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不知道過了多久, 出奇安靜的房間裡,連空氣流動的聲音和月光傾瀉而下的聲音都能夠聽見。
等待的時光備受煎熬,我的身體一直處於蓄勢待發的狀態, 繃至極限的神經, 草木皆兵。
毫無預料地, 漆黑中傳來了一聲嘆息。
在思想還來不及形成之前, 身體便先作出了本能的反應。
翻身、拔劍、出招, 一氣呵成。
明知道不會輕易得手,但在感覺長劍刺空時,我依然震驚不已。
我從不自詡是個高手, 但執行任務以來,從未像今天這般狼狽過。
對手就在咫尺, 我卻絲毫察覺不到對方的任何氣息, 甚至全力使出的一擊, 都讓對方輕鬆地避了開去。
“被識破了……?”我穩住身形,握着劍柄的手心微微滲汗。
月光透過窗紙朦朧地灑進房內, 房門半開着,對方顯然是正大光明地推門進來的,而我卻完全沒有知覺。
如果,他真想要殺我,我連一絲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既然已經被懷疑, 我何不乾脆地現身。”平靜低沉的聲音, 熟悉而陌生。
“爲什麼……?”我感到喉嚨一陣乾澀, 幾個字都說得艱難無比。
他走到了桌子邊, 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一點暖暖的火苗, 頃刻照亮了整個房間。
他悠然地坐下,依舊是往常的儒雅溫文, 一雙深邃的明眸,帶着莫可名狀的深沉。
“你想知道的是哪個‘爲什麼’?”他淡定地笑了笑,溫和地反問。
就像很多次我向他請教劍法時的情形,他總是不惡其煩地細細解答,鉅細靡遺。
我想知道的爲什麼……?
我想知道他爲什麼要襲擊蘇玳,並且以他的武功,不可能會失手,蘇玳還有命在,絕對是他手下留情。
只是,爲什麼他今晚還是要來?
他看穿了原遠的計謀,卻依舊自投羅網,是因爲他自恃武功高強毫無所懼還是另有意圖……?
“真的是你,爲什麼?”燈光既亮,埋伏在外面的人都走了進來。
蘇玳不敢置信地瞪着師傅,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樣得罪了他。
蘇玄墨面無表情地走到師傅對面坐下,他的身後跟着龍林戩、風螢和杜鵑。
這些都是蘇家所培訓出來的名列前茅的親衛,只不過培訓他們的人,都是同一個師傅。
這樣的場面,實在有些諷刺。
原遠在蘇玄墨身旁坐下,同樣面無表情。
阮潮摻扶着蘇玳,靜靜地站在門邊。
師傅緩緩地掃視衆人,良久,纔開口說道:
“你們想問什麼儘管問吧。雪兒也已經不在了,蘇家再也不值得我留戀。”聽他的語氣,是去意已決,今晚不過是辭行。
如此傲慢的口吻,將蘇家當作是可以自出自入的地方,也只有他一個人敢這樣說話。
蘇玄墨眉頭緊蹙,微微眯起了雙眼,這是他要發怒的先兆。
“大叔,蘇玳是不是得罪過你?”原遠突然開口問道。
……大叔……
師傅轉過頭去看她。
“沒有”
“那就是你在她手下辦事覺得不爽?”原遠繼續問道。
“我沒有在她手下辦事。”師傅的語氣仍是淡淡的。
“既然你們之間無仇無怨,難道……”原遠一臉嚴肅地微微傾身向前,“情殺?”
“……”
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師傅在蘇老夫人死後所表現出來的傷心。只是,這和蘇玳有何聯繫?
“要不就是……奉命行事?”原遠涼涼地說道。
我一驚,因爲師傅在聽到這句話時,臉色頓時有所改變。
那麼,果然是奉命行事……?
“蘇家裡面,蘇玄墨是老大,只有他能吩咐你辦事。”原遠這樣說的時候,蘇玳的臉色剎時一片慘白。
“但是,”原遠話鋒一轉,“蘇老大是不會下這種命令的。”
蘇玳的臉上依舊毫無血色,因爲照這樣推斷下去,指使者是誰,已經不言而喻。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蘇玄墨百思不得其解。
蘇玳是江雪的親生女兒,虎毒不食子,這麼一個端莊賢淑的人,緣何要做出這樣的事來?
師傅沒有馬上回答蘇玄墨的話,反而是看向蘇玳。
“你還記得七年前,曾經對訓練中的一等親衛下過什麼命令嗎?”
蘇玳先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後才仔細地回想,最終還是不解地搖搖頭。
“不記得了?難道你下的那個命令只是因爲一時的心血來潮?”師傅譏諷地笑了笑,“你的個性就和他一樣,不愧是父女。”
“你到底想說什麼?”蘇玳不耐煩地低吼。
師傅冷笑一聲,慢慢說道:“讓訓練中的一等親衛殺光舊的親衛,這個‘換血’的計劃,是你提出來的。”
“那又怎麼樣?”蘇玳雖然虛弱,卻依舊大聲地反駁道,“與其像以前那樣廢了他們的武功趕他們出城,還不如斬草除根!”
師傅漠然地看着她,平靜地道:“這就是原因。”
“什麼?”
蘇玳一時反應不過來,我卻震驚無比。
阮文澤爲見江雪而混進蘇家,最後卻不知所蹤……
蘇玳應該也馬上想到了,慘白的臉上現出了驚疑和悲痛的表情。
阮文澤已經不在人世了,他死在了蘇家,死在一批十來歲少年的手下,那些人中,包括了我。
而主謀,就是年紀尚小的蘇二小姐。
並非出於期待而降生的女兒,間接地害死了自己最心愛的男子,江雪在知道這件事情時,會是如何的悲哀。
“是嗎……原來是因爲我害死了娘喜歡的人……”蘇玳悽慘地笑了笑,喃喃自語。
蘇玄墨卻仍是一臉無法相信的表情,他沉默良久,終於說道:“我以爲,你起碼會看在爹的份上,不去傷害小玳。”
師傅愣了一下,突然仰頭笑。
“看在你爹的份上?”他的表情瞬時轉爲了憎恨,“蘇風那混蛋毀了我一輩子的幸福,我爲什麼要放過他的女兒?!”
師傅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到頸項,緩緩地撕下了一層人皮面具。
在場的人除了蘇玄墨外,都狠狠地倒抽一口氣。
“天!”原遠瞪大了雙眼,“大叔原來是個中年帥哥啊!”
“……”
本來無比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爲了當蘇風的鏡衛,我從小就開始吃藥來改變面容,爲了保護他,我每天都勤練武功,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是我的主人,對他赤膽忠心。結果呢?他毀了我的幸福!”
師傅剝掉了人皮面具後,露出的面孔,竟是和蘇老爺的一模一樣!
“我爹對你還不夠好嗎?蘇家的鏡衛,都必須隨主人殉葬的,而他卻放過了你,讓你以另外的身份活了下來。”蘇玄墨忿忿不平地爲蘇老爺申辯道。
“那只是因爲他想讓自己好過一點,是他欠我的!他應該補償我!”本來儒雅平和的人,一提到自己以前的主人,就失去了本來的平靜。
師傅居然是蘇老爺蘇風的鏡衛……?
那麼一直以來暗中幫助蘇老夫人的神秘人物,無疑就是他了。
“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爹?你爲了一個女人去背叛自己的主人,你還有臉面說他欠你?”蘇玄墨的臉色已經變得黑沉,烏黑的雙眸射出凌厲的光芒。
“我沒有做過背叛他的事。”師傅語氣堅決地否認。
“哦?真的沒做過?”蘇玄墨微微挑起了脣角,笑得讓人膽戰心寒,“我爹生病的時候,最後一次喝的藥,是你親手捧來的吧?”
師傅那張與蘇風相像的臉立刻現出了驚懼與哀傷。
“你敢說,你沒在藥裡做手腳?”蘇玄墨繼續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說着。
師傅絕望地閉起了雙眼。
“……是的,蘇風是我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