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從昏沉中醒來,全賴身上剜骨一般的疼痛,醒來那一瞬聽到的卻是一聲極愉快的笑,一人輕輕巧巧地說:“你瞧,活着的,眼皮在動,約莫是要醒了!”
有些熟識到如附骨髓的東西,即便只是一絲氣味,也能輕易叫人識別,譬如看着別人這等痛苦還能談笑風生幸災樂禍地如此自然的,她只認識一個葛素。聽她那自滿的語氣,她甚而都不願意醒了。
可是大概,葛素這話是說給那一個人聽,她渾身疼到麻木時諸事不辨,這一時卻緊張起來,竟然能聽到屋子裡那沉靜的呼吸聲,那熟悉的,帶着一點似有似無的暗香的呼吸聲,她需要醒來,看到那一張淡然素淨的臉龐,需要確認,這個人是真真正正的被自己用半條命,換了下來。
然而眼簾重似千金,她聽到身邊腳步紛沓,塌邊被褥一陷,那幽幽冷冷的香味離得更近一分,衣袖窸窣,一抹清涼摸索過她的臉龐,終於落在她的眼簾上,“流景。”她清冷的而平靜的聲音,“你還活着。” 聽不出是嘆息還是感慨。
流景不知哪來的力氣睜開雙眸,眼前是一隻離得極近的白淨細嫩的手,透過那隻手的指縫纔看得見屋裡綽約的景象,寧慧淡綠的衣衫,葛素一個青黑的衣角,簾幕四垂,光線昏沉,一室寂靜。
“你睡得一晌好覺。”寧慧收回那一隻手,語氣閒閒,彷彿她不是經歷過一場生死鉅變。自雙目失明寧慧便苦練聽音辨形,雖不精準,但較普遍失明者好過許多,她那一雙眼眸總能落在人的臉上,眸中流光溢彩,不明就裡者誰也看不出她其實視而不見。
此時這一雙眼眸落在流景身上,其中的情緒暗夜裡奔涌的河一樣傾瀉在她臉上,明明,那一雙眼眸中七情俱全,可她的語氣那樣淡那樣淡,彷彿諸事都不會縈繞在心。
流景早已習慣寧慧這樣的平靜,卻難掩傷懷。她嗓子嘶啞,開口只得一個殘破的音節,啊的一聲,寒樹上的老鴉一般。她看見寧慧抿着嘴笑了,“倘若毛毛和翠翠尚在,該叫她們來聽一聽。”
流景:“……”
早前寧慧身邊有兩個貼身的小丫鬟,她剛到寧慧身邊時寧慧要賜名,她靜跪半晌,只聽她幽幽淡淡道:“不如就叫流景。流年似景,光陰匆匆。”
那時她尚是裝扮成男子,身份未露,聞言心裡大驚,懇求她:“這名字拗口,不如改個更易叫些的。”她雖未擡頭,但也能察覺寧慧此時嘴角的笑意,“我與起名賜字最不精通,她兩個跟我十許年,便叫毛毛和翠翠。”
流景眉頭微蹙,也察覺寧慧身後那兩個丫頭氣息極是隱忍,大概在憋笑,寧慧卻依舊意態閒閒,“你要簡易的,不如就叫紅紅。”
她尚未出聲,身後那兩個丫鬟已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知寧慧是捉弄,臉上竟是微熱,只得叩首,“屬下明白。”站起身來,便見寧慧身後那鵝黃衫子的小丫鬟扮着鬼臉,脣角輕輕吐出兩字,“呆子!”白嫩的手指在臉頰上颳了又刮,是在羞她。
她向來寡言,潛進王府怕露身份,更是三緘其口,只管埋頭苦幹差事,誰人都與她淡漠疏遠,唯有那兩個丫頭,作怪一般抓着她不放,風吹草動都要到倒寧慧面前告狀,她總得辯駁,據實而講,也能叫小丫鬟啞口無言,那時那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揚言:“就該先灌她啞藥,再來對質!”如今她臥病榻上,不得出聲,可惜那兩個小姑娘早已不在。
她還望着寧慧那張清秀臉龐出神,便聽葛素一聲咳嗽:“公主,可否稍後再敘,我還需要……”寧慧不待她說完便起身讓開,“秋紅,伺候好葛神醫。”那小小的丫鬟應一聲是,便見人影一錯,葛素已經靠近,她那一張臉上方纔明明是笑意妍妍,目光落到流景臉上時已是冰冷沉肅,“這裡暫不要人伺候,還請公主迴避。”流景下意識閉上雙目,側轉了頭。
一陣腳步窸窣衣袂摩挲,這屋裡的人都走了出去,只剩她和葛素,室裡極靜,她直覺兩道極銳利的目光停在她臉上,正將她一刀一刀凌遲。眼前這人是曾和自己一起歷經千錘百煉艱辛長大的姐妹,卻也是自己背棄的珪園的一份子,她不知如何面對,只得逃避。
極快地,她覺得頸上一疼,便聽葛素冷冷哼了一聲,“你可知這針上是我葛素獨門□□‘傾城一笑’?我只需再刺進半分,你便必死無疑?”
葛素要殺她?流景倏爾擡眼,卻見這張熟悉的明豔的臉龐上,一道極細的傷痕從額角而下,直至腮邊,貫穿大半臉龐。大抵是她眼中驚愕刺痛葛素,葛素反而笑了,細長素白手指輕輕拂過自己臉上傷痕,“難看?”
流景微微錯開了目光。葛素卻伸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扳過她的臉龐,流景避無可避,只得對上那一道觸目的傷痕,大約是刀傷,當時必定傷的極重,否則憑葛素手段,怎會至今還留下疤痕。
“不錯,是刀傷。”葛素那握着毒針的手在她頸項間徘徊,“當時珪園混戰,死傷極重,就連千面大人與琪殤大人,也無可倖免。”她再次撫摸臉上舊日傷痕,“當日醒來時剛落過雨,一眼就在水潭裡照見我這張臉,傷口猙獰,深可見骨,慘不忍睹……你可知道,那時我恨不得已經死了!”
流景不語,眼眶微潤。
葛素:“死不了就得活着。千離園教我十數年,只教會我殺人,卻沒教會我自殺。”她恨恨一笑,“只是不知王府有什麼榮華富貴絆住了你!只怕你從始至今,從未像爲王府賣力那般爲珪園賣過力!”
“流景,世人常說我們這等人無父無母,無信無義,唯利是圖,草菅人命,黑暗如地獄惡鬼,原來並沒有錯!”葛素這般義憤填膺,流景始料未及,她無言以對,直覺葛素那根針已刺進脖頸,她無力掙扎,只得閉目待死。
忽然細物破空之聲頓起,葛素已極快地躲閃在側,她側首看時,竟是寧慧手執長鞭,一臉肅殺立於當地。屋外腳步紛沓,顯然已被重重圍住。
葛素冷笑一聲,“看來是要魚死網破了!”
寧慧平靜如舊,“葛神醫說笑,哥哥尚湯王之仁,北面未圍。”
葛素只哼一聲,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