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和雲秋心正在急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人大踏步走入來,卻是閔淳。他興奮地道:
“裴淳兄,快快依計前去搭救薛姑娘,若然略有遲誤,便將返天無術了。”
雲、裴二人都大爲興奮,待得閔淳說出妙計,裴淳面如土色,吶吶道:“我……我怕辦不到吧?”
雲秋心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要去試一試。”
閔淳道:“此計很有成功之望,但做過之後,情形如何發展,只有老天曉得了。此計的基礎,完全倚賴辛黑姑其實很愛你這一點之上。”
裴淳支吾道:“閔兄的判斷很可能錯誤了,辛姑娘焉會把我放在眼中?”
這話連雲秋心也甚是同意,道:“不錯,他有點土頭土腦的,比樸日升或淳于靖都差得多,也遠比不上閔兄你們,辛黑姑會愛上他麼?”
閔淳笑道:“雲姑娘好說了,但只不知姑娘爲何不看上我們而喜歡裴兄?”
雲秋心又表示同意,道:“是啊!或者土頭土腦才使人喜歡。裴淳你沒得說了,非依汁而行不可。”
裴淳在她極力催促之下,全無支吾餘地,只好依言立刻動身,前赴金陵。他心中其實感到十分爲難和害怕,而且認爲此計多半行不通。但還是放盡腳程趕路,這便是他老實之處,全然不會敷衍。
兩日之後,他在午陽之下踏入城內。此地算是舊地重來,路徑熟悉,一直走到樸日升的府第。
府門深閉,寂然無人。他敲動門環,不久,大門居然打開,慕容赤出現眼前。
他一見來人是裴淳,便咧開大嘴而笑,面上無時不在的凶氣幾乎隨笑容而完全地消逝。
他一手抓住裴淳的肩胛,笑道:“哈!是你來啦!當真大出我意料之外。走,咱家請你喝酒去。”
裴淳道:“小弟先謝謝慕容大哥的盛情,但小弟此來卻是專誠訪晤辛姑娘。”
慕容赤瞪大雙眼向前後左右瞧了一會,才道:“別的人來咱家決不走漏消息,但你卻是例外,她就在後宅的一間靜室中。她說過,誰都不見的……”
裴淳一塊大石落地,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進去求見,免得她怪責大哥。”
慕容赤道:“哈哈!你又弄錯了,她雖不見別人,但卻吩咐過唯有你是例外。”
原來她如此交待過,難怪慕容赤毫不考慮就泄漏了消息。裴淳頓時又忐忑不安起來,問道:“這話可是當真的嗎?”
但他也自知此話問得實在多餘,當下舉步跨入大門。慕容赤砰一聲關住大門,道:“當然是真的。”同時告訴他如何走法就可以見到她。
慕容赤在大廳停下,裴淳獨自向前走,穿過兩進屋宇,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攔住去路,同時刀光耀目,寒氣侵膚。
這等威勢迫得裴淳劈出一掌,趁勢急退。兩人分開尋丈,定晴看時,來人竟是路七。無怪一刀在手,雖不曾出手攻擊,威勢也極是駭人。
裴淳連忙拱拱手,道:“路七兄既是在此處把守,小弟自當告退。”
正要後轉,路七朗聲一笑,道:“等一等,辛姑娘說只要是裴兄便不得攔阻。”
裴淳原是希望藉此逃避不見辛黑姑,哪知又是不行,只好苦笑一下,向路七點頭說道:
“那麼小弟只好進去啦!”
路七甚覺奇怪,心想我又沒有迫你非去見她不可,若是不想見她,何不回頭?
裴淳一步步走到後宅,偌大的一座房屋,只碰見過先前的兩個人,不禁生出寂寞之感。
到了一座院落,便朗聲道:“辛姑娘在不在?裴淳特來求見。”
他巴不得無人答話,便可暫時逃避。可是老天偏要跟他作對,上房中傳出辛黑姑的聲音道:“請進來。”她不但讓他見面,而且還用一個“請”字。裴淳硬着頭波進去,只見她盤膝坐在軟榻上,長髮披垂肩際,手中還拿着梳子等物,分明正在梳頭。
裴淳的印象之中,對這位美貌姑娘總是覺得有點硬繃繃的味道,全然沒有一般女性的溫柔之感。
可是眼下見她獨坐幽深寂靜的房中,理髮整妝,大有深閨溫婉之致,登時觀感一新,呆呆地看她。
她乃是那副秀麗少女的面貌,是以裴淳更覺得順眼。辛黑姑嫣然一笑,道:“我有什麼好瞧的?”
裴淳吶吶道:“不,不,你很好看。”
辛黑姑道:“真的?但我自知遠比不上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她背轉了身軀,此刻復回過頭來,把裴淳駭了一大跳,原來她已變成雲秋心的模樣。她的易容之術天下無雙,維肖維妙,使人分辨不出真假。
裴淳由衷地讚歎起來,辛黑姑道:“樸日升幾次問我能不能扮成雲秋心的樣子,現在你親眼見到,可知道娶了我的人福氣真不小,可以隨他的意思變成千百個不同的美人。”
她又背轉身去,頃刻之後回過面來,卻已變成了薛飛光,圓圓的臉上還有惹人愛憐的酒渦。
裴淳見薛飛光的面貌,頓時勇氣大振,道:“我此來特意求你幫忙的。”
她舉手一抹,回覆原形,道:“什麼事?”
裴淳道:“你當必知道薛三姑姑的居處吧!”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不錯,我知道她住在何處,你問此有何用意?莫非想借詞去找她,乘機與薛飛光相見?”
裴淳搖搖頭,道:“這樣不行,薛三姑姑定必老遠就把我轟走,豈容我和薛飛光見面?
你既然知道她的下落,便不瞞你說,我想求你利用易容妙術把飛光救出來。”
辛黑姑忍不住泛起譏嘲的笑容,道:“你以爲我定會幫你麼?”
裴淳坦率地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他也一點都不掩飾心中的渴望和緊張。
辛黑姑萬萬想不到會發生這等不可思議之事,一時之間倒是委決不下。她從裴淳鼓勇找她求助這一點之上,看出裴淳實在極愛薛飛光,纔會不惜冒被嘲笑之辱來碰碰運氣。是以她心中盡是又酸又恨之情,根本毫不考慮到“答允”二字。
但她又不想馬上拒絕,因爲他送上門的這個機會太好了,可以藉此題目大大地戲弄他一番,然後再把他轟出大門外。
她想了一下,問道:“我想先知道如何救她法?”
裴淳道:“飛光前此所作所爲,定然使薛三姑姑十分氣惱。因此,薛三姑姑定會向她報復。她只須把飛光嫁給一個平凡庸俗甚至醜陋之人,便可以使飛光痛苦終身了……你說對不對?”
辛黑姑道:“有點道理,將心比己,我也會這樣糟塌飛光妹子,以泄心中之恨。”她腦海中幻想出薛飛光嫁給一個又老又醜之人時種種痛苦的表情,心頭感到一陣快意。
裴淳道:“正因如此,飛光的處境甚是可憐,這事也很緊急,必須立刻去救她才行。”
辛黑姑眼珠一轉,道:“你要我施展易容之術使你變成一個老醜之人,以便向薛三姑說親是不是?”
裴淳道:“正是此意,不但如此,還望你能介紹一下,否則薛三姑也不會隨便答應。”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還要我介紹,這真是異想天開,我豈會答應你!”
裴淳立時現出垂頭喪氣的樣子,道:“不錯,我早就知道你不會答應。你這樣做法我決不能怪你,在下就此告辭。”他本來就沒落坐,當下轉身就走。
辛黑姑道:“等一等,轉過身子來。”裴淳如言迴轉身,辛黑姑道:“我不是回心轉意,是另外有話告訴你。”
她暗暗欣賞對方痛苦失望的神情,感到十分快意,所以她不肯讓他立即離開,還想戲耍一番始能滿足,她道:“你爲何找到我頭上而不找別人幫忙?分明是故意找我麻煩。”
裴淳道:“在下絕無此意,只不過打聽之下,人人皆說你的易容之術天下無雙,扮什麼像什麼,絕無破綻,所以才迫得向你求助。那薛三姑姑眼力非比尋常,你不是不知道的。”
辛黑姑道:“這麼說來,你已是走投無路的了?我這一拒絕,你有什麼別的打算沒有?”
裴淳搖搖頭,長嘆一聲,道:“在下還有什麼辦法?不過我深知世間事往往有許多不是人力所能挽救,飛光她只好自怨命薄了。”
辛黑姑心中還回味着薛飛光被迫嫁與一個老醜庸俗之人那種痛苦的表情,她幻想到當薛飛光的面紗被揭開時,眼見那終身伴侶如此老醜不堪,她會不會昏厥過去?抑是強顏歡笑地度過花燭之夜?
她一徑沉漫在幻想中,清醒時已失去裴淳蹤跡。她眼珠一轉,取過紙筆寫下一個地址,便叫路七進來,道:“快快趕上裴淳,把這個住址交給他。”
路七低頭一瞧,上面寫得有薛三姑之名,心想原來裴淳來此乃是查問薛飛光的居處,辛黑姑初時想是不肯告訴他,但後來不知如何又回心轉意了?
辛黑姑又道:“你順便告訴他說,薛三姑目前不在那兒,大概還有半個月才遷到這個地方,囑他不可先到該處,免得打草驚蛇被薛三姑所知,因而遷到別的秘密地方。”
路七點頭道:“姑娘說得對,薛三姑這一處新址既是在廬州,打這兒走只有兩日路程,若不事先囑咐他,他一定先趕到廬州等候,那就說不定會被薛三姑曉得了。”他匆匆去了,不久便迴轉來,道:“小可已把住址交給裴淳。”
辛黑姑點點道,向路七笑道:“有這半個月的時間,我便可以從容安排妥當,到時裴淳和薛飛光定可見面,但可惜的是其時已是情天莫補,恨海難填,只好一生都作兩地相思之夢了。”
路七大吃一驚,道:“難道半個月才遷往之言是假的?姑娘打算殺死薛姑娘麼?”
辛黑姑道:“當然是假的,她母女現下已在那一處地方安居了。我不是去殺死薛飛光,而是在這半個月之內替她做媒說親,待得他們相見之時,薛飛光名份己定,名花有主……”
她快慰地大笑數聲,又道:“我將使他們在成親之日見面,那裴淳不是大膽任性之人,決計不敢鼓動薛飛光私奔。若然換了別的人,我可就不敢讓他們在洞房之前見面了。”
路七聽得呆了,半響方道:“姑娘這一手實在厲害不過。”
辛黑姑道:“我現在正考慮挑選哪一個做薛飛光的丈夫,若是你或慕容赤的話,三姑定必答允。”
路七不敢做聲,他心坎中只有兩個女孩子的影子,一是辛黑姑,一是薛飛光。但這兩個女孩子怎麼說都輪不到他,所以他從來不去多想。現下辛黑姑這麼一說,他雖是當世一流高手,也不由得心情緊張萬分,手心沁出冷汗。
他是在想倘若選中了自己,而自己又是知道這內幕的人,到其時該怎麼辦?把薛飛光雙手奉還裴淳吧?心中又捨不得。若是不顧一切的佔取她,好像又沒有意思。
他正在爲難之時,只聽辛黑姑又道:“但你們都不及格,因爲薛飛光嫁給你們,仍算是嫁到匹配之人。讓我想想看……”
過了片刻,她大喜道:“有了,最近專門負責傳遞消息的老黃正是合適不過的人選,論起他的出身,乃是鏢行中相當有名氣的人,又甚是富有。髮妻已於數年前亡故,至今中饋猶虛。”
她說話之時,路七腦海中不斷的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此人長得相貌醜陋,年約四旬左右,舉止粗俗,全無風度可言。還有就是視財如命,故此有個“守財奴”的外號。此人在鏢行中雖是知名之士,姓黃名達,但側列於高手羣中,自然卑不足道。
他不禁大大地替薛飛光不平起來,道:“老黃相貌武功都不行,薛三姑焉會應允?”
辛黑姑道:“你等着瞧吧!薛三姑定必欣然應允這頭親事無疑。”
靜居於廬州城內一座宅院內的薛飛光這一天心緒不寧,當下袖佔一課,頓時芳容失色,五內無主。
原來課象之中主紅鸞星動,而且主在半個月內即可成就。使她芳容失色的是婚姻的對象決不是裴淳,她僅須參詳出這一點就足夠使她心碎腸斷了,再無心緒細細參悟課象中顯示的其他之事。
薛飛光本是聰明絕世之人,老早就曉得姑姑報復出氣的法子,除了把她嫁給一個醜陋之人以外,別無他途。所以她寧可做樸日升的媵妾也不願落在姑姑的算計當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假如沒有裴淳去求辛黑姑這一回事,薛三姑便不會這麼快就發難,其時說不定樸日升有機會娶她。
正在此時,一個丫鬟來報,說是薛三姑叫她去,有話要講。
薛飛光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子,踏出房門之際,一陣初秋冷風飄掠過庭院,她腦子頓時清醒過來,忖道:“當日我離開三和鎮戰場之時,已決心犧牲此生幸福以報答姑姑撫育教養的恩情。事至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亦不必遲疑悲傷,認命就是了。”
當下精神一振,加快腳步,走到姑姑的房間。薛三姑向她說道:“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自古道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所以我已替你決定了親事,過半個月就是你的佳日良辰,現在我們商議一下嫁妝等物。”
薛飛光垂頭道:“但憑姑姑作主。”
她如此的溫婉柔順,大出薛三姑意料之外,呆了一下,才道:“我選擇的人並不是裴淳,亦非你認識的,你莫要以爲是他。”
她本以爲關於這件親事定須有一番爭論,哪知薛飛光溫順無比,是以懷疑她誤以爲對象是裴淳他們,便趕快點破她的幻想。
薛飛光道:“若然是認識的人,倒是大出侄女意料之外了,總之侄女的終身大事,但憑姑姑作主便是。”
薛三姑聽了不由得觸動了憐愛之情,心想她這麼乖法,我焉能使她終身抱恨?當即生出改變主意之心,又忖道:“不如成就她與裴淳的好事,她定必終生感激我的安排……”
然而此念立刻便因爲一個瀟灑俊逸的面容渾現而打消了,那人便是裴淳的師父趙雲坡。
這數十年來她已把趙雲坡恨入骨髓,因此一旦想到裴淳是他的徒弟,立時怒恨攻心,想道:“哼!我若是讓這小兩口成親,豈不是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一定以爲我已經認輸了……”
她雖在心中忖想,但這時卻不知不覺冷笑出聲。
薛飛光己經猜出她內心正在掙扎,又知道“惡”的一方已佔了上風,自己的命運就此鑄成,誰也不能更改了。
因此,眼眶中涌出了熱淚,心中喑道:“裴淳啊!我們今生是無望的了,只好等來生再說吧,唉!你還可以與心愛的雲秋心廝守,而我卻須嫁與一個陌生人,長年在痛苦中煎熬。
我的身世既這般淒涼坎坷,此後的生涯又是如此的悲慘。裴淳啊!你哪裡知道呢?我一方面爲了恩情孝道而犧牲,一方面亦是爲了你和雲秋心的困難,所以決心讓賢。然而,我實在是心已碎,腸已斷,你哪能知道……”
其實她卻是冤枉了裴淳,因爲裴淳不但曉得,而且還不惜低聲下氣去求辛黑姑幫忙。當時閔淳判斷認爲辛黑姑既然已與樸日升訂下終身之盟,而她心中卻很愛裴淳,這樣可能她爲了心中這一點情份而慨然應允幫忙裴淳。殊不知世事千變萬化,難以逆料。
且說薛三姑沉吟好久,才道:“我已選中了鏢行中一個很有名氣和很富有的人做你的夫婿,他姓黃名達,有個不好聽的外號是‘守財奴’,但若是不能守財的話,一則無法富有,二則是嗜好甚多之人。這都是我所不取的。”
薛飛光一徑低垂着頭,熱淚在眼眶中打轉,對於這個行將變成她終身依靠之人,她竟已無心再聽。
薛三姑不管這許多,又絮絮道:“這黃達年紀才四十出頭一點,老成可靠,定然十分體貼愛護你。他的像貌也不大漂亮,但尋覓夫婿豈可以貌取人?對不對?”
這一番對話之後,薛三姑便開始替她辦制嫁妝等事。宅**有四個丫鬟和兩個僕婦,外面還有一個老頭子看守門戶的,這刻顯得甚是忙碌。
日子如流,晃眼間已過了十二日。男家方面一直有管事之人到薛宅聯絡,這一天新郎親自踵宅拜見薛三姑。
薛三姑得見這個未來侄女婿時,亦不由得心中發悶,敢情此人的面貌既難看,滿面的疙瘩還不說,一嘴黃牙時有臭味燻人,再就是言語粗鄙,三句之中總有兩句提到錢財,又時時誇耀自己如何富有。
薛三姑已是如此,薛飛光可想而知。她沒有現身出見,而是卻不過丫鬟的慫恿,所以到屏風後偷偷窺看。
她幾乎當場嘔吐出來,趕快回到房中,吩咐丫鬟薰一爐好香。那兩個貼身侍婢乃是陪嫁的人,陡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薛飛光曉得她們是嫌那黃達老醜,而她們陪嫁過去便就是黃達的媵妾,是以十分悲傷。
她此刻還要別人勸慰,焉能慰解別人。耳中聽到她們哀怨的哭聲,自家忍不住也不斷地掉眼淚。
她好幾次轉動逃離此處的念頭,這個想法如此的強烈,連她自家也曉得這刻不拘是路七也好,閔淳也好,只要是這些相識的高手們向她說一句“跟我走吧”,她便會決然而去,嫁給這個帶她逃走之人。當然,要是裴淳或樸日升、淳于靖等人是更不在話下。
但這個幻想終是幻想,那會有人帶她私奔呢?
薛三姑在下午時分見到,便跟她說道:“這個黃達實在不行,大是出乎我的意想。所以我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兩日之內,如若裴淳或是別的人來提親,我都會答應他。我想任何一個來提親之人也會比黃達好,你意下如何?”
薛飛光聽了這話,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姑姑愛護之意,侄女很明白,不管此事有無變化,侄女終身都感激不忘。”
薛三姑道:“那就這樣決定,假使過了明後兩日之期,其時已是迎親之日,我們便不能變卦了,你可懂得麼?”
薛飛光道:“侄女懂得,若是第三日纔有人來提親,那是我命該如此,只好順從天意了。”
翌日在紛擾中過去了,這一日有許多武林中人登門致送賀禮,所以甚是忙亂。但薛飛光卻宛如處身於荒涼大漠之中,心頭的期待和痛苦難以表達。
她哪裡知道裴淳刻下落腳在離這廬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鄉鎮中。那個鎮上只有一家極簡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過客投宿,這是因爲此地密邇廬州,準也不會歇腳投宿。
因此這間客店全靠前進的飯館維持開銷。好在鄉間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閒不易變動。
所以這間客店便一直開設下去。
裴淳獨自困處陋室之中,飯館距他這間陋室雖然尚有兩牆之隔。但以他這等內功深厚之士,館子內進食的噪吵聲仍然十分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悽惶不安,因爲他自知此去廬州最多與薛飛光再見最後的一面之後,就會被薛三姑攆走。而他又是篤謹老實之人,嬲薛飛光私奔的念頭簡直從未發生過。因而這一回被逐,自將是最後的一次相見,從此歲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剩無限傷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謹慎,所以他在這間簡陋之極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還未曾出過房門半步,連一日三餐也在房中進食。
已是中午時分,他坐在牀鋪上發呆,算一算日子,後天便是辛黑姑的半個月期限的最後一日,也就是說薛三姑她們將於後天搬到廬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時,外面傳來轟飲之聲,忽然有一個人大聲道:“兄弟們別喝啦!待會便到薛府送禮,咱們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個人應道:“鮑老大你放心,憑咱們兄弟的酒量,這幾斤淡酒還能把咱們喝出酒意不成?”
鮑老大道:“話不是這麼說,你們難道還不知道薛三姑前輩的脾氣?也許她嗅到酒氣便很不高興。”
又是另一個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過慮了,咱們是送禮去的,後天便是薛姑娘出閣的大喜日子,難道她做長輩的還好意思對咱們怎樣不成?”
這話甚是有理,衆人連續轟飲。裴淳卻傻住了,心想他們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會是第二個,然則薛飛光已經訂下親事不成?甚至後日就成親了麼?
他很想出去向這批人打聽一下,但又考慮到這批人既然與薛三姑有點淵源關係,說不定也會認得自己。
若然如此,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說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廬州的話,定必不搬到這一處地方。同時也會設法阻止他與薛飛光見面。
他自家反來複去地尋思此事,直到這批人走了,他這才死了出去詢問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後日前赴廬州時便可揭曉。
倘若他曉得薛三姑跟薛飛光約好,在這兩日之內有任何別的人去向她求親的話,便不把薛飛光嫁給黃達,則裴淳自是拼命趕去。
但他既不知這個約定,因而午間聽得那批送禮之人的話縱然是真,他亦不會料到有可以轉圜之機而趕去。甚至還考慮到自己若是在婚禮以前去見她一面的話,會不會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間,他的頭也想疼了,實在無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內功深厚,到了此時,便打坐運功,拋開一切念頭,安靜地過了一夜。
翌日他整個上午都十分不安,心頭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壓住。用過午飯之後,終於忍不住結算好帳目,動身向廬州走去。半個時辰不到,他踏入廬州城內,但見市面甚是繁榮,原來這廬州乃是魚米之鄉,極是富足,所以纔會如此興盛熱鬧。
裴淳無心觀賞市容,問明瞭薛三姑居處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看看離那住處不遠,陡然發現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動,心中一震,忖道:“他們莫非是三姑姑派出來監視的人?”
轉念之際,人已閃入一間店鋪之內,卻是專賣香燭元寶的店鋪。夥計過來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選,一面暗暗向街上張望。他自家乃是內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那些人是練過武功的,只這片刻間,又有不少武林人物來往經過。
裴淳這時決定不露形跡,待深宵之時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亦順便看看自己該不該跟薛飛光會面。當下掏錢買了一點香燭冥鏹,出得街上,低頭而行。
他穿着既樸素,手中又拿着香燭冥鏹,誰也不會多望他一眼。而他卻一直走到城西,見到有一座寺廟,便踅入去。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點燃在巨大的石爐內,又把冥鏹放在鼎內焚化。火光熊熊之中,他彷彿瞧見薛飛光鳳冠霞帔,一身大紅吉服,正與另一個男子交拜天地。一陣悲愴淒涼之感襲上他的心頭,使他不知不覺中涌出兩行清汨。他認爲這些香燭冥鏹乃是一個預兆,此刻他簡直像在祭奠自己。因爲以前的裴淳已經隨同薛飛光的出嫁而死去,現在他已經是一無牽掛之人,只差在還未曾剃去頭上的煩惱絲而已。
突然一隻手掌落在他肩頭,由於這隻手掌落下之時並無勁道,所以他不曾閃避。側眼一看,原來是一位老僧,長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紀尚輕,所以凡事拋撇不下,其實人生在世,不過是受吉受難,你可知舍下臭皮囊,得到解脫之樂呢?”
裴淳想道:“老師父以爲我在祭奠亡故親友,所以出言勸慰。唉!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他腦海中浮現出圓圓的臉龐和那兩顆迷人的酒渦,便頓時又被痛苦淹沒。
老和尚從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強烈的痛苦中,心中側憫不已,便又道:“世間萬事萬物,都因爲一失去便難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寶貴,但這個感覺其實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這回被他說中心坎的隱痛,惘然道:“老師父說得不錯,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復得,是以才彌足珍貴。”
老和尚道:“可是不論你如何珍惜愛重,亦終將化爲烏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這個不移的至理?”
他的話自然蘊含得有無窮奧理,裴淳癡癡地想道:“對啊!我非接受這個事實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見她一面,大家把話說開,她嫁她的人,我當我的和尚,免得將來牽腸掛肚。”
他擡頭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還望大師容許小可在貴剎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儘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靜的偏殿內坐憩,等候時光消逝。不知不覺已到了晚膳之時,老僧親自來邀他用飯,但他委婉地拒絕了。這刻他只需要寧靜,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亂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間。
木魚聲和誦經之聲散佈在整座寺內,他靜靜地聽着,心想自己的一輩子也將在這經卷木魚和暮鼓晨鐘間渡過,可惜這些聲音總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門,緩緩向薛家走去。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刻若是徑直跨入薛家,薛飛光的命運立時改變。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轉入去便可見到薛家大門。正當此時,一陣急驟蹄聲傳入耳中,他立刻警覺地閃入黑暗中。
四匹馬聯轡馳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紅,鞍上是個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楊嵐。其餘的三騎是千里獨行姜密,生離死別管如煙和九州笑星褚揚。
裴淳不由得皺起眉頭,因爲他一見到楊嵐就覺得頭痛。現下他正想悄悄去見薛飛光一面,楊嵐一到,只怕會陪伴着薛飛光,因而使他不能與薛飛光單獨晤面。他這時與薛飛光相距不遠,可是奇妙的命運使他們無法立即見面,以致失去了這最後的機會。原來他又回到那座寺廟,借宿一宵。
在那寂靜的寺廟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飛光的出閣佳期,他對此既已無力改變,那就唯有暗暗禱祝她嫁給一個好夫婿。
不過,照閔淳的推測,薛三姑爲了報復,定要把薛飛光嫁給一個老醜之人,只不知實情如何?假使當真如此,豈不是自己害了薛飛光?因爲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楊嵐的胭脂寶馬前往三和鎮拜見李師叔,纔會碰上了薛飛光,因而使她做出許多違逆薛三姑之事,以致發生了今日之事。
這一夜他在胡思亂想中度過,翌日他捱到中午時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他只想探問出薛飛光的夫婿是誰,人才身世如何,至於見不見薛飛光之面,現下已無關重要了。
遠遠已見到薛府張燈結綵,一片喜慶氣象,府門外來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踅近去瞧看。
突然間有人叫道:“裴淳,你當真趕來啦!消息倒是靈逼得很。”話聲清脆,卻是女子口音。
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這麼倒黴竟被楊嵐見到。轉眼望去,一個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嚕嘻走來,又道:“你打什麼地方來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問道:“令師兄在不在?”
楊嵐小嘴一撅,道:“難道跟我說話就不行麼?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訴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轉身離開,心想這樣也好,免得被她盤問不休,而自己卻實在沒有這種心情與她敷衍。但楊嵐只走了幾步,便又回心轉意,走回他身邊,道:“你很難過是不是?我請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卻發覺她這話很認真,並非開玩笑,不禁一驚,正要推辭,楊嵐已拉住他一隻手,向街外走去。他自然不願意在大街上跟一個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不久,他們走上一家酒樓,在二樓撿了一付近窗臨街的座頭,楊嵐點了七八道菜,又打了三斤黃酒。酒菜上時,楊嵐嫌酒杯太小,着堂倌換了兩隻大杯,都斟滿了,舉杯道:“先乾一杯。”
裴淳吃一驚,道:“你這麼能喝嗎?怪不得一叫就是三斤之多。”他硬住頭皮舉起酒杯,跟她幹了。他們如此豪飲法,使得樓上數十食客都投以驚訝的眼光。尤其是楊嵐全身上下皆紫,甚是美貌,更加惹人注意。
楊嵐連接嬲他幹了三杯,頓時頰染桃花,酡顏可掬,又好看又可笑。她大聲嚷道:“裴淳,再來三杯,我現在才知道酒是這麼好喝,縱有千愁亦可解得,哈!哈……”
客人們見到她的醉態,都竊笑私語。裴淳窘得什麼似的,忽然酒力上涌,也縱聲大笑道:
“說得好,縱有千愁也可以解得,乾杯!”
他們大聲說笑,大口乾杯,霎時已喝完三斤。楊嵐一面叫酒,一面向裴淳說道:“你可知道她嫁給誰?哈!就是黃達,長得又老又醜,真是我見欲嘔,可惜一朵鮮花竟插在牛糞上。”
裴淳身軀一震,眼眶中涌出淚水,心想薛飛光如此美貌活潑而又千伶百俐之人,竟嫁給一個老醜的丈夫,如此渡過一生,豈不可悲?
楊嵐又尖聲笑道:“哈!哈!你也有傷心的一日,真是可笑。”
裴淳眼睛一瞪,怒道:“有什麼可笑,你這個心腸毒辣的女子可恨極了。”
楊嵐氣哼哼的伸手打他一個耳光,清脆響亮,罵道:“你敢罵我,再罵一次定要取你性命。”
四下的客人簡直在看戲了,人人都忘了進食,不住的指手劃腳喧笑不已。楊嵐轉眼四顧,怒道:“酒爲什麼還不打上來?”
堂倌見他們已醉,裝沒聽見,都躲開了。楊嵐又大聲叫喊,客人們都鬨笑起來。她頓時大爲動怒,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張桌子,有四個客人都帶笑仰頭望她。她冷冷道:“你們笑什麼?”突然出手,連珠般響了四聲,敢情這四人臉上都捱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但見這四人半邊臉又紅又腫,傷得不輕,都疼得哇畦大叫。原來楊嵐乃是練過上乘武功之士,手勁自然不比尋常之人。她剛纔摑了裴淳一個耳光,裴淳因武功深湛精妙,當然沒事。
這四個客人如何能與他相比,一巴掌下來便疼得叫爹叫娘。
她這一出手打人,四下譁聲頓起。楊嵐更是忿怒,隨手拿起一個圓形小碟,暗運內勁一甩,這個小圓碟迅急旋轉着平平飛出,發出嗚嗚之聲。小圓碟向丈許外一個客人頸上疾射,勁道十是,若是碰在脖子上,準能把那人頭顱切下。
說時遲,那時快,裴淳一縱身已落在那客人身邊,一手抓住桌子往上一提,桌面迎着圓碟來臨。那桌上許多酒菜碗筷等物乒乒乓乓跌了一地。那隻圓碟平平射中桌面,“哧”的一聲,竟深深嵌人堅硬的厚木板上。
樓上的客人們都瞧見了,無不在心中叫一聲“我的媽呀,這小娘們好厲害。”誰也想得到這個圓碟連堅硬木板也插得人去,碰上人的身體自然更不必說了。因此人人大驚失色,先後起身開溜,霎時間已溜個乾淨,整座樓上只有她和裴淳兩人。
裴淳嘆口氣,道:“楊姑娘,我們也走吧!”
楊嵐發狠道:“我不走,還沒喝夠呢!”
裴淳道:“我們找別一家去喝,這兒冷冷清清的,有什麼意思呢!”
楊嵐道:“好吧!你一定要陪我喝一百斤才行。”
醉語中由裴淳扶着下樓,他向櫃上望去,大聲問道:“要賠多少銀子?”
那掌櫃陪笑道:“通通算在內就算五十兩吧!”
裴淳探手入囊,不覺一怔,原來囊中只有十佘兩,離五十兩之數尚遠。他的手拔不出來,那掌櫃的面色就頓時沉下來。正當這極尷尬之時,一個人大步走到櫃邊,向那掌櫃說了幾句話,那掌櫃的便立時換上笑臉,道:“大爺請吧,這一點小意思不要提啦!”
裴淳卻認出那人,叫道:“易大哥幾時來到此處的?”他說話之時,連自己也嗅到強烈刺鼻的酒臭。
那人回過頭來,腮下一部大鬍子,正是窮家幫高手易通理。他道:“在下剛到,想不到恰好碰上了少俠。”
他跟他們走到街上,裴淳正想動問淳于靖的下落。楊嵐卻怒喝道:“走!走!誰要你跟着我們?”
易通理立刻道:“那麼小人告辭了。”轉身揚長自去。
裴淳滿腔酒意,頭腦微微迷糊,對此也不甚在意,扶着楊嵐順大街走去。不久,他們又踏上另一家酒樓上。這一次他們轟飲笑鬧都無人騷擾,四下的客人們最多偷偷投以好奇的一瞥,便又趕緊把視線移開。
他們實在喝了不少,都醉醺醺的胡亂說話。楊嵐向他哈哈笑道:“裴淳,我很對不起你。”
裴淳睜大雙眼,道:“什麼事對不起我?”
楊嵐道:“我心中很愛你,所以應該嫁給你,讓你忘記薛飛光和雲秋心她們。”
裴淳道:“這如何算得是對不起我的事情?哈!哈!妙極了,你嫁給我吧!”
楊嵐伸手給他一個耳光,怒道:“胡說,誰要嫁給你來?”
裴淳發愣道:“這不是你說的麼?那就一定是我喝醉了,自已以爲聽到你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