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夠活出真實的自我,至少,左恕從來都沒有遇到過。許經年一味牽掛着楊曉慧,將自己的生活過成了別人的奴隸,卻甘之如飴。甲林茂追逐着不可得也不可近的幻想,而後,放逐自己於不能自拔的隨遇而安裡。朱學開更是,他僞裝着自己,寧肯別人把自己當成是神經病,也不願意讓別人來同情自己,可憐自己。而他唯一當成是朋友的人,卻從來沒有認真地聽他說過自己的心事。不過,至少他們都是在做着自以爲正確的事情,所有的苦難只是爭渡而非煎熬。而自己,卻是一直在煎熬着,既懷疑着曾經的感情,又懷疑着未來的事業。
朱學開再沒有跟左恕聯繫過,左恕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他。畢竟,朱學開一直以來的僞裝都是爲了不願意讓別人去可憐他,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做出解釋,那麼以後的所有努力都當是徒勞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朱學開不會消沉,就像他決定以跨專業的方式考司法考試一樣,他那樣刻苦,生活必不會始終爲難於他。即使,他被迫放棄了讀研,卻也未見得一件壞事。
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左恕跟單位的領導提出告別,未來的路還是要走,自己不能一味安逸在適應而不甘心的環境裡。律所的主任跟左恕的老師是很好的朋友,他用信封給左恕包了一份紅包,告訴他,歡迎他畢業後回來。左恕微笑着答應,其實心裡並沒有在意。未來的路,他自己尚看不清楚。不過,想來這領導也是客氣一下,並沒有認真,畢竟自己在假期的兩個月裡,什麼有益的事情也沒有做過。
八月末的天空已經隱隱有了秋天的感覺,左恕拉着行李箱走出他在小城,欣賞着故鄉熟悉的風物。雖然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回來了,但曾經的一切還是那麼熟悉,即使是那些破破爛爛的舊房子,也透露出安心的感覺。真好,如果不是社會前進的節湊太快,左恕真想就這樣安穩下來,種種地,釣釣魚,隨意地跟熟人打打招呼。
只是,自己熟悉的那些人還有多少留在故鄉呢?許經年時時出入於大山大河,卻也只是爲了工作,想必沒有心情欣賞那些風景。楊曉慧當然會永遠地留在蘇州,那裡不僅有她自己選擇的事業,還有她自己選擇倚靠的人。誰能想的到呢,四年以前那些豪氣沖天的人,一個一個地隱於了籍籍無名中。而自己,逆着時光的河流爭渡,何處是可以停靠的碼頭。
“左恕,左恕—”有人扯着嗓子喊,左恕四下張望了許久,纔在車站外的柵欄外看到了一個全腮鬍子,叼着菸捲的人。有些熟悉,但他卻記不得這個人是誰了。那個人翻着跳下柵欄,上來就擁抱了一下左恕,然後嚷到:“好啊,大學生,回來也不打個招呼,怕兄弟請不起一頓飯啊”。左恕皺了一下眉,卻突然的記起眼前的這個人是誰。這是吳老二啊,以前那個瘦瘦弱弱,總是幫助許經年抄作業的人。歲月如刀,都將人雕刻成了什麼玩意兒!
“喲,吳哥,你在車站幹嘛呢?”左恕趕緊迴應,恐怕自己的表現讓吳老二覺得孤傲。“我能有什麼事,送個親戚。”吳老二一臉熱情,然後拉着左恕,順手幫他提着行李往車邊走。“我開了一個小飯館,到我那,跟你這個文化人敘敘舊”。左恕想要拒絕,但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說出口,只好一邊閒扯着,一邊跟吳老二走。
吳老二經營的可實在不是一個小飯館,看上去,已經是這個小城不錯的酒店了。左恕並沒有喝酒,他的酒量本就不好,更何況在中午喝酒,總感覺怪怪的。吳老二倒是全不在意,囑咐了後廚要做的菜,便打開酒自己喝了起來,順便跟左恕有一搭沒一搭閒扯着。
談到許經年,吳老二還是一臉崇拜的樣子,他笑着對左恕說:“許哥是個人才,但還是難過美人關啊”。左恕微笑着點頭,卻沒有說話。許經年的事情吳老二未必清楚,更可況,左恕總覺得自己找不到可以跟吳老二聊下去的話題。倒是吳老二自己興致勃勃,不斷地東扯西扯地說着自己的事情。看得出,他有一些爲自己感到自豪。
吳老二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自己從後廚幫工開始,不到三年就經營起了自己的生意。而且,他現在是一對雙胞胎的父親。這讓左恕感到深深的差距,上大學並非不好,不上大學卻也不見的會壞,關鍵還是在於自己努力的程度和方向。並且,每個人的理想不同,選擇的路也就無所謂好壞了。包括自己在內,許經年與楊曉慧不也是一樣的嗎?只有朱學開是迫不得已,或許命運會爲他做出更好的安排。
草草地吃了一點,左恕藉故要離開,畢竟此時回家纔是主要的。吳老二堅持要送他,左恕不敢,醉駕可是要犯罪的,吳老二真是好膽。吳老二卻一點都不在乎,他告訴左恕,交警隊的人天天來他這兒吃飯,都是兄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一瞬間,左恕覺得自己果然是不能夠在小城裡做律師的,那些複雜的關係網絡,他實在是沒有心思去經營。
重逢楊曉慧的那天,左恕正在公園裡看着漸次枯黃的樹葉發呆。楊曉慧遠遠地走過來,卻沒有注意到左恕。她推着看上去非常重的行李箱,有些孤獨地踩在乾透的落葉上,咔咔直響。左恕看着她沉默地慢慢走過,好似舊去的時光又重新回來了。
“楊曉慧”,左恕衝着她大喊了一聲。楊曉慧詫異地回過頭來,然後甜甜地笑了。左恕感覺自己的心裡咯噔跳一下,有多久了,楊曉慧終於找回了記憶裡冰晶一樣單純的笑容。不過,左恕很快就回過神來,楊曉慧早已不是當初的楊曉慧,自己也已不是昨日的自己,更何況,他們中間還有一個許經年。楊曉慧拖着行李向左恕這邊走過來,左恕見如此,急忙匆匆地迎上去,幫她接住行李。
“你怎麼沒去上學啊?”楊曉慧攏了一下頭髮,呼吸稍稍急促了些。“還沒到時候,我回家來待幾天”,左恕的目光溫柔如水,看的楊曉慧心裡發毛。“那個,我也是回家來看看”,沒等左恕問,楊曉慧自己尷尬地解釋到。左恕的表現實在是太奇怪了,雖然曾經的日子裡她見過他這般望來的目光,可是現在一切都回不去了。“許經年怎麼樣?”楊曉慧想要把左恕喚回現實裡來,只好扯上許經年當話題。果然,左恕如夢初醒一般,瞬時臉紅到了耳根。“噢,老許到處跑,他工作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楊曉慧清楚。許經年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發來三五張新拍的照片,但留言卻始終重複着一句:如果這世界上真有奇蹟,那只是努力的另一個名字。她經常會覺得他莫名其妙,是因爲她從來都沒有仔細地去了解他。許經年早已不似往昔那般莽撞,他越來越收斂起自己的心思,慢慢地只會關注着楊曉慧的情緒。他怕他的殷勤會帶給她麻煩,所以纔將一切說的模糊。但是她不懂,或者裝着不懂,他毫無辦法。
左恕幫楊曉慧推着行李,一步一步地送着她回家,像許多年前自己所期盼過的那樣,只是眼前的一切,從夢裡走到現實,又從現實復歸夢裡,什麼都變了。楊曉慧告訴左恕,她打算留在蘇州了,開始就是奔着她師兄去的,如今你儂我儂,也算遂了心願。
左恕不敢提起許經年,縱然楊曉慧從未有過絲毫的心動,但許經年畢竟守望了她的整個青春。末了,楊曉慧告訴左恕,如果一開始他們不曾相互躲避,那麼他們如今還會是當初的自己,包括許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