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開不知道左恕突然來找他的目的,一年多的時間裡,他一直都在躲避着一切熟悉的人。開始的時候,他以爲自己已經窮慣了,就算跌進一種不如人意的生活之中,也能夠安然地挺過去。畢竟身邊有着愛他的妻子和快要出生的孩子,他不再是一個人。可是,當生活真正開始的時候,他卻突然害怕起來,他怕自己陷入那種無法擺脫的窮苦之中,他怕自己沒有辦法滿足家裡人的需要,他怕自己的無能會連累到孩子的未來。尤其是看到朋友圈裡那些人燈紅酒綠的時候,他的內心裡充滿了糾結,然後腦子一熱,就跑了出來。可是他一直都在後悔,卻沒有勇氣回去,因爲他依然一無所有。
聽着朱學開情緒鬱郁的傾訴,左恕的心裡突然感到有些難過。那些年海闊天空的想象,那些年無比遙遠的未來,在今天看來都充滿着嘲笑。可是,他們不是不努力,他們不是不勇敢,他們只是把握不住流變的命運,一任它隨意折騰着自己的人生。朱學開的生活充滿着艱難,左恕覺得自己以前的那些不如意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最起碼,他還站在自己的位置,守着自己的初心。而朱學開已經完全被生活打懵了,他既無法告慰自己的現實,也無法想象自己的明天。左恕要幫他一把,是的,他必須這樣做。
打電話給馬布,他是左恕朋友圈子裡最有錢而且最愛管閒事的人,左恕覺得他必定願意幫自己這個忙。聽完了左恕的解釋,馬布心裡有一點疑惑,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認真地問左恕:“你這麼盡力幫這個人,那他在你的朋友中排在第幾名呢?”左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第幾名,都是朋友,幹嘛要分出個先後來。”然後一想,覺得馬布是在試探自己的心思,於是又補充到:“你要是遇到困難,我也必定會盡力全力去幫忙的。”是的,左恕沒有欺騙馬布,雖然他在學校裡的時候跟李廣安的關係最好,但馬布給予了他最困難時候最誠意的幫助,他忘不了,也還不上。
馬布出國回來後很順利地躋身了公司的高層,其後又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由於經驗豐富,人脈廣泛,馬布在極短的時間裡迅速崛起。當然,對於這種事情左恕一向是不能理解的,馬布學了七八年的法律,到最後卻選擇了一條毫不相關的路,而且做的非常成功,這讓左恕多少覺得有些憤憤。不過,左恕自認爲沒有那種本事,但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馬布的成功確實對左恕的進步幫助不少,這也是他一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首先想到馬布的原因。
只是馬布並沒有直接給了左恕肯定的答案,他告訴左恕,自己要去那邊考察一番,畢竟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能夠在那面建立市場纔是最好的,既幫了左恕的忙,自己又不至於太冒險。左恕對於他的擔心表示理解,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再沒有那些莽莽撞撞去發泄自己情緒的衝動,一切都得兼顧着現實和未來。但是左恕知道,馬布一定是會幫自己的,哪怕要通過其他的方法。
在合肥待了兩天多的時間,左恕既要想辦法幫助朱學開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又要勸服他跟着自己回新疆去,身心俱疲。朱學開在一開始是拒絕左恕的要求的,即使左恕答應了他會想辦法幫他走出困境,但他仍然對自己沒有信心。只是,當他看到左恕手機裡自己妻子哀傷的面容,以及聽到女兒懵懂無知的哭泣的時候,他的心突然像刀紮了一樣痛苦起來。
是啊,一直一來他只想着逃避自己的現實,卻忽略了那些因爲他而堅持下去的人。他對不起她們,卻不能任由她們無助下去。是的,他必得回去,哪怕生活再艱難,但有他在的時候,家裡的人必定會感到踏實一些吧。就像許多年前,在他彷徨無助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地想起來,自己的父母若在世,應該會是什麼樣子。
左恕跟朱學開到達烏魯木齊的時候,馬布的飛機也已經趕來在了半路上。朱學開想要立即回家裡去,但是左恕攔住了他。朱學開必須向他的妻子撒一個謊,他不能直接告訴她自己逃避的事情,那樣必定會傷了她的心和她對他的信任。等馬布來了,他們要商議一下馬布願意投資的方向,以此作爲朱學開謊言的基礎。是左恕的主意,他希望朱學開能夠問心無愧地站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告訴她,自己從來都沒有捨棄她們。
馬布沒有去實地進行考察,他跟朱學開喝了一場酒,微醺的時候決定了無論朱學開做什麼事情,他都會無條件的支持他。當然,馬布跟朱學開不熟,他絕不會輕易地顧及朱學開的想法,他之所以願意那樣去做,只因爲他相信左恕的爲人,還有他與他之間那份無法用語言修飾的交情。
在見到朱學開妻子的時候,左恕絲毫沒有預料到朱學開會不考慮自己先前定下的計劃。朱學開坦誠地向自己的妻子交代了自己的之前顧慮和這一年來的經歷,只是朱學開的妻子並沒有生氣,他們緊緊地擁抱,沒有說一句話。那時候左恕突然有一絲明悟,在愛自己的那個人面前,一切謊言都是多餘的,她必定能夠看穿了一切,讓自己無地自容。是的,她所等待的,也不過是他能夠回心轉意的時候未晚,而他,只需要老老實實地說出自己的心事。
朱學開碩士畢業,又是黨員,並且之前主修的專業就是思想政治,還通過了司法考試,這讓他具備了別人所沒有的基礎優勢。只是之前他自己沒有認識到自我的價值,而且遠來的時間不長,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經過左恕從中斡旋,縣裡的領導願意以引進人才的方式跟朱學開安排一個工作,馬布順水推舟,留下了三百多萬的啓動資金,用以本地農業產業的開發,並且表達了願意讓朱學開來負責的態度。這讓縣裡的領導瞬時對朱學開刮目相看,覺得他必定是有着遠大理想的,纔會帶着資金到這邊來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朱學開的事情算是安頓下來了,但左恕又在新疆待了差不多一年半的光景。他的援疆期限早已經屆滿,但左恕卻不忍心直接離開,那些委託來的案件沒有處理完畢,他不能辜負了所有人感激而又期待的眼神。只是,他不得不走了,馬布昨天下午趕來他的辦公室,告訴了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並且要求他無論如何要在第二天的時候一塊兒回去。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李廣安了,左恕一直都覺得他是過的最幸福的。他愛的人正好也愛着他,兩個人幸福在既成的婚姻裡,沒有什麼困難是不能面對的。但左恕忽略了生命中的例外,那是命運打算同他們開玩笑的慣常伎倆。他們躲不過,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只能祈禱着一切都不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左恕與馬布推門進來的時候,李廣安正坐在沙發上,一臉疲憊、憔悴而又哀傷的神情。茶几上擺着一份沒吃的外賣,趙德良在他的對面默默地抽着煙,菸灰缸裡堆滿了菸蒂,不知道他們保持着這種狀態已經多久了。見到左恕,趙德良條件反射似的立刻站了起來,卻沒有說話,又默默地坐了回去。或許他的心裡明白,他們雖然是李廣安最好的朋友,但他們只能給他安慰,卻消化不了他的哀傷。
馬布坐到趙德良的身旁,默默地拿起一根菸點上,沒有言語。在他聽說了聞人遠因爲難產而去世的消息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直接飛去了新疆,將左恕找了回來。他希望李廣安明白,就算命運對他如何兇狠,他們都會跟他站在一起。現在他們都在了,就像是許多年前一樣。是的,他們都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