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亂世,說書人只需耳目靈通,便日日都不缺新鮮的說段,就連今日這臨街茶樓裡的說書先生,也在議論當今天下局勢。
外面雨聲纏綿,像是說書先生的背景音:“各位看官老爺,大家生在皇都,只怕還不知道自己的腦袋都記在了賬上,時刻都能被人討回去哩!
你們要問我誰有這等本事,哼哼,那自然是寧王府豢養的殺手行珪園了。那裡的人都經過嚴苛培訓,擅長暗殺行刺,能取人性命與須臾之間!這珪園的首領受王府之恩,原本只忠於寧王一人,後來卻因爲一個女人而與寧王生了嫌隙,起了反心。
單說那寧王府郡主和親車駕被劫一案,便是珪園嫁禍王府,借刀殺人罷了,聖上豈能不清楚其中門道,不過是牧人手段,順水推舟罷了。”
說書先生看底下有人聽的入迷,更清了清嗓子講下去,“你道那寧王府閤府都在流放途中卻怎生折了回來?卻是那珪園神通廣大,劫了和親車駕後將那郡主扣了起來,任憑寧王多處探查都不可得,那寧王愛女心切,竟急病交加,一命嗚呼了!王府世子多次陳情,聖上纔開恩,改流放爲削爵,許他回來安葬老王爺!”
衆人聽的一片唏噓,那寧王府郡主出嫁時的盛況似乎還在眼前,轉眼已物是人非了。
便是此時,茶館外一人輕聲冷哼,身影極快地飄過了過去,竟往寧王府的方向去了。
這人便是流景,自有和親之事起,她便喬裝成王府侍衛潛在王府裡,自然知道珪園與寧王之怨根本不是爲了一個女人,而且寧王脅迫珪園首領之妹薛九九替嫁。更明白和親車駕被劫,是珪園爲救薛九九而做下的大案。
還有什麼聖上隆恩浩蕩才許寧王世子回京,那人不過是看郡主沒有找到,先把世子稽留皇都,郡主孤苦無依自會投入羅網!而郡主下落不明更與珪園無關,這得問寧王府的二公子,郡主的二哥!
到寧王府那條街時,流景才慢下腳步,隻身站在王府門前,這王府依舊是往日那巍峨雄壯的王府,只是世事流轉,他們所有人,都已不是往前的自己。
她很明白,再向前走一步,便是必死之地,但是後退,她已沒有後退的路——天下之大,世事之奇,山水之美,柔情緩歌,詩酒年華……一切的一切,她俱消受不起。
她只能邁出這向前的一步,以身殉道,縱不能含笑九泉,至少於心無愧。
她進王府自不用人通報,幾個起落已越過牆頭,世子宅邸在王府西南,看門的童子識得她,驚懼地幾乎說不出話,瞪着她看了幾眼,才一溜煙跑去稟報。
非常時期,內院定有高人防守,她走這最後一遭,無謂打打鬧鬧惹出一堆事端,只安安靜靜等着。
雨越落越大了,水流順着斗笠蓑衣匯流成柱,渾身早已溼透了,卻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慌張,寂靜像心底平鋪開的毛氈,驀地將人兜頭罩住,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冗長單調的雨聲裡一下又一下猶如鳴雷,聽見自己的呼吸,悠長平穩,時間彷彿在這等待裡靜止了。
忽然心裡卻驀地一跳,那枯燥的呼吸裡夾雜着一縷淡淡的清香,柔軟而溫暖的仿似另一人的鼻息,仿似另一人湊得極近時帶着的體溫,她幾乎看見那咫尺之間的紅脣,心跳也跟着呼吸亂了,一下一下彷彿要把胸膛擊穿,她幾乎站不穩,驀然擡眼——眼前卻沒有那鮮活明媚的一張臉,只有一道極冷的目光,帶着劍一般的寒芒刺向她的眉心。
那是寧王府世子寧荼。
劍比任何語言來的更快,她只覺得頸間一涼,隨後一絲火燒般的疼痛傳來。她久經殺伐,甚至可以想見這一劍中的怒氣與仇恨,她明白,再往下一分,這一劍便可置自己與死地。然而那要命的一分拿捏在寧荼手中,隨時可以生殺予奪。
她唯有靜默,一動不動,頸間的傷口和性命存亡的威脅不存在一般。那柄飲血的劍終於收了回去,寧荼轉身便往內走,她依舊步履沉穩地跟上去,像很久以前她還跟在寧荼身邊做護衛時一般。
正屋裡光線昏暗,寧荼坐在上首,兩旁案几上還有未撤的幾盞茶盞,可見這裡方纔正在議事,頃刻間便只剩她二人,她長身立在屋子中央,不跪拜也不見禮。如今她何須遵那些虛禮。
寧荼英眉緊蹙,齒縫裡蹦出幾個字來,“你竟敢回來!”
“流景是珪園耳目,潛於王府,自是死罪。”是的,她原本是珪園裡的人,“如今局勢叵測……”她心裡暗想,我向來取人性命與須臾,豈有上門送死之理,不過處境艱鉅,不得不爲之而已。但如此辯駁陳情的話,她也講不出口,只得接一句,“流景此來,只爲郡主一事,此事一了,死又何妨!”
她自知眼前這位世子冷面冷心,她一旦交出寧慧手書,大半是走不出這座王府了,然而那又如何,她此來,不過爲救寧慧與水火,早將個人性命交託了出去。
“昔日王妃總藉故與郡主爲難,甚而幾次不惜觸怒老王爺,也要指摘郡主是異族孽種,懷有禍心,世子可知這是爲何?”
寧荼眉心蹙地更緊。昔日王府的種種,他初時以爲只爲爭寵。如今事情確鑿,王妃既是聖上安於王爺身邊的一枚棋子,那她所指寧慧一事並非空穴來風。只是他不明白寧慧只是蒲柳弱質,教習她的都是王妃所選的奶孃嬤嬤,誰人能使她有不軌之心?而況寧慧最遠也未出過皇都,縱對聖上有不敬之心,又能如何?
寧荼心裡鄙棄,縱這是他未解之謎,眼前這個叛徒想要以此虛渺之事來換取性命,卻也太過託大。他不耐煩地制止,“這等後宅婦人間的謠傳,我無意知曉。”他擡眸逼視眼前這個瘦長的女子,“你我皆知今日情勢,拖延無用。”
儘管這話威脅意味十足,但流景面上卻依舊神色不變,她依舊靜立,像是出神,只是一瞬的恍惚,她卻忽然拜倒在地,“流景自知早已失信於王府,不敢妄言,但此事關乎郡主,流景絕不敢有半句不實之言。”她從衣衫下拿出層層包裹的信函舉過頭頂,“但望世子看過後速去救助郡主。”
早有乖覺的下人來傳遞物件,寧荼並不接,冷笑問他,“是什麼救命的物件,不妨直說!”
“郡主身上確有一份名單,這些人或是王侯幕僚,或是達官貴客,或是高官寵妾,更有隱於市井教坊者,雖身份各異,但都誓死效忠前皖王妃。前者王妃多次圖謀,爲的便是此物……”
寧荼仰天大笑,“當此之際,這份東西真是貴重,可這樣貴重的東西,寧慧屢次以命相保,就算我是寧慧兄長,又何以平白贈我?”
“只因此時郡主縱以性命相搏,也已無法保全。”她竟有些哽咽,“二公子他……但請世子看過筆跡辨明真僞,速速相救。”
她始終埋首,沒看清寧荼接過那信函時一雙手竟有些顫抖,“徽州郊外南五十里外有處矮山叢,山上雜樹橫生無比荒涼,但站遠了看可見山南坡上一株極高的杜英樹,從那杜英樹下往東眺望,仔細看便可見對面山壁上一道極細的峽谷,郡主就藏身在那裡。從那峽口往裡……”
她不及說完只聽啪的一聲,寧荼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她茫然擡頭,卻見寧荼目眥欲裂,指着她只罵“混賬!”
她不得不辯駁,“從那峽谷口往裡,是一個天然洞穴,道路迂迴複雜,若藏身其中,別人等閒找尋不到。我已爲郡主備了半月的口糧,只等世子去救。”
寧荼氣極反笑,“我往前只知你木訥忠厚,卻不想你還有這等演戲的本領!”他仰天長嘆,“好好!你還有什麼話說,一併說了,我好帶給寧慧知道!”
流景只覺胸口像被澆了一杯沸水一般,炙熱滾燙疼痛。
她知道的,自從另闢道路從那峽谷出來往王府送信,她便知離別已成,再無迴轉餘地了。這一路晝夜急行,拼殺躲藏,只爲保全性命送信,離情雖苦,卻無暇上心頭。到了這一步,卻不想頃刻便要作別,這驀然襲上心頭的哀傷比往前殺人時受過的任何傷痛都痛,痛到收不住眼淚。
她閉目垂首,只將那喉間滾動的腥澀如血嚥下去,她是不動聲色的高手,早在珪園時姐妹便笑她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終於,她覺得連聲音都是平靜了,才道:“那便勞煩世子轉告,便說一句‘天涯相隔,萬請珍重’,還有一件東西煩請世子轉交,只說請郡主代爲保管,他日相見,流景再親自取回。”
她自胸口取出一物,只看一眼,便掀開斗笠撕下一角衣襟將那物件裹好,徑直交到寧荼跟前,“流景至此萬事皆了,但請世子處置。”
離得近,都看得清寧荼額角的青筋,但他終於隱忍,“你可知寧慧要我如何處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