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起來, 夜裡還有幾分未散的暑氣,帳門洞開,一盞油燈下寧慧端着一張圖卷看得認真, 纖細的手指沿着途中脈絡來回移動着, 全神貫注。
夏日蚊蟲肆虐, 盡往有光處撲, 秋紅在外間收拾, 噼裡啪啦打一陣,全不見效,身上已多是紅腫的小包。公主好不了多少, 也沒見叫喚一聲,她更是不敢叫苦, 只是渾身又癢又疼, 折騰地她夠嗆。
也不知過了多久, 才聽寧慧收拾圖卷的窸窣之聲,她趕忙放下帳子, 端着水盆過去伺候梳洗。
寧慧神色間有幾分倦怠,不時擡手揉一揉眼睛,“有什麼消息?”她連聲音都帶着幾分懶意。
秋紅手上不停,“咱們進城接管,與百姓秋毫無犯, 百姓們大都安心。”寧慧笑了, “盡撿好聽的說, 沒有鬧事的?”
“倒也不多。大將軍有令, 鬧事者斬, 不過只罰一人,不累及家眷族人。還有未滿十五的, 打了一頓責令父母嚴加管教。砍了幾顆腦袋人們也就怕了,都安分起來,沒鬧出什麼大事。”秋紅又投一把手巾,“聽說免稅三月,倒是有不少百姓敲鑼打鼓地慶祝。”
寧慧看秋紅說起這些來頗有喜色,微微嘆了一聲,“如今亂世,百姓們討生活也不易。只願咱們早日結束戰事,休養生息,那時輕徭薄賦,百姓們才歡喜!”
秋紅喜道:“公主當真好心腸!”
不想寧慧這幾日總在薄言處碰壁,日日被責陰辣狠毒,無君子之度,正是敏感,聽到“好心腸”三個字,激地秀眉微蹙。
卻聽秋紅依舊絮叨着,“更有趣的是,有家大戶的獨子有些弱智,混在鬧事的人裡被抓了起來,那大戶急的到處託人,只求保全兒子一命,卻不想咱們也沒想打殺一個殘障,竟是全全乎乎送了回去。那大戶感激涕零,半數家財都捐做了軍餉。”
“哦?”寧慧眼眸一亮,“這倒好,有人開頭,就不怕沒人跟着。”
秋紅嘻嘻一笑,“公主思慮的真準,聽說當真捐了不少呢!”
寧慧洗漱已罷,微微倚在榻上,“這消息可曾叫薄言知道?”
“話已遞了進去,並沒別的反應,只是冷笑了幾聲,倒也很是安靜。”
嗯,安靜的很,不譏諷她的時候都安靜的很,寧慧輕輕撐着額角,“罷了,我明日再去就是了。”
秋紅眉梢頓時豎起來,“真不知擺的什麼架子,進去一個罵一個!這要是擱在他那混賬皇帝身上,只怕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得!”
薄言着實油鹽不進,上到她、雷乾、秦副將和諸位將軍,下到雷越流景,就連秋紅,也得不着半點好顏色,莫說歸降,連勸他歸降的親友都轟了出去。
軍中已有不少人諫言,不如誅殺了事,更有甚者提議亂世用重典,誅殺九族,好叫人知道心懷異心的下場。倒是雷乾雖然屢屢碰壁,倒也沒說什麼重話。
“這算是什麼?”寧慧扶額想了想,“士人氣節?他也未走仕途!我倒也被他搞糊塗了,按說誰做皇帝有什麼干係,只要政通人和便好了,他倒是迂腐的很!”
主僕兩個研究半晌也未得出結論,就要睡了,寧慧又忽然想起似的問,“治外傷的藥膏怎麼只剩了半盒,你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秋紅聞言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那個,那個啊……那藥膏子顏色鮮亮……芬芳馥郁,奴婢,咳……奴婢誤當胭脂膏子用了。”
寧慧哼了一聲,“那藥膏聞起來可口,你別吃了就成。”秋紅聽這意思是不追究了,暗鬆了口氣,“那倒不會。”
“我在軍中不比在府中,一時和善半分,就連你也學會了騙人!”
秋紅聞言驚得跪倒在地,“奴婢絕對不敢的。”半晌不見寧慧有動靜,才囁喏道:“公主和善了許多,打尋着流景姐姐起,公主也不似從前那樣了!”
寧慧翻了個身笑了笑,“可見和善的主子總被奴才欺凌!罷了,你幫沒幫她上藥,怎麼樣?”
“比起雷大哥上次捱得那頓是輕了不少,不過大將軍下手,也很有幾分分量。”
秋紅想了想,又勸道,“流景姐姐不是想要瞞你,只是怕你心裡不痛快,和大將軍犟起來……”秋紅聲如蚊吶,“她說大將軍罰得有理。”
寧慧氣得愣了一陣才問,“別是打壞了腦子?”秋紅趕緊搖頭,“那倒沒有,大將軍手下有分寸,都在臀腿後背上。”
“如今戰事在即,我明白她的苦心,我不和大將軍彆扭,捱打的事她也不許瞞着我。”
她想說要真是難捱,不如回來還跟在自己身邊,但流景心智堅定,定然不肯,也就算了,只輕輕揉着膝蓋,“那藥若沒了,先去你雷大哥那裡討一些,睡吧。”
秋紅訥訥應了一聲,卻還在想,怎麼去雷大哥那裡去討藥?那女人到底給雷大哥留了多少藥?真是好笑,竟還有沒事幹贈藥玩的人!心裡究竟有幾分憋悶。
次日昏黑時候,寧慧攜流景去拜望薄言,依舊不見好臉色,寧慧耐心極好,坐着不走,流景看卷耳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握一握寧慧的手,先告辭出來。
卷耳聽到門響也不回頭,只端着一個木盆徑直往前走。
月光清亮,照出她細長的影子來,她長高了不少,卻似乎更加瘦削,細細的腰身幾乎不盈一握。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流景也沒刻意去追她,只走出一條街來,卷耳才停了腳步。
卷耳眼眶微紅,盆子裡的水還有熱氣微微上升,走路時顛出來的水浸溼了衣襟。
卷耳揚了揚頭,微微一笑,“你們公主當真有度量,爹爹那麼對她,她也不惱。”
流景看她笑得實在艱難,便略微移開了目光,“她……她自然很好,她對先生也是當真敬重。”流景笑了一下,“她總有辦法勸服先生。先生也是明白人,新朝立國以來勤政愛民,寧荼也寬和有度,這天下比那時候好。”
卷耳微微頷首,“至少你們沒拿我來逼迫爹爹。”她自懷中摸出一個錦盒來,裡面是幾個精巧的胭脂盒子,“自你走後我想了許多法子製藥,這祛疤消痕的藥膏竟然成了,你可以試一試。”
流景也不忸怩,道了聲謝。
“還有些是治外傷的藥,天氣熱了,身上的傷口不能耽擱,發了炎症更是麻煩。”
流景一怔,“我……”卷耳卻又笑了一笑,“你武藝高強,混在行伍士卒自然是鶴立雞羣。你們那個將軍暴戾,只知道打人。”
薄言住處離校場頗遠,且不許無關人等圍觀,不知卷耳是聽別人說起還是,躲在哪裡偷偷看過。
不等她想明白,卷耳便低頭道,“回去吧,這個時辰,爹爹肯定要趕人了!你們公主再是怎樣,也不好賴在一個男子屋裡不走!”
流景點了點頭,卻想,若是實在必要,這等事情寧慧定然做的出來。
兩人一路無話,回到薄言住處時,寧慧已在門外等了。卷耳並不理會什麼公主不公主,視而不見地繞過她進了屋。
流景看着寧慧臉色,“還是不行麼?”
寧慧嘆了口氣,孩子似的從門廊前跳了下來,只撲到流景懷裡來,“非但不行,且多了一宗罪狀:言行不檢!我看他要罵這一句憋了很久了。”又咦了一聲,“你懷裡鼓鼓囊囊的,放了什麼?別是卷耳那個妮子後悔那時候打了你,送的賠禮?”
“她送我些藥。祛疤的,治外傷的。”
寧慧牽着她往回走,“呀,那她倒是很好。”
流景笑了一聲,“有些倔,倒也確實很好。”
寧慧愣了一下,但看流景毫無察覺地握着她的手,徑直往回走,不由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鬢角,“笨死了,你也不怕我吃味!”
流景倏地停住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笑了一笑,摟住了她“卷耳她實在不是……不想你竟會這樣。”
寧慧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推開她,“你真是個木頭。罷了,她既送了藥,我便順勢瞧瞧你的傷。”
流景攔了一下,“不要緊,就是幾鞭子。”寧慧不依,兩個人一路回去,將到營帳時往僻靜處躲起來,寬衣解帶,治傷抹藥。
都是鞭傷,重處掀起了一層皮,寧慧臉色頓時冷了下來,一邊塗藥,一邊輕言細語的責備,流景常年大傷小傷不斷,這幾鞭子自然疼得很,但對她來說全然不似寧慧以爲的那般嚴重,但難得有人肯這樣爲她操心心疼,她心裡一片柔軟,也是柔情蜜意的勸解。
正是繾綣細語的時候,忽聽一聲爆喝,“誰!站起來!”縱使流景識多見廣,也沒經過光着半邊身子被人捉住的時候,驚得往後一閃,拉着寧慧的勁力一鬆,寧慧已悠然站了起來,只聽那人驚詫異常:“公主?”
卻是雷乾路過,流景自知她方纔閃躲時已露了蹤跡,躲是躲不過了,只迅速整了衣衫起來行禮,“大將軍!”
雷乾橫眉豎目,大半天說不出話來,倒是寧慧還算鎮定,“大將軍神勇威武,都使在流景身上了,打都打了,竟還不許給治一治麼?”
雷乾又氣又恨,“治傷哪裡不成,這深更半夜到這僻靜之處,寬衣解帶的治起來了!”
寧慧屢次被她暗示行止不端,又被薄言,罵了一通,心裡終究不痛快,說出話來便也語氣生硬,“這傷都是外傷,大將軍倒是教一教,不脫衣衫怎麼上藥!”
眼看兩個人要吵起來,流景趕忙拽寧慧衣角,雷乾也不知是氣傻了還是不屑與吵,伸出食指點了點流景,“你,給我滾回去!”又抱了抱拳,“時辰不早了,屬下送公主回去。黑天暮地在這裡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