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陰暗潮溼,四處都是黴味腐味,流景只覺疼痛流竄到四肢百骸,卻還是被綁在立柱之上,站在她面前的是晚風,手中長鞭揮舞自如,啪一下落在她身上,疼到她渾身發抖,卻也看不見施刑者的半分悲憫。
忽而陰影裡走出一個人來,是寧慧貼身的侍婢秋歌,那丫頭揚起小巧白皙的下巴看着她,“論罪,你潛匿王府偷遞消息,那是百死難贖的罪過,不過郡主寬容,饒了你的命,只要你兩條腿。”她輕言淺笑,尋常話般。
晚風已隨手拎了刀過來,在她的腿上比了比,她死灰一般的心裡泛出無盡的恐懼來,寧慧這是要她生不如死,要她苟活於世,螻蟻也不如。
她終於開口,“屬下只求見郡主一面,當面陳情。”
那巧笑倩兮的秋歌忽然變了臉,分明是秋霰的樣子,笑得更是得意,伸手遮了紅脣,“哎呀,真是癡人做夢,咱們公主也是任誰都能見的?”
秋霰笑罷才板了臉,“個個兒叛徒都和你一般要當面陳情,公主怎忙的過來!”她一招手,“砍了她兩條腿扔出去,公主有命,別讓她輕易死。”
那陰毒的笑臉即刻隱沒在陰暗裡,連執着刀的晚風也變了模樣,是在寧敬府上那個關她進冰窖的近侍,那人陰陰笑着,眼眸裡是兩點嗜血的光芒,揮舞起來的,分明是斧子,直直往她左腿砍下來。
流景被綁着,掙不脫,眼看着那斧子將要落下來,心裡痛極了,嘶聲哭了出來,也只是兩個破碎的字音,“寧慧!”
忽然眼前沒了斧子也沒了那揮舞着斧子的人,只是一豆燈火映着滿室黑暗,榻邊坐着的人影子映在牆壁上,像是碩大的怪獸。
榻邊人看着她笑地柔媚,“看來是噩夢!也算難得。”
“嘎……”這人是葛素!
流景警覺自己啞了嗓子,只得閉嘴。可是葛素……葛素還在,說明她竟活着。可是活着?!她細細回想,究竟也想不起自己何以至此,反而一些零碎而不確定的感覺充盈她的心扉。
似乎曾有溫軟身體裹着她,輕喚她流景,祛除她周身寒意;曾有柔荑輕撫她身周傷痕,帶來溫軟舒適;也曾有滾熱淚珠炙燙她臉頰,叫她心頭漣漪驟生;似乎,也曾有紅脣掠過她額角……
她還活着,那這些竟不全是夢麼?難道是葛素?是葛素!她周身竄起綿密的汗意,怎可能如此!她掙扎而起,指着葛素,“你……”說不出話來,嗓子裡似乎要點着的煙火一般,疼的要冒眼淚。
然而葛素卻捉住了她指過來的那根手指,輕輕幫她握成拳,又伸手在她肩頭一推,她不由自居地又跌在榻上。
“瞧你的臉色,你做的蠢事,我本打算當個笑話給你講一講。”她本笑着,忽而緊蹙了眉頭,一臉憤懣“只是你忽然間神色扭捏嬌羞,不知是想起什麼齷齪事,還要賴在我的頭上,既如此,你便自己琢磨。”
流景心中愧疚,看着氣嘟嘟揹着她坐在一邊不吭聲的人,終於伸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葛素卻是怫然起身,拂袖而去。
流景看着那一點搖曳不定的油燈,身世浮萍之感油然而生,只是她一概不慣悽悽哀哀,只在枕邊摸到一張方巾,剛想擲出去滅燈,卻赫然看見那布巾一角蔓延的葛草,紫紅的小花依藤而開,栩栩如生。
她愣了一尚,舊事如奔涌的潮水般漫上心頭——她帶着兩件衣物,一把大刀,和葛素所贈之物隻身南下。
她一路上風塵撲撲,餐風露宿,終於打聽到了寧慧消息,依着線索追查,才知寧慧又落在了寧敬手裡。
寧敬的手段她早已見識,爲了寧慧身上那份東西,是能把親妹妹關在冰窖中反覆折磨的主!事出緊急,她是一日也不願耽擱,隻身涉嫌,往寧敬府上去救人。
她想,拼死也要救寧慧出來。倘若死也救不了,那也算她以死謝罪。
往後的事……流景心頭一滯,忽然木雕石刻般呆住了,像是一段枯死的木頭一般,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只是緊緊攥着那一方手帕。
直至肩頭狠狠一痛,流景這纔回過神來,是葛素去而復返,噙着冷笑看她,“看來千離院佼佼而出的利刃,珪園最受千面賞識的殺手也不過如此,我這一下若換個地方,保準叫你死的無聲無息!”
流景微微擡眸,眼裡是一片死灰般的無望。
葛素倒笑了,微微坐在榻邊,端過濃稠的藥汁來,舀一勺輕輕吹一吹才送到她嘴邊。
她別過頭去。
只聽得葛素笑了笑,那笑意格外的冷,藥碗被重重放下,流景只覺面前生風,待要抵擋時已被葛素擒住了下頜,她覺得下巴生疼,已被那雙殺人無數的手強迫着張開了嘴,藥碗端過來,嫋嫋熱氣冒出來,她依舊有幾分呆滯,只是依稀想,葛素竟也有對她下狠手的時候,下意識地重新握緊手裡唯一可以握緊的東西,想着這一碗藥強灌下來,也許燙到疼。
疼也好,這一刻連疼她都需要。
葛素的目光卻只是留在她臉上,頃刻便鬆開了手,難得的沒有表情。
她卻伸手接了藥碗,只往嘴裡猛灌,燙也好,苦也好,什麼都好,她太需要一些外界的感官刺激來填補心裡的空缺。
葛素看着她如瘋如魔,待她放下了碗,才用衣袖替她擦了嘴角殘留的藥汁,她呆滯着,覺察不出藥汁可燙可苦,也覺察不出葛素錦袖拂過來時溫柔與否,只是看着葛素似乎笑得極美,“寧慧就住院子對面正中,是她救了你。”
葛素這句話語氣如此之輕,卻像驚雷一般在流景耳邊炸響,像是被驚醒了一般,她的所有感知都回到了身體,嘴裡有被燙過的麻木的疼痛和藥汁艱澀的苦味;身上是鍼砭一般的痛楚,還有腫脹鑽心的癢意;她瞥一眼自己笨拙的手,手指青紫交加,腫成蘿蔔一般,又痛又癢,難捱極了。
可心口的空白終究被填補起來,浸了水的種子都在發芽一般地飽漲,她才覺得自己是活生生一個人,胸膛是溫熱跳動的。
流景看不清自己的臉,卻覺得扯得生疼,她望向外面,月光如銀,清輝從窗櫺裡漏進來,連葛素的臉上都帶着月光的華暈,這個膚色細膩生相頗有些清豔的女子原來美極了。
流景看着葛素舉手投足都帶起一片月華的光亮,她抽走了她握在手中的帕子,輕輕在她臉上揩拭,她覺得癢,難得的笑了一聲,便撐着要起來,葛素伸手扶一扶她,她下了地,可是躺久了眩暈,人只往地上墜,葛素扶她起來,讓她在肩頭靠了一靠,她便能強撐着走幾步了。
葛素隨手拿過大氅,披在她身上,周身都是暖的,她推門而出,外面月明星稀,亮如白晝,四處環顧,竟有士卒把守,她腳步輕輕往前走,還是驚動了值夜士卒,那人待要喝問,卻看了一眼她身後,便悻悻然閉了嘴。
她亦回望,月光寂寂,葛素衣衫單薄立在門口,清風拂起她衣袂的一角來,她便如要乘風歸去一般,只是豎了手指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流景只是一笑,便轉身走過鎧甲重重的士卒,走過寂靜無聲的院子,走向了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