高考結束,畢業或失業,都是極其短暫的事情。幾天以前發下去的同學錄陸續收了回來,不過楊曉慧連一頁都沒有認真地讀過。她覺得,就像初中畢業前寫下的那些東西一樣,幾年以後,非但字跡模糊,連寫下那些字的人都不一定能夠記得了。不過,這種形式感還是需要存在的,證明自己的生命裡曾經有過那樣一段時光,照亮了自己未來的路。而且,有些事情刻骨銘心,就算自己不願意重新想起,卻也不能夠輕易忘記。
臨別的前一天晚上,班長提出建議,希望大家出去聚一下。一方面悼念匆匆而去的舊生活,一方面迎接遲遲而來的新生活,算當是辭舊迎新了吧。席上左恕喝下去了一瓶啤酒,然後就醉的胡言亂語起來,恨不得逢人就問一下自己看起來像不像是醉的。別人都在暗暗地取笑他,楊曉慧卻矛盾的不行。她既期待左恕會說出一些關於自己的事情,又害怕他說出來後自己不知道如何去反應。不過,左恕自始至終沒有說,他只是唸叨自己在突然放空的狀態裡有所不適,自責自己見過的世面太少看不懂別人的心思。可是,這代表着什麼意思呢?每個人在內心裡都有着自以爲是的苦,非得分享給別人品嚐一下嗎?楊曉慧覺得,左恕不會是一個希望得到別人可憐的人,所以他說的話,可能是給自己聽的。這一刻,她想跟他聊聊,趁着他不能自已的時候,卻不知道這一切在漫長的未來裡會有什麼意義,於是,她止住了。
楊曉慧與同學離開的時候,左恕怔怔地目送了她的背影。夜色如海,他就那樣無助地看着她遊向深處。然後,他回過頭來對其他人說:“我如此迷戀而又厭倦酒醉帶來的感覺,希望以後的日子沒有機會去適應,不至於自己會變得習以爲常。”不過,爲他所不知道的是,楊曉慧曾回過頭來看他。一眼餘生,她告訴自己,青春的迷夢是時候醒過來了,她再不要懵懂於別人的吸引,只願意不委屈自己地生活。左恕沒有看到楊曉慧投來的目光,楊曉慧沒有理解左恕看去的方向,在他們各自的心思裡,彼此的人生結束又開始了。
許經年在楊曉慧所住的小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然後纔等來她遲遲而歸的腳步,他緊走兩步迎上去對她說:“左恕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吧,我告訴他你有男朋友了,想必他那樣的人會有自知之明地的。”聞言,楊曉慧恍然又懊惱,不過她卻笑了,輕輕地一歪頭,撒嬌似地對許經年說:“那麼關心他啊,那你應該去問他纔對啊”。“那個……嗯……其實我只是路過,看到你了就問一下,沒有別的意思,嘿……”許經年不好意思的撓頭,他不明白楊曉慧的意思,她總是在迴避他引出來的有關於左恕的話題,不知道她到底在內心裡考慮着什麼。不過,許經年覺得,楊曉慧要麼是在至執如忘,要麼是在隨遇而安,都讓人感覺不踏實。
“你打算去哪裡讀大學?”許經年似是無心地看向路口,然後轉過頭來問她。“去能去的地方,去該去的地方,去既可以結束又可以開始的地方。”楊曉慧盯着許經年,想要告訴他,從此以後天涯路遠,恐難再見,卻躊躇着沒有說出口。他們註定是要各奔東西的,又何必多些感傷。未來總會有些忙碌能夠填滿此刻空蕩蕩的心口,再不讓自己隨意地沉溺於往事的牽絆。且等吧,如果無奈於貧瘠的現實,那就隨意地去做些什麼,然後安安穩穩地等待着未來的到來,帶給你曾經渴求而沒有得到的機會。
“你有考慮過以後的事情麼,聽說你學習蠻刻苦的,有自己的想法吧?”楊曉慧踢了一下腳下的石子,看着像是滿腹心事的許經年。“我不知道,從來都是被命運選擇,我不確定自己主動向前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許經年摩挲着自己的褲腿,有些猶豫地說道:“我希望自己既能夠守住初心,又能夠看到未來。”楊曉慧突然覺得許經年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堅定,然後聽他繼續說下去:“我不喜歡改變,但我停不下時光的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被帶走。”“呵……”楊曉慧笑了一下,剛要說些什麼,卻見許經年一臉認真地看着她,像是商量又像是解釋地說道:“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都要記着,在你我之間,有一些時光是凝滯的,起碼,對於我來說是這樣。”
許經年沒有去等楊曉慧是不是會有所反應,言罷就自顧地轉身離開了。不過,他在剎那間捏了一下楊曉慧的手。他不確定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合適的,但他需要一個意外的儀式來回應曾經的不甘和無奈。說那些話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自己內心裡的畏懼,他害怕自己會被時光無情地帶向遠方,然後扭曲的面目全非;也害怕在未來的某一天遇到了楊曉慧,卻再看不到她此刻的身影。他不願意他們因爲時光的流逝而別離成熟悉的陌生人,但他沒有任何的辦法。
楊曉慧沒有驚詫,好像料定了許經年會這樣做似的,不過她卻不知道應該去如何迴應。她覺得自己瞭解許經年內心中的苦悶,只是不敢去相信他信誓旦旦的未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缺少了安全的感覺。就像是她對左恕,即使確定自己對於他的感情,也只是願意遠遠地望着,然後將所有的情緒深埋心底,不告訴任何人。可是,左恕不知道這些。他也曾有過沖動,在他覺得楊曉慧同樣喜歡自己的時候,只是時光將他們隔離得越來越遠,所有的一往情深都被煎熬成一廂情願了。
等待高考結果的那些日子裡,左恕會經常地被同學邀着去路邊攤喝酒。他每一次都是不想去的,可是隻有酒精能夠麻醉他心中的焦躁,他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去發泄出來。那一天有同學十多人,酒足散場的時候,已近夜半,他們光着膀子,前呼後擁地熙攘在燥熱漸消的街頭,好像翻騰着衝向逆流的鯽魚。左恕覺得有些可笑,那些如許經年般整天無所事事的人,自己也能夠與之相處的非常愉快,想來人性是無所謂羣分的,關鍵還在於是不是能夠相互理解。當然,酒是加速他們間溝通的橋樑。
倒黴的是,那個晚上他們遇到了巡夜的警察。本來一羣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在半夜相互渲染的酒氣裡吵嚷嘈雜就已經讓人覺得不正常了,卻不知道誰又突然吼了一聲,“警察來了,快跑啊”。於是,他們四散裡躥開了,可是驚動了正在車裡罵他們年少無知的警察。一看這架勢,根本不像沒有事情發生過的樣子啊,結果四個警察一邊開車追着,一邊報告局裡需要加派人手,折騰了剩下的半個夜晚。
左恕不記得自己當時躲去了哪裡,但他確實沒有被警察尋到。他恍惚間彷彿聽到有狗叫的聲音,醒來的時候太陽已上三竿。是陌生的地方,可是他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你跑到我們家這邊來幹什麼,還喝成這熊樣?”許經年見左恕醒過來,跌着臉問他:“你是來找楊曉慧的?要不是我發現你,你沒準就被蚊子叮死了。”左恕支吾着,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但還是迴應說:“醉了,迷路了。”
許經年靜靜地看着左恕,咂摸着他說這句的意思。他不是很明白,但略微有些傷感,他以爲左恕這樣的人說話必定是有深意的,但這樣的反應卻是有些可笑。他撇過頭去看着窗外,嘆了口氣說:“楊曉慧要去雲南了,我聽她媽媽說的。她的成績到了一本的線上,卻還是執意要遠走,誰都勸不住她”。許經年看了一眼左恕,像是在解釋:“她的態度很堅決”。
左恕沒有說話,他沒有查自己的成績,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只是,他下不定決心去雲南,他的生活不單單屬於自己,還有許許多多看着他的人,他不能去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