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洞內相繼升起刀劍劈風以及拳擊掌劈之聲,但誰都沒有哼出一聲,並且皆是一觸即走,不敢戀戰。
這時只有裴淳一個人仍然貼身石壁凹處,動也不動,他一點也不明白這些人爲何忽然紛紛遊走出手,心想莫非他們個個耳聰特佳,所以有恃無恐地搶先出手?
忽然間病僧和胡二麻子一齊哼了出聲,胡二麻子陰惻惻地道:“病和尚指上功夫真不錯!”
病僧應聲道:“施主的劍果然有如毒蛇吐信,佩服!佩服!”兩個人說話之時,腳下不停移動,因此話聲也是飄忽不定,忽左忽右。
緊接着刀劍劈風之聲齊起,黑暗中閃出一溜火星,原來是刀劍相觸時碰出的火星,這一回沒有一個人出聲,各自默然躍開。
裴淳潛心運功靜立,是以聽得分外清楚,知道這一次交手,四個人分兩對碰上,想是病僧、胡二麻子同時分襲步、馬二人,他隨即又發覺步、馬二人已經分隔開,隔了一陣,四人的呼吸聲分別在不同之處傳來,由是可知步、馬二人並未會合。
他忽然暗覺好笑,原來有一個人的呼吸聲正向他身側緩緩移來,不久己到了切近。此時他只好提聚功力,駢指如戟準備發出。
那人停住不動,裴淳不論怎樣細心查聽,都猜不出此人是誰。心念一轉,慢慢地伸出手指,指尖驀地碰到那人腰肋,裴淳指力一發,登時閉住那人穴道。
他指力發得固然快極,另一隻手出得也不慢,就在那人穴道被點中之時,相隔不到一線之久,掌勢已經輕印在那人後背相應穴道之上。那人頓時恢復了自由,可是他可不敢動彈,只因暗襲之人指掌都按在他要穴之上,只要勁力一發,便可致他死命。
裴淳制住此人之後,便移掌向上摸摸那人頭頂,發覺不是禿頂,心中大覺失望,原來他本想找到病僧之後,與他聯成一氣抗禦其餘諸人,在洞中諸人之中,只有病僧出身名門大派,不是反覆無義之輩,所以裴淳只信得過他一人。
他躊躇半晌,胡二麻子突然喝道:“定是裴淳這小子溜啦!”
對面有人接口道:“胡二兄言下之意,不啻供出此洞另有出路。”這話是馬延所說。
裴淳可就曉得了制住的人乃是步崧,忽然風聲颯然,那三人已湊在一起出手攻襲。他們迅快拼鬥數招,卻不覺移到步崧這邊,也不知是誰察覺步崧在側,驀地一掌拍到。步崧後背要穴被人制住。卻不是失去武功,在這等性命交關之際,只好出招封架。
步崧這一出手,兩側便有兵器攻到。步崧迫不得已騰挪閃避,初時還怕背後之人突然發出勁力制他死命,但身形一動之後,頓時寬心不少,原來背後之人如影隨形般緊跟着自己,手指始終輕重如一地按在後背大穴之上。
步崧原是難以避過三人合攻之勢,幸得背後之人出手助他,步崧心想這等事情只有那裴淳幹得出來,本已認定是裴淳無疑,然而不久又大感懷疑,原來此時洞內一片混亂,四人互相施辣手攻拆,等如皆是以一敵三,人人都手忙腳亂,步崧用盡全身功夫閃避騰挪,還虧得後面的人不時出手暗助,才免去兩次殺身之危。
他感覺之中那人手指一直輕重如一地按在他背上,簡直便是附在他身上似的,若是裴淳的話,決計不可能練就這等舉世無雙的輕功。天下間只有“魔影子辛無痕”的輕功辦得到,步崧一想起這個名字,就禁不住連打幾個寒噤。
混戰中馬延首先慘叫一聲,咕咚跌倒地上。步崧大吃一驚,遠遠躲開。可是背後的手指有如附骨之疽,牢牢地跟着他。
病僧和胡二麻子這刻都分別散開,趁機調運功力。忽聽馬延呻吟慘哼之聲大作,病僧不禁泛起俠義之心,道:“阿彌陀佛,馬施主傷勢想必十分嚴重?”
步崧爲了證明背後之人是不是魔影子辛無痕,心生一計,緩緩移步向馬延走去,背後之人居然不曾攔阻於他,步崧深知馬延乃是心狠手辣之輩,說不定這傷勢有幾成是裝出來的,待得別人不提防之時,突然躍起傷人。於是低低道:“馬兄,且忍一忍……”
話聲中取出火折,拍地打着,衆人只覺眼前一亮,洞中形勢已瞧得清清楚楚。病僧一眼望見裴淳跟住步崧後面,似是已經聯成一氣,心中大加鄙視,喑想:“無怪趙雲坡會釋放南奸商公直,原來他只是浪得俠名之士,單看他徒弟裴淳,竟與元廷高手沆瀣一氣,即已可知。”
胡二麻子雙眼瞪得大大,駭然道:“原來裴淳還在此洞之內,瞧來你一身功力造詣已不弱於令師李星橋啦……”
病僧冷冷接口道:“他是趙雲坡的傳人!”胡二麻子更加凜然,心想此子已兼具中原二老絕藝,若不即速設法除去,洞內諸人最後剩下不死的是他無疑。
步崧聽得背後之人乃是裴淳,心中的震恐難以言喻,這刻強自鎮定蹲下去查看馬延傷勢,忽感裴淳手指已離開後面大穴,不覺暗暗鬆一口氣。
馬延中了病僧一掌及胡二麻子一劍,上半身血跡斑斑,面色焦黃,但眼中仍然遮掩不住仇恨的光芒,步崧一望而知馬延傷勢雖重,但仍然未達到令他失卻控制悲慘呻吟的地步,分明是想哄騙敵人近前設法暗算。他取出丹藥給馬延服食,裴淳接過他的火折,舉得高高,照亮整個石洞。
病僧不理他,徑向胡二麻子說道:“胡施主佈下這等機關,不知是有意找些人陪你葬身此地,抑是還有出路?目下局勢已大致穩定,就等胡施主一言而決!”
胡二麻子沉吟一下,緩緩道:“出路倒是有一條,卻不大好走,兄弟寧可放棄這條逃生之路!”
病僧訝道:“施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衆人莫不詫異地側耳而聽,胡二麻子道:“這處巖洞原不是天然如此平整光滑,封閉洞門和機關更不是兄弟獨立建造,事實上兄弟找到此處,乃是獲得五異劍之一的‘毒蛇信’之時得到的線索,當時兄弟因想此地只怕也是藏劍之所,便不惜冒着蹤跡泄露之險,橫越數省到了此地!”
他話聲微微一頓,環顧諸人一眼,隨手取出一個幼細圓筒,長約半尺,拋給裴淳,道:
“這是兄弟特製的照明用物,名曰‘千日光’,一筒可燃一晝夜之久。”
裴淳接過圓筒,正要點燃,病僧突然大喝道:“使不得!”
裴淳停手道:“大師是指這個麼?”
病僧冷冷道:“不錯,貧僧記得博勒施展過借火傳毒之法,這枚圓筒之內若是暗藏藥物,誰也難以抵禦!”
胡二麻子怒道:“既然你們不信,那就把千日光還給我!”
病僧道:“俗語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貧僧此舉雖是得罪胡施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這節圓筒最好交給貧僧,一驗便知!”
裴淳對胡二麻子印象甚壞,當即向病僧走去。胡二麻子突然間一劍彈刺出去,分襲病僧、裴淳二人,裴淳把圓筒橫銜口中,騰出一手,駢指疾地點去,指力破空發出“嗤”的一聲,勁道極是沉實凌厲!
病僧也拂出大袖邊卷劍刃,同時又發出一掌隔空劈去。這兩人同時出手,威勢難以抵禦,胡二麻子只好收回“毒蛇信”,橫移數步,閃避這兩人反擊。他因見裴淳指力強勁無倫,加上他剛纔毫無呼吸之聲,認定他內功深厚無比,到底對他畏怯,故此不敢再度攻擊,生怕一旦迫使病僧與裴淳聯成一氣,那時節最兇險的還是自己。
裴淳迅即把那節圓筒交給病僧,和尚雙手捏住圓筒,運力一拗,“啪”一聲中斷爲二,原來圓筒當中有一圈接口,此時斷口處流出許多黑色粉末。病僧單用鼻子一嗅,便知乃是火藥,陡然間一陣後悔,心想若不阻止裴淳點燃此筒的話,他勢必炸得粉身碎骨。
裴淳問道:“大師可曾查出沒有?”
病僧沒有做聲,裴淳又道:“這氣味似是炮竹內的火藥味一般……”
胡二麻子已曉得病僧有後悔之意,當下說道:“兄弟的千日光走泄了氣之後,便不能用啦!本來兄弟想把這千日光,贈與膽敢前行闖探此洞另一條通道之人……”
他話中之意,已暗示病僧說那條通道也像這圓筒一般,可以制裴淳死命。
裴淳問道:“除了這條通路之外,此洞再沒有別的出口麼?”
胡二麻子迅即答道:“沒有,兄弟可以發誓!”
裴淳道:“既是如此,在下願意自告奮勇!”
病僧見他膽氣如此之豪,心中不禁泛起佩服之情,問道:“你何故自願探道?”
裴淳道:“此事總須有一人先行探道,在下何必推諉,延誤時間?”
胡二麻子冷笑道:“這話豈能教人盡信?你想是垂涎五異劍,纔會自告奮勇。”裴淳也不反駁,只微微一笑。
少林病僧道:“縱是垂涎武林重寶,但這等膽力也足以令人佩服。貧僧記得敝寺長輩談論過,說是這五異劍每一柄都不相同,各具妙用,像胡施主的毒蛇信若是落在陰山劍派的人手中,崆峒派便難與爭鋒了!”
裴淳手中火折已快要燒完,胡二麻子縱到右壁底,伸手一推,隆隆數聲響處,壁上已裂開一個三尺寬,四尺高的洞口,裡面透出微弱的光線,接着陣陣冷氣冒出來,整個巖洞內的氣溫驟然降低。
他退開一邊,說道:“這就是兄弟竭盡心力才發現的秘密通道,內裡除了天險難越之外,只怕還有奇異罕見的毒蛇惡獸,故此兄弟探過數次,都是半途而廢!”
他摩挲一下手中細棒似的異劍,接着又道:“論理兄弟應當藉此劍與你防身,但兄弟實是心愛寶重無比,難以割捨。”
裴淳走到入口處,探頭一瞧,但見人口處甚是平坦寬闊,頂部有好些裂縫,透過千丈岩石,灑下微弱的天光。
再往內瞧,兩丈左右便屈曲轉彎,遮住了目光。此時站在洞口,陣陣寒冷之氣冒出來,不似是平常一些幽深巖洞的陰風。
他自幼生長在深山,探過無數山洞,因此略有經驗,此時一瞧便知這個洞穴甚是險惡,但他已不能改口,當下調功運氣,不從鼻孔呼吸,以全身毛孔排泄體內廢氣。這一着正是早先衆人聽不到他呼吸之聲的緣故。
步崧突然奔到他身邊,要知這步崧何等老練,早就曉得胡二麻子存心借這天險之地除去裴淳。他乃是在一陣衝動之下想把內情說破,裴淳果然停住入洞之勢,道:“步大哥有何見教?”
步崧還未回答,忽聽胡二麻子和病僧齊齊冷哼一聲,不禁暗吃一驚,忖道:“我若是說破此秘!他們定必聯手來對付我……”
當下沉吟道:“裴兄爲我等先行探道,教兄弟甚是感激佩服!”
裴淳微微一笑,道:“這也算不了什麼,步大哥無須客氣。”
步崧又道:“裴兄吉人天相,終必可望安然出去。但兄弟卻想先請問裴兄一事!”
裴淳“啊”了一聲,道:“對了,在下該當先行奉告,以免在下隔身洞內不能復出的話,也有人轉告樸國舅!”
病僧呸一聲,舉手掩住耳朵,裴淳倒沒有想到這話使病僧如此深痛惡絕,所以不曾注意他的舉動。這時繼續說道:“只不知在下奉告步兄之後,那個約定是不是算做達成?”
步崧沉吟一下,暗想他此去凶多吉少,目下應允他也沒有關係。便拍一拍胸膛,道:
“這個自然,兄弟可以擔保國舅爺決不會抵賴!”
裴淳大喜道:“這就不然,在下是生死也不須連累到楊嵐姑娘了,請步大哥回去告訴樸國舅說,樑藥王不敢出手救人,乃是當年向魔影子辛老前輩立過誓言之故!”
步崧聽到魔影子三字,身上汗毛都不禁豎起,趕快道:“我曉得啦!”
裴淳無意之中見到病僧和胡二麻子都流露出肅慎之容,暗想在這等密不通風的巖洞之內談論起辛老前輩,他們居然還是這等敬畏交集,可見得辛老前輩果真有懾服天下武林的神通,當下不禁泛起佩服之心。
裴淳鑽人洞內,步崧叫聲好冷,退開一側,胡二麻子道:“越往內走越冷,此子內功雖是深厚無比,但若是不見機退回,勢必凍僵在洞內。”
他的話聲甚低,不虞裴淳聽見。病僧心中甚是躊躇,兩次三番想傳聲叫裴淳出來,只因他雖有殺死裴淳以便爲世除害之意,可是這等行徑卻非是俠義之士所應爲,該當堂堂正正地把罪行告訴他,然後出手處死纔是。
病僧正在遲疑不決之計,忽聽步崧說道:“咱們被困此處,若是當真出不去,早晚也是一死。那廝當日不但抗禦得住冷如冰的‘雪魂功’,甚且行若無事,這條秘道內雖是寒冷無比,卻未必難得住他呢!”
病僧一聽這話,頓時打消了通知裴淳之心。
裴淳在秘道中走了一程,但覺地勢漸見低矮,而且這通道似是向地底延伸而下,因此甚是難走。
這時天光已透射不到,四周一片漆黑。他貼着地面慢慢地溜下去,好幾次差點就被尖銳的-巖撞到頭面等處。
此時氣溫越發寒冷,若是常人至此,早就凍得四肢僵硬,即使武林高手也得不住地運氣御冷。但裴淳腹間升起一股暖意,遍佈全身,竟一點也不覺冷。
又溜落十多丈,陡覺地面寬敞平坦,當下舒口大氣,站起身子緩緩地向前走去。對面陰風陣陣吹撲上身,這時他也微微感到寒冷,尤其是他身上衣服被鋒利的石角巖尖掛破多處,寒冷的陰風吹到皮膚,竟像是一片片寒冰刮在肉上一般。
他回想起早先的一段路,深感胡二麻子曾說通道內天險難越的話,毫無誇大吹牛,他若不是身懷太陽玉符,仍須運功禦寒的話,在那等四肢百體僵冷發硬的情形之下,早就被鋒銳巖骨石棱撞死。
陰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竟不知發源何所。他探手入囊取出兩件物事,一是太陽玉符,一是闢毒珠。
那太陽玉符一旦握在掌心,便大不相同,但覺全身真氣運轉得比平常活潑如意,陣陣陽和之氣充滿四肢百骸,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此時,他口中含着闢毒珠,放心大膽地呼吸吐納,不怕有中毒情事。
他先向左右兩方探索,發覺寬達三丈,地面甚是平坦,心想若是點上燈燭,此地倒也不壞。邊想邊走,不覺走了數丈,忽然間發現右面不遠處似有些微光線,隱約見到地上有樣物件的形體,以及黝黑矗立的洞壁。
裴淳素來沉穩,此時先不移步,自個兒微微一笑,想道:“敢是我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眼前出現幻象?否則哪有光線從地下發出的?”轉念又忖道,“即使是幻象也不妨過去瞧瞧,反正下來是爲了探道……”
於是舉步走去。越是走近便越可確定不是幻覺,果真是有光線從地面透出。不過極是微弱,雖是走到切近,還無法瞧得清楚。
他小心地探索光線來源,漸漸走近洞壁,驀地左腳腳踝上一緊,似是被一條鋼箍勒個正着,而且這條鋼箍力量極大,立即深深嵌人肉內。裴淳吃了一驚,但覺血液積滯,左邊身子微感麻木,連忙運起“天罡閉穴”的功夫抗禦,這才感到好過一些。
然而這一圈鋼線箍勒的力道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漸漸增強,這還不說,最駭人的是右腳腳踝上又突然一緊,另一條鋼箍纏繞一圈,猛力的收縮,他雙腳都上了鋼箍,若不是練就師門獨步宇內的天罡真氣護住經脈穴道的話,那就等如被高手連點左右兩腳穴道,哪裡還能活動?
裴淳可不敢伸手去摸,要知他出道時日雖是無多,可是也算得是經歷過不少風浪,捱打次數相當的多,然而即使勁道強如楊嵐的鐵琵琶,馬延的判官筆打穴,也及不上這兩道鋼箍那樣的強勁緊韌,因此他懷疑這兩條鋼箍必定大有古怪,決不可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這兩道鋼箍越發箍得緊,力道有增無減。裴淳心中暗叫一聲:“我命休矣!”
但覺雙腳漸漸發生麻痹之感。原來這兩道鋼箍不但力道強勁絕倫,最難當的是體積十分幼細,因此難域抵禦。正如刀刃越薄越鋒利的道理相同。
裴淳咬緊牙關忍熬,眼望着雙腳前面兩尺之處微光下隱隱現出的物體,不知是石塊抑是什麼,心想難道微光就是從這物事下面發出的?
當下舉腳撥去,這隻腳卻幾乎不聽指揮了,腳尖無力地撥到那物,覺得不甚緊硬,也不沉重,腳尖過處,突然間眼前亮了一下。
他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歡喜,彎腰伸手推去,着手處似是碰在水溼的衣帛之上,衣帛之下另有硬物,疏疏落落一根根地排列着。
他用點力量推去,眼前綠光閃耀,登時瞧得清楚,原來地上有個圓形光環,約如兒臂大小,光環後面還有一條長形尾巴,定睛一瞧,原來是個劍鞘,鞘口處的一圈不知鑲嵌何物,發出綠色的光芒。同時也瞧見推開之物敢情是具屍首,因地上潮溼,故以衣服盡溼。這屍首肌肉已經腐爛,面目難辨。他剛纔觸手處想必就是一排肋骨。
他已不暇查看別的,趕緊撿起那劍鞘,以光環湊近足踝處照着,只見一條烏黑泛亮的黑線纏繞腳上,褲腳已經勒破大半,被勒的兩邊肌肉賁起,瞧來如果不是練有天罡真氣,雙腳可能齊足踝處被黑線勒斷。
這黑線還有一截託在地上,微微顫動,分明是活物,裴淳驚訝得呆呆發怔,過了一會,雙腳更覺麻木。他用劍鞘光環一碰拖在地上的那截黑線,突然間劍鞘一震,原來已被黑線的另一截纏住。這黑線動作迅快如電,簡直瞧不清楚。
裴淳暗暗慶幸,想道:“我剛纔若是伸手去摸,這隻手勢必也被纏住,那時可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思忖之時,袖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劍,向纏着劍鞘及足踝的那條黑線當中處割去,黑線應手而斷。他已試過運力拉址這條黑線,卻紋風不動,堅韌無比。若不是身上帶着南奸商公直的七寶誅心劍,決計無法弄得斷這條奇怪可怖的黑線。
他接着又斬斷另一條黑線,可是纏在腳踝上的兩道圈箍毫未放鬆。他雖是容容易易就把劍鞘上那道線圈剔斷除去,但腳上的兩道卻束手無策,只因還未碰到線圈,須得先割傷自己。
裴淳躊躇了一下,咬一咬牙,決意不惜劍傷及骨,也得弄斷這兩條線圈,方自彎腰出劍,猛覺被箍勒之處鬆了不少。便停手靜觀其變,又隔了一會,兩道線圈都自行鬆散跌落地上。
他鬆一口氣,一面運功催動血氣,一面用光環照亮那幾條黑線,細加查看,這才發現,這些黑線有頭有尾,雖是十分幼細,也瞧得出頭部形狀如蛇。忖道:“這種怪蛇我聽也沒有聽過,當真僱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哎!待我瞧瞧那屍首的雙腳還在不在……”
一照之下,果然雙足齊踝處少了底下的一截腳板腳趾。裴淳渾身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腦海中彷彿想像到這人臨死時的慘酷景象。
他再也不敢查看這具屍首的其他部份,連是男是女也不去辨別,持着劍鞘照路,緩緩向前走去。劍鞘上的光環發出的綠光雖然不亮,可是以裴淳的眼力也能瞧得到五尺以內之物。
地上十分潮溼,陰風不斷地吹拂,卻不聞一點風聲。
他走了幾步,就又發現一具屍體,同時又查看出屍體旁邊有兩條黑線怪蛇。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無意中見到那具屍首也是雙足齊踝斷去。
這等景象實在使人噁心恐怖,當他橫避之時,走了數步,又搜現一具屍首,也有兩條黑線怪蛇在旁邊。
他心中若有所悟,慢慢橫移,果然又見到一具屍體和一對黑錢怪蛇。這時他已敢斷定凡是有屍首的所在,就會有一對黑線怪蛇。
前後左右查視一遍之後,共有七具屍首,由於此地極爲寒冷,故此衣服都十分完整,只是頭面身上的肌肉都腐爛了,不知是由於潮溼之故抑是這些黑線怪蛇之故。這七具屍首之中顯然有一個是女性,其餘是否全部皆是男性則不能確定。
他想了許久都想不出這七具屍首的來歷,要知此洞奇冷徹骨,他若不是有太陽玉符在身,也非凍僵不可,以此推測,這七人的功力絕對不會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則他們定必是武林中極負盛名之士,但卻從未聽師父提及過武林之中有七位高手,爲了探取五異劍而相繼失蹤喪生之事!
這七具屍首散佈在方圓三丈之內,再往前去又只是一個狹窄的洞口,站在洞口外面之時,才曉得陰風冷氣乃是從洞內透出來。
裴淳深深吸口氣,正待奮勇入洞一探,忽然間想到此洞既是透出嚴冷酷寒的通口,自然不會有路徑可以通到外面的世界。
這麼一想,便暫時不鑽入去。此時又記起那七名故世高手所欲找尋的寶物,不知下落到底怎樣,會不會已被第八個高手取走,抑是還是留在此洞之內?
他毫無貪得之心,只想曉得這件事的結果,於是迴轉身用那劍鞘上的光環,一寸一寸地查照地上。這一陣搜索細查足耗去兩個時辰之久,他若不是往常習慣了掘石坑的話,早就挺不直腰肢了。饒是如此,也累得腰痠背痛,靠着石壁微微喘息。
這偌大的一片地方,除了屍首覆蓋之處沒有翻動過之外,其餘每一寸的地方都查看過,哪有什麼劍器寶物?
他覺得很不舒服,心想明明已得到一個劍鞘,怎會不見鞘中之劍?想必是被其中一具屍體壓住,就像這個劍鞘一般。於是喘息了一陣,先走到第一具翻動過的屍體。這回他決意細細查看,所以抑制住心中的不安,緩緩照看屍體下面的地方以及屍體之上。
從尚未腐朽的服飾上可以瞧得出這具屍首是個男人,而那衣服式樣一望而知乃是先朝大宋之人,因此這位業已遭難故世的先朝武林高手,最少也在一甲子以前踏入此地。又因此地特別寒冷,說不定早在一二百年前就發生這一件慘劇了。
他略略覺得安心,因爲這七位先朝高手,決不是二十餘年以前,被薛三姑姑一一誅殺的三賢七子之列,要知他腦筋雖然遠遠不及薛飛光、樸日升等人那麼機變靈活,但爲人小心謹慎,每一事聽過之後,慢慢地在心中琢磨,也不會有什麼差錯。
關於薛三姑昔年獨力殺戮武林三賢七子之事,他時時無意中想起,證以近日接觸過的種種跡象,便漸漸覺得這事好像有點不可能。因此,當他發現此地竟有七位高手屍身之時,即曾聯想到三賢七子,暗想薛三姑若是利用這等天性險惡的地方弄死三賢七子最合道理。
他又找到第二具屍體,只見這一具的衣飾卻是個女子,面部俯覆地上,兩手露風處的肌肉已經腐爛見骨,因此可以猜想得到,她的面部也將只剩下可怖的骨頭。
那兩條黑線怪蛇就在屍身旁邊,裴淳掣出七寶誅心劍,覷準蛇身連揮十餘劍,登時剁爲二三十段。
他然後翻起屍身查看,空無所有。如此斬蛇翻屍,一直都毫無所獲。直到最後一屍之時,只見這具男屍腹下壓着一尊木佛像,通體漆作黑色,高約尺半。
這位先朝高手臨死之時,還沒有丟掉這尊黑木佛像,誠是可怪之事,因此裴淳伸手拾取那具佛像,此時光線黯黑,無法曉得明白,便暫不多看。
再查看屍體身上,突然發覺在他右腳外側嵌着一把利劍,劍身已鏽蝕不堪,但仍可瞧出此劍昔年必定極是名貴,劍柄末端鑲着巨大的各色寶石。
這柄劍末端深嵌入腳骨中,劍尖齊足踝處已折斷,似是隨同他的腳板一同被黑線怪蛇勒斷。
裴淳駭然半響,伸手抓住劍柄運內功一抖,登時拔了出來,試向手中劍鞘插入,果然吻合無縫,正是此劍之鞘。他不覺微微失望,忖道:“五異劍乃是神兵利器,決計不在商大哥的七寶誅心劍之下,那黑線怪蛇豈能將劍尖勒斷!”
但轉念一想,五異劍莫說到底怎生模樣無人識得,便這五劍之名武林之中只怕也沒有幾個人知道,焉知其中沒有質地較差不能削鐵如泥的?若是如此,則被黑線怪蛇勒斷了也不是奇怪之事。
於是他又回到透出酷寒之氣的洞口旁邊,暗想這五異劍既不可得,還是探一探此處有沒有出路的好……
站了頃刻,突然又發奇想:“我現下雖是首當寒冷之氣要衝,但手握太陽玉符,是以毫無冰凍之感。設想放下太陽玉符,便不知能不能抵禦得住?”
他想到就試,先運功調氣,然後放下太陽玉符。玉符一離掌心,頓時冷得全身僵硬,牙關碰擊發出響聲,幾乎便支持不住,尚幸他爲人一向老實小心,未曾放下玉符以前曾經先運功調氣,否則此時血氣凝結不通的話,立時便得凍僵。
裴淳一面竭盡全力運功御冷,一面緩緩伸手摸索那方太陽玉符。這一霎那在他感覺之中卻極是長久,腦中有點昏昏沉沉渴欲倒頭酣睡,他曉得若是雙眼一合,心志一懈,登時便長眠不醒,是以奮起精神不讓自己睡看,轉瞬間已摸到那塊太陽玉符,但覺一縷熱氣從指端傳入,經手臂背脊而入丹田,緊接着從丹田冒起,穿行於全身經脈之間。
這一縷熱氣投人丹田而再度升起之時,觸着玉符的指端以至丹田這一節,那一縷熱氣頓時消失,只感到從丹田冒起的熱流通經透脈,驅寒祛冷,並且使他精神大振,無復萎靡思睡。
他曾經握着太陽玉符運功多次,但從來不曾感到像這一次的生動鮮明,尤其是從丹田冒起的熱流,迅快地透行於經脈之間,使他除了感到不泠和舒服之外,還有一種奇異的滋味。
這種似有似無,如真如幻的奇異滋味,他從未試過,也從未聽師父講究過,是以無法明白。
現在他已經深知此地奇寒酷冷的威力,竟是到了這等地步,心中對那先前七高手更爲佩服,暗想他們沒有太陽玉符在身,居然能夠直入此地,最後才被怪蛇害死,可想而知他們的功力造詣何等高強!
此時陽和之氣充沛全身,既不感到寒冷,同時也感覺不到那股熱流的存在。他摸到洞口邊緣有個凹洞,便略作準備,才把太陽玉符放在凹處。
這一次雖然仍舊奇冷難當,可是比第一次較好一點。他運功抵禦了七次呼吸之久,才伸手觸摸太陽玉符。
情形完全一樣,先是一縷熱氣投入丹田之內,然後化爲強大的暖流涌起,遍走全身經脈。
他所以要再試一次之故,便因這股從丹田內涌起的暖流,似是有一定的路線穿行於經脈之間,並非同時向諸經脈透去,所以他決意再試一次,果然查覺這股熱流運行之時循着一定經路而去,次序與他平日所練的內功心法有許多顛倒之處。
他練武的天資極爲聰穎,迥異於平常做人的拙樸忠厚,如此試了四次,便牢牢記住各經脈的次序先後。第五次太陽玉符放手之時,便即催動真氣依照這新學的次序運行,運遍一週天之後,身上僵寒之意減去大半,再運行數遍,已經只剩下一點點寒意。他停止運氣片刻,體內陽和之氣,仍然十分充沛,寒意增加得很慢。
這時裴淳心中驚喜之極,把太陽玉符放回囊中,自知無意之中識得了一種專門禦寒的內功秘法,從此之後,縱然跌落在南北兩極的萬丈深窖之中,也不怕凍死。
他把黑木佛像系在腰間,左手持着發光的劍鞘照路,右手捏着七寶誅心劍,緩緩地向這個透出冷氣的洞口鑽了入去。初時只可佝僂蹲行,走了數丈,忽然寬大,可以直立行走。他又注意到兩壁以及地上的石色由黝黑潮溼而逐漸變爲灰白及乾燥。
此處較外面陳屍之處地勢高出不少,因此他一路進來之時路面都是向上傾斜,不過據他估計,此地比起最外面的巖洞最少還相差二百來尺,也就是說這一處深入地底達二百餘尺之深。
他暗暗感到有點希望,只要這條通道一直向上斜伸,總會通出地面,若是向下傾陷的話,可就說不定會走入地肺了,因此他毫不遲疑地向前走去,又走了十來丈,四面上下的石色盡皆雪白,乾燥潔淨,回想剛纔所經的陳屍之處,便彷彿是黑暗地獄一般。
驀地裡一陣奇異聲音遙遙傳來,這種聲音他平生未曾聽過,極是幽深細嫋,嫋嫋不絕,十分清晰地傳入耳內,初時似是銀笙輕吹,極饒韻味,當真是幽院譜成花下弄,高樓月好夜時吹。
裴淳訝異地聽着,但覺心中情緒隨着這陣優美聲音起伏繚繞,微有沉醉春風之意。
過了好一會,這陣幽細悅耳之聲,更爲酣美動人,可是裴淳只到了微醺光景,就自然而然地收住心猿意馬,他也不是故意地鎮斂情緒起伏,而是他一則天性淳厚寡慾,少有雜念,一則練過佛家止觀法門,根基深厚,情緒自然而然地不會縱逸。
異聲突然一變,化作悽寂之音,如空庭孤館,瀟瀟夜雨。
裴淳心情也跟着變化,只覺一種空虛無聊之感襲上心頭,這時他便覺得十分奇怪起來,暗想這陣奇異的聲音到底是天籟呢,抑是有人在吹奏樂器?若是天籟那便沒得說,若是人爲,則此人技藝之高固然足詫,能得藏身在這等幽冥酷寒之地,更足使人驚怪!
他轉念素來不快,因此當他轉畢此念,那陣奇異聲音已自風味一變,但覺有如鼓琴鳴箏,聲調哀怨悽絕,如山鬼晨吟,如瓊妃暮泣,風鬟霧鬢,相對支離……
不一會就改爲-鼓戰笳之聲,號角震天,宛如兩軍對陣,萬騎紛陳,說不盡的慘厲激烈,教人聽了一方面熱血沸騰,一方面又心寒膽落。
裴淳聽到這刻,忍不住大喝道:“是誰弄出這種種聲音?”
洪亮的喝聲遠遠傳去,把自家的耳朵也震得微感不適,喝聲一起,慘烈對陣廝殺之聲便頓時停住。片刻工夫,一陣回聲傳了回來,一句接一句都是“是誰弄出這種種聲音……”
他久在山中居住,山谷的回聲自小聽慣,向來都是越往後便越具模糊低沉,但這一次的回聲卻與往常不同,反而越往後越高亢清晰。
裴淳吃一驚,忖道:“不對,不對,這分明是有人模仿我的聲音叫回來!這人好生奇怪,怎會匿居在這等地方?他如此作弄我有何居心?”
正想之時,那聲音似是迅快移動,向立足之處迫來。此時滿洞俱是吸吸之聲,但仍然清清楚楚地聽到“是誰弄出這種種聲音”這句話,不斷地重複喝叫。
裴淳本能地提聚功力,一面舉起手中劍鞘,黑暗之中現出一團濛濛綠光,卻只能照見數尺之內。
眨眼間,另有一陣破空之聲傳入耳中,這陣破空聲夾雜在那句“是誰弄出這種種聲音”
的話語中,顯得異常的強烈刺耳,似是有一宗物事以無比迅快的速度飛來,從這破空聲中推測,便是天上的流星,最多也不過如是。
裴淳早已運起佛家止觀之法,心神收束得極是緊密,因此,早先那陣異聲變化到後來,已不能使他生出異感,然而目下這陣破空聲,卻強烈得使他心旌微微搖盪,有點難以把持的樣子。
這乃是從未有的現象,裴淳趕緊鎮攝心神,一面提氣大喝道:“你到底是誰?”
喝聲一出,斗然間變爲一片沉寂,他的聲音發出後只聽到一點吸吸餘響,竟是遠遠地傳出去了,不曾反折傳回。
由此可知剛纔的迴響完全是假的,而那陣破空之聲,也不是真有物事飛來,否則以那等迅快無匹的速度,這刻早就到了千里之外了。
他惶惑地站了一會,舉步走去,鞋底踏在地上,發出“沙沙”之聲。立刻在前面不遠之處傳來“沙沙”之聲,好像也有人走過來,裴淳急急停步查聽,那沙沙步聲竟是不止二人,恐怕有四五人之多,都緩緩地走來走去,生似是他們都碰上什麼難題,因而緩步苦思。
聽了一陣,突然間響起一聲女子慘厲尖叫,生似這女子忽然遭逢大變,所以掩面驚呼。
裴淳要不是已運起佛家止觀法門,定必被這一聲尖叫駭死無疑,饒是如此,仍然嚇得全身一震,隨即矍然查聽,他本是俠義立心之士,這刻已忘去一身安危,只爲那發出慘叫的女子打算,以他推測,這個女子雖是遭遇不幸,但未必就已經死去,因此須得從速搶救才行。
他運足內力連劍帶鞘插在石壁上,隨即縱開,隱身在黑暗之中,此舉便是避免手持發光劍鞘,行動之時,被對方瞭若指掌,形勢自然大是不利。
不遠處仍然傳來“沙沙”的腳步聲,裴淳悄悄貼着牆壁掩過去,已到了切近,卻苦於一片漆黑,雙目如盲,根本瞧不見人影。
還有一宗奇處,便是他迫近之後,這陣沙沙步聲只剩下一個人,而且好像不曾走動,只在原地磨腳發出聲音。
他咬一咬牙,緩緩挺劍循聲移去,大約相距只有三尺左右,耳邊驀地升起一片慘叫,仍然是女子口音。這一次只有咫尺之近,事前又毫無朕兆,只駭得裴淳連退兩步,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直跳。
慘叫之聲過後,音響寂然,裴淳定一定神,沉吟道:“誰在此地加害婦女,可敢出聲答話?”
他聲音中微微流露出憤怒和殺機,毫無畏懼的意味。只因以他直覺的判斷,這兩聲慘叫,一定是剛纔的幾個發出沙沙步聲之人,遭遇殺害。在這等所在,居然有女人,固是十分可怪,但無論如何他須得查明兇手,加以制裁之後,纔有暇顧及其他之事。
沙沙之聲仍然在五尺外之處傳過來,裴淳把七寶誅心劍交在左手,右掌運聚“天罡掌力”,又沉聲道:“前面之人是誰?再不開口,莫怪我裴淳出手侵犯!”
那陣以鞋磨地的沙沙聲仍然響個不停,也沒有人回答他的話,裴淳暗想縱使有誤傷的可能,也是沒有法子之事。當即喝一聲“打”,右掌輕飄飄向前拍去。
一股力道涌了出去,卻毫無攔阻地發個空,沙沙之聲依然響個不停,似是有意諷刺他。
裴淳到底存心忠厚,仍然深恐誤傷別人,又道:“尊駕功力極是高強,在下遠遠不及,甚望出言回答,否則在下只好再度進犯了!”
黑暗中只傳來“嗤”的一聲冷笑,裴淳提高聲音,道:“好,尊駕小心了!”等了一等,這才劍揮掌拍,疾撲過去。他剛纔一掌拍空,便想到對方可能是蹲在地上,因此,劍掌所取部位極低。
但聽“砰”的一聲,一宗物事斜斜飛起,帶着那陣沙沙之聲,停在半空。裴淳早已預備好用什麼招數手法攻去,只等敵人落下便中出手。
誰知沙沙之聲從半空中傳來,久久不曾落下,倒像是有蹈虛御氣之能,裴淳暗想:“若是以前,我定必以爲對方真能停在半空,但現在已知人心機巧,計謀百出,說不定上面有什麼攀抓之物,而此人熟悉此處形勢,所以能夠抓住。”
於是提一口真氣,迅疾縱起撲去。就在他劍掌快要攻出之際,風聲微響,沙沙之聲隨即橫移七八尺,仍然停在半空不動。
裴淳飄落地上,大爲驚訝,心想我已極力斂起劍掌上的力道風聲,非全招遞出決不會有一點聲響,對方竟能預先閃開,分明是具有暗中視物之能,我卻像瞎子一般什麼都瞧不見,這一場架豈能打下去?
那陣沙沙之聲忽然停止,四下一片死寂,這時裴淳縱然想再行出手,也找不到對方位置,他定一定神,奔回綠光濛濛之處,把劍鞘拔出在手,再轉回早先發出慘叫之處照看地上。
方圓兩丈之內,既無屍體,也無血跡。他感到大惑不解,想了一想,持鞘查照前路,走了三丈左右,忽見前面竟有兩條路,一條較爲狹窄污穢,卻是向上斜伸。另一條寬大潔淨,四周上下皆是白石,但卻是向下傾斜。
裴淳微微一笑,暗忖我若是慌亂之下,定必會選擇寬大光潔的那條路,可是此路向地底斜伸,決計走不出地面。若如選擇那條向上延伸的道路,儘可出去。
於是向那條狹窄污穢的路走去,才走了七八步,忽然感到腦後被一件尖銳的硬物鑿個正着,那兒正是人身十六大穴之一的“腦戶穴”,不由得一陣暈眩,身子向前直撲。
就在他胸口快要碰到地面之時,斗然間扭腰轉身,順勢抖腕把發光之劍連鞘擲出。他這一手反應之快,連他自己也感到出奇,只因在他平生的武功之中,從來沒有練過這一招,連近似的都沒有。因此可說是他在緊急情形之下,自創手法。
綠光劃空飛去,擊中一團黑影,但聽震耳“呱”的一聲響處,餘音已遠至數丈以外。那道綠光大概不曾當真擊中那團黑影,只是揍了一下,故此餘勢猶勁,飛出兩丈許才落在地上。
裴淳暗暗叫一聲:“我的媽呀!”心想:“敢情暗襲自己的竟是一頭怪鳥,速度之快極是駭人。最可怕的是此鳥能夠暗中視物,而自己卻有如瞎子一般,再遭暗襲的話,只怕當真要被此鳥啄瞎雙眼。”
想到這一點,一骨碌便跳了起身,儘快奔去,他雙手伸出交叉在胸前,如此縱是碰上石壁,也不致撞傷胸部要害,此是黑暗中摸索而行之法。
地勢一路向上延伸,兩邊雖是狹窄,卻也沒有什麼奇形怪狀的石角突出,所以奔行得甚是順利。如此奔了三十餘丈,驀然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不禁站定查究其故,過了一會,才曉得原來氣溫已遠不如早先那等寒冷,常人亦能抵禦,所以反而發生異樣之感。
他大喜想道:“是處既是不冷,則必有通出外間之路,否則怎能灌入空氣,使寒意減低。”當下又拔腳向前奔去,又走了十多丈,隱隱可以見到身處景象。
這條通路越行越低矮狹窄,他迫得四肢並用地向前爬行。此時心中不覺又暗暗驚懼,設若通風的出口乃是極小的洞穴,無法鑽出,豈不是十分失望?
不久,四下更爲光亮,其實仍然十分幽黯,只是比起那黑暗地獄來,就不啻是光明世界了。他也嗅吸到含有樹木野草味道的冷氣,不禁感到又是興奮,又是憂慮。
終於到了出口,卻是個三尺見方的洞穴,外面被藤葉蓋住,透入無數細小的光柱,原來洞口向着太陽。他衝出洞口,掀開藤葉一瞧,外面是座山谷,草木茂盛,洞口離地面約是兩丈左右高,靠近洞口附近地上的草木比起稍遠處顯然零落得多,想是此洞時時冒出陰寒之氣的緣故。仰頭一望,這座峭壁高達二三十丈,但整座峭壁都在太陽光照射之下,壁間長有不少松柏之類的長青樹。
他一躍落地,收起七寶誅心劍,大大地透幾口氣,心想誰也料想不到這一處向陽的山谷中,竟有一條秘道通入陰寒酷冷的黑暗地獄內。世上之事便是如此奇妙,難以臆測。
這時他精神倍長,奔入山頭四望,發覺他原先經過的地方,只隔一座山便到達那胡二麻子、病僧等人被困的危崖,想起了那些人,正要舉步奔去設法營救,忽聽左方一座山峰上,傳來一陣長嘯,聲音洪洪烈烈,內功之強,世所罕見!
裴淳記得胡二麻子說過這陣嘯聲乃是密宗三大高手之一的札特大喇嘛所發,便循聲望去。
但見左方峰頭紅影映目,果然是個大喇嘛,相隔雖遠,仍然可以見到他正向自己招手。
緊接着一陣如雷般的語聲遙遙傳來,道:“裴施主,請移駕此峰一談如何?”
裴淳提氣應道:“在下有事在身,歉難奉陪!”他的話聲雖然不及對方洪亮,但另有一種清越之音,遠遠去,絲毫不弱於札特大喇嘛。
札特大喇嘛嘆道:“好深厚的內功,無怪才一出道,便已名傾四海,震動天下高手!”
裴淳應道:“大喇嘛過獎之言,在下怎當得起……”
札特又道:“裴施主何事棲惶奔走,席不暇暖?須知人生如彈指過隙,聚散本有前緣,今日你我一晤之機,前因早見!”
裴淳答道:“今日唔面之因雖已早見,但在下匆匆欲去之故,種因恐怕更早,大喇嘛宥恕則個!”
這兩人對答之聲,洪烈清越,在羣山之中迴旋而響,遠傳數裡,百鳥都撲翅驚飛。
札特心中暗暗驚疑,想道:“嘗聞這裴淳木訥愚笨,但今日一接之下,才知此子學力深固,見識迥異俗流,假以時日,自是中原後繼而起的一流高手無疑!灑家今日若不會他一會,將是平生之憾!”
當下又道:“裴施主才識不凡,實增灑家一會之心,灑家平生言出必行,施主雖想不從也是無用,徒然多耽誤你的時間而己!”
裴淳聽了這話,心想我們相隔一山之遙,你縱是有日行千里的神通,未必就追得上我,我倒要瞧瞧你有什麼法子可以迫我服從?
此念一決,登時舉步奔下山頭,口中高聲說道:“在下實是無暇領益教言,違命之處,還望見諒。”
霎時間已奔落山下,順着山道向前疾走,頃刻工夫已到達那座危崖之下。
忽然一陣密如驟雨的馬蹄聲,傳入耳中,瞬息間,已在前面六七丈處出現,裴淳吃了一驚,心想此馬如此之快,除了胭脂寶馬之外,恐難再有。目光到處,正是那匹胭脂馬,馬背上坐着一個枯瘦老者,竟是樸國舅麾下高麗國高手金元山。
裴淳記得這胭脂馬極是通靈,決不肯任由別人騎坐驅策,這金元山不知用什麼法子,居然擒住了此馬,並且指揮如意,不禁驚訝得停住腳步。
金元山怪笑一聲,叫道:“裴淳,這馬你要不要!”接着一抖繮繩,胭脂寶馬希聿聿嘶一聲,在原地人立起來,連轉七八個圈子,但擋不住金元山精良騎術以及內力壓制,只好拚命向山坡上馳去,晃眼間繞過山腰,到了那片危峰之上。
裴淳一來不能捨下那胭脂馬,二來病僧等人尚在危崖上的巖洞之內,於是迅快縱上崖去,只見金元山騎在胭脂馬背上,面含冷笑,眼中露出森森殺機。裴淳大是不懂得這些人爲何一個個都這麼兇狠殘酷,好像視殺人爲賞心樂事一般!
正在想時,金元山取出一條繩子,打個活結,把這一端丟在地上。胭脂寶馬乖乖地上前兩步,前面雙腿一齊踏入活結圈中。全元山收緊活結,這才飄身下馬,迅快把胭脂馬前腳縛牢。
接着轉回頭望住裴淳,道:“你見到步崧、馬延兩位沒有?”
裴淳點點頭,金元山又道:“他們到何處去了?”裴淳正要回答,忽見一朵紅雲飛墜地上,現出一個身量高大,頭如笆斗的紅衣喇嘛。
裴淳見他來勢雖是十分急驟迅速,但聲響極是低微,這等輕功見所未見,心中暗暗佩服。
札特大喇嘛雙目如電,上上下下地打量裴淳一番,才說道:“裴施主衣冠不整,蓬頭垢面的僕僕於道路之上,大有墨家‘摩頂放踵’之概……”
裴淳肅然道:“在下平生極是敬慕墨家之學……”
札特大喇嘛微微一笑,道:“灑家素來少有涉獵諸子百家之學,但彷彿還記得墨子非樂,後人有駁他的說:昔者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鐘鼓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於瓴罐之樂。今夫子曰:‘聖王不爲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弛,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重邪?從這一段反駁之論,可知墨子非樂之說,實是不當!”
這位大喇嘛口若懸河,言詞便給,這番話意思雖然只是指責墨子的“非樂”主張不對,但只須尋到一個缺口,就足以使人聯想到墨子整個學說主張不大妥當。
墨子名翟,是戰國時代魯國人,主張兼愛、非攻、節用、非樂、節葬、非命等學說。一生推廣和實行他的主張,最注重“實行”二字。認爲單單高談仁義道德這些動聽的名詞,不等如是仁義道德之人,必須身體力行。換句話說,單單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算不得是“真知識”。能夠應用這些觀念,纔算是“真知識”。
儒家講究“動機”,這動機就是良知,要人本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不大講究怎樣做。墨子則注重如何做,並認爲做出來之後才能算數。
墨子自己曾做譬喻:瞎子也知道白和黑的名詞,但將一白物和一黑物放在一起,要他選取,瞎子便無法分辨。所以說瞎子不知白黑,不是說他不知白和黑的名詞,而是他不能分辨白黑之意。好比現在的君子們講論“仁”之道,雖是大禹和成湯也不過如是。但將仁與不仁放在一起,教他們選擇,便分辨不出仁與不仁。故此說他們不知仁,並不是說他們不知仁這個名詞,而是說他們不能分辨仁與不仁之意。
從他這番理論,可以窺見墨子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