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慧那繁複華麗的衣裝早都換了下來,輕裝束袖,一綰青絲束起來,乾淨利落,像是個大男孩,雷乾正站着回話,手在羊皮圖捲上一指一指,言語簡略,頗有些不耐煩,寧慧卻聽得認真,清亮的眸子隨着雷將軍跳躍的手指來回移動,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煩惱,像是在思考。
“故本將以爲,先行埋伏,截擊戎人,叫他根本靠近不了安定府去!”他瞥了一眼寧慧,“公主意下如何。”
寧慧從那羊皮圖捲上收回目光,欣慰一笑,“將軍言之有理。”雷乾心想,你到底聽沒聽懂啊你就說有理!但他面上還是鎮定,正準備說一句“公主謬讚。”卻聽寧慧說,“將軍請看。”她已將最大的圖鋪到上面,“舊朝勢力如今龜縮西南,看似了無生機,但依舊不乏中堅之力,若一日換一個清明君主,只怕會死灰復燃,漸成氣候。”
雷乾這回瞄了一眼秦副將,他倆沒事的時候除了論軍事也論政治,寧慧的話是新朝內大家的擔憂,舊朝弄到如此局勢,聖上親小人,遠賢臣難逃罪責,聖上年紀越大,猜忌之心越重,朝中越是烏煙瘴氣,可是人終有一死,若是那邊的老皇帝薨了,接掌帝位的舉賢任能的四皇子,只怕舊朝就要慢慢恢復元氣,到時更難對付!這仗打到如今地步,確實叫人憋悶,新朝若要永絕後患,只得要快!
可是該從哪裡快起來?難不成從這鳥不拉屎的西北打過去?對,西北倒也是個突破口,可這貧瘠荒蕪的破地界兒,民風剽悍,人民愚忠,打起來人家要死扛那也費盡,而且打下來還得守,三年五災還得救,還得時不時跟虎視眈眈的外族爭地裡那點可憐的糧食,怎麼着都不合算,還不夠鬧心的。
“將軍的意思呢?”寧慧目光炯炯,她相信雷乾明白她的意思,她帶着幾分邀功,幾分炫耀。
“那公主的意思是……”雷乾心裡哼哼着,把這問題踢回去。
寧慧笑了一下:“咱們先等一等,到時再去救人,狠打戎人,安撫民衆,守衛安定府,勒令士卒不能動安定府一分一毫……”
“哈……”雷乾心裡翻了老大個白眼,這聲冷笑卻還是咽在了喉嚨裡。女人家就是見識短淺,縱是這個外人頗有幾分敬重的公主,也不過如實,動不動就打親情牌,行軍打仗要是這麼簡單,他雷乾第一個就解甲歸田,還拼什麼命!他不由斜着眼調侃:“公主慈悲心腸,宅心仁厚,叫我等殺人如麻,手下亡魂無數的莽夫倍感慚愧啊!”
一屋子人都是戰場廝殺,拼了命才換來的頭銜爵位,最不濟的是雷越,那也是沙場征伐劫後餘生的人,雷乾這話明擺着打她的臉,寧慧不由得臉上一紅。秦副將乾乾地咳嗽了一聲,雷乾卻無動於衷。
“無妨!”寧慧略一擡手,“寧慧雖是公主,但在軍中不過參軍,說錯了話雷將軍怪罪本是應當,但寧慧敬重諸位將軍,從無怠慢之心,。”
“公主言重。”衆人忙着回禮。怎麼說也是公主,軍中是參軍?那是人家自謙,除了聖上,誰還敢當真使喚她不成!
“寧慧從軍日短,見識淺薄,不當之處,諸位儘管指正!”她從層層疊疊的羊皮圖卷中找出一張來,端放在雷乾跟前,“將軍請看……”
正午時分日頭狠辣,秋紅手裡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立在日頭底下,頭上一層薄汗,“雷大哥,再不開門,我可進來了!”小妮子等了一陣還不見迴應,脾氣上來了誰還管她,自是一腳狠狠踢過去,破門而入。隨即便聽一聲尖叫,一陣乒乒乓乓,雷乾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蠢丫頭,還不關了門!”秋紅一張臉熟透了撒了一層辣椒的蝦子一樣豔紅,幾乎跌跌撞撞過來掩了門。
“磨蹭什麼,還不過來幫老子解了!”
“是,是!”秋紅點頭如啄米,就沒這麼聽話過,可惜雙腿發軟,恁是挪不到雷越榻邊。
“快點!”
“來了來了!”秋紅拼了命,幾乎是蹦過去的。她的雷大哥趴在榻上,手腳被捆了,被人扒得只剩了貼身小衣,也是歪歪斜斜幾乎在身上掛不住,雖然這具軀體青紫交加,幾乎看不出來本來面目,但到底還是一具活生生的男子軀體,秋紅解繩子的手都不停哆嗦,幾乎要背過氣去!
雷越好不了多少,手腳恢復自由,刷一下就扯過一張薄被蓋住了全身,腦袋都蒙在了裡頭。
“這……誰,誰這麼幹的!”
“不許問,不許提,否則割了你的舌頭!”
秋紅又窘又氣,咬着壓根回了一句,“誰愛管你的閒事,是公主派我過來送些藥!”
“藥放下,你走!”
秋紅憋了一口氣,蹬蹬蹬走了幾步,回頭看,雷越還裹在被子裡,只露頭一截束髮,她沉了口氣,折回去,伸手扯被子,兩個人僵持着,雷越要不放手,她怎麼能扯得開,“雷大哥,公主叫我來,是說今日早上的事!”
雷越露出一個頭來,捂了半天,臉上一層細細的汗珠,臉色卻白的厲害,他眉頭蹙地緊,咬了咬牙道:“父親雖然嚴苛,卻很能聽得進去人言,公主今日的話雖冒險,但也確有道理,打仗沒有不冒險的,父親自然分得清輕重。”
“哦。”秋紅低着頭絞着手指應了一聲。寧慧早起議事,帶着流景,卻將她留在了外面,她也是聽說,公主和雷乾將軍爲取安定府一事爭執起來,後來兩人更是屏退衆人單獨吵了一場。說是吵架,以她伺候寧慧的經驗,定然是雷乾將軍一個人跳腳,公主纔不會吵呢,她最多是堅持己見,毫不讓步,油鹽不進,波瀾不驚。但回來時公主的臉色確實不好看。
她奉命來探一探口風,以前對這些事也是上心,如今侍奉公主左右的多是流景,她即已問得了消息,也就不甚上心了,遲疑一陣才道:“雷大哥,不如我來幫你擦藥。”
雷越趕緊往後挪了一挪,“不用,實在不用,多謝你。”見秋紅臉上還是紅暈未盡,他趕忙轉開話題,“公主重視民心,珍重將士生命,本來就是好事!”秋紅點了點頭,似是沉思,半晌又道:“雷大哥,還是我來上藥吧!”
雷越臉都綠了,真是什麼樣的主子帶出來什麼樣的下人,他還以爲兩個人認認真真說的是正經事呢!
“婢子都不怕,你怕什麼!”她豁出去了,一掀被子,和雷越鬥快鬥狠,她只拉下半截來,果見雷越肩上傷處已裹上了一層藥膏,不知怎麼地聲音就冷了下來,“雷大哥不要婢子來,那就是等着別人來了,難不成被綁在榻上還樂意是怎麼!”
帳外輕輕一響,雷越趕忙咳了一聲,“你來,你來!反正都看光了!”他大咧咧趴在榻上,露出傷痕斑斑的後背。
他這邊清風細雨,情意綿綿,他父親那便卻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秦副將把伺候的親兵都打發了出去,撿起地上滾了幾滾的茶碗,涮了涮上面沾着的泥,濁水遞到雷乾面前,“喝了!”
“你!”雷乾氣得鬍子都要翹起來了!
秦副將卻冷冷一笑,自己仰脖子一灌喝了下去,“怎麼,好日子過慣,這就受不了了,比這難喝的,你我不知嚥下去了多少!”他往旁邊一坐,“大將軍威武,又和公主幹了一架!有什麼憋屈說出來,咱們看看公主一個閨閣女子怎麼惹了咱們勇猛無敵的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