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送進來的花足有一大籃子,被淨戈東挑西揀完後,還剩餘大半籃,放在桌子上,芳香四溢,招蜂引蝶。
從窗子看出去,客棧的內庭裡栽了一大片的芍藥花,紅豔豔地開了一地。中間有個不足半畝的小池塘,上面飄浮着被風雨打落的殘花敗葉,幾株粉紅的玉荷半舒着花瓣,亭亭玉立,楚楚動人。
夏天快過完了,走到盡頭,便是秋季。
身後,響起了輕慢的腳步聲,回頭,只見淨戈步履孜悠地從翠屏後面走出。
佳人出浴,竟是衣衫不整,髮絲凌亂。敞開的領口露出了性感的鎖骨,束帶鬆鬆的沒有縛緊,春光半遮半掩,妖媚十足。漆黑髮亮的青絲瀉落在她那玲瓏浮凸的軀體上,隨着步履的頻率輕柔顫動,有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怎麼不整理好裝容?”我皺眉。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失去了記憶,她仍保持着青樓女子的品行,舉動處處勾人遐思。可惜了我不是她的恩客。
她走到我身邊坐下,粗暴地扯了扯衣領:“幫我弄好。”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保鏢不做這個。”
醉夢樓可真是把她服侍得無微不至,連穿個衣服都有丫鬟伺候。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是我不會穿。”
不會穿?我疑惑地看向她,發現她神色認真,不像是在耍脾氣。我還以爲所謂的失憶只是單純地不記得發生過的事,沒像到還會影響到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教你一遍,好好看着,下次自己弄。”我耐心地爲她示範了一次,她學得專心。
“這種衣服穿起來真麻煩,現在的人還沒發明釦子嗎?”她擡起兩隻手臂,好奇地玩弄着寬大的衣袖。
“有釦子的衣服樣式比較繁複,是大戶人家才穿的。”語畢,驀然想起眼前的佳人是紅牌花魁,吃穿都非平民可比,也就難怪她不懂得穿這種粗糙的布衣了。
“梳理一下頭髮,我們下去吃飯。”我說。
她“嗯”了一聲,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看着我。我不解,疑惑地回望着她。
彼此相對凝視了一刻鐘後,我嘆了口氣,無奈地站起來,走到她身後爲她梳理。
“好了。”我扯緊了髮帶,把梳子放好。
她回過頭來,狹長的鳳目溫潤清亮。
“謝謝蓉兒。”
直到出了房門,走到樓下,並在飯桌前坐下,我纔想起,她似乎在“謝謝”後面加了個稱謂。蓉兒?所指何人?
“你剛纔叫我什麼?”我不確定地問道。
“蓉兒啊。”她淡淡地回答,目光被桌上的飯菜吸引而去。
“爲什麼這樣叫我?”我又不叫那個名字。
她漫不經心地道:“你叫我‘靖哥’我當然叫你‘蓉兒’啊。”
我更加疑惑:“爲什麼我叫你淨戈你就要叫我蓉兒?”淨戈是你的名字,但蓉兒又不是我的名字。
“故事說起來很長,先吃飯吧。”她不耐煩地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故事可以很長,但又與我何關?我發現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維步調。
我看見她剛要伸手去夾面前的雞肉,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你幹什麼?!”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爲她那接下來的驚人舉動。
那個女人居然把自己的衣袖捲了起來,露出了潔白的藕臂!
用不着環視四周,我已經聽到了滿座的抽氣聲。
我按住她的手,飛快地幫她把袖子放下來。
“那麼長,都拖到食物了。”她居然舉起雙手抱怨道。
我知道又是時候教她做人的道理了,於是邊做示範,邊解釋道:“左手這樣執起袖子,右手就可以去夾東西了。”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陣子,嘴角微微抽搐。
“那麼麻煩還不如把袖子捲起來。”
“請問哪裡麻煩了?”有誰吃飯不是這樣子的,她以爲自己現在是在河邊浣紗啊?
她沒有反駁,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不悅,但卻沒再動筷子。
“你想怎麼樣?”我嘆了口氣。如果她不是主人看中的對象,如果不是主人下了命令一定要善待她,我絕對不可能對她如此縱容。
一個殺手,真的不適合去接殺人以外的任務。
她想了一下才說:“餵我。”
“什麼?”我以爲是自己聽錯,又問了一句。
“餵我。”她表情涼涼地重複。
名字忘記了,衣服不會穿,現在連吃飯都假手於人。
腦中直接掠過了主人柔和的笑容,還有他下達命令時的溫柔話語。
抓她回來,但路上要好好待她。
一個拒絕過他的女子,他卻對她深情依舊。明明是那麼冷酷殘忍的人,在談到她時卻如沐春風。
久仰淨戈貌若天仙,才情風雅,長袖善舞。無怪主人一見傾心,癡心絕對。但現在看來,她也只不過是浪得虛名。
也許他日兩人相見,朝夕相處過後,主人便會棄之一旁,另覓新歡。
天下間的女子,在男人們看來,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想吃什麼?”我問。
她指了指那碟烤雞。
於是我夾起了一塊雞肉,往她嘴裡送去。
如若有人這般餵我,我定難以下嚥。她卻吃得津津有味,理所當然。
“哈哈,兩位姑娘,飯吃得很有情調呢。”
溫軟的聲音柔柔地傳來,一個長相清俊衣着華美的公子哥兒拉開椅子大咧咧地在淨戈旁邊坐了下來。
淨戈目不斜視,吃得旁若無人。
“小美女喂得累不累?本少爺可以代勞。”他邪佞一笑,看着我說。
行走江湖以來,被調戲已成家常便飯,我見慣不怪,懶得理會。
“小二,來壺上等的竹葉青。”得不到我們的迴應,他也不急,要來了一壺酒,自斟自飲。
“相逢是緣,我們何不幹一杯?”他笑嘻嘻地在我和淨戈的杯子裡倒滿了酒。
淨戈一臉好奇地看向了自己的杯子。
“很香對不對?我們乾一杯。”見到淨戈的反應,那位公子頓時興奮起來。
淨戈慢慢地端起了杯子,在我正要阻攔的時候,手一翻,把酒全潑到了身邊那位公子的衣服上。
“嘖,真是浪費東西。”他一臉惋惜地跳了起來,也不見生氣,只是從袖子裡掏出一方絲絹,細細地擦拭着被弄溼的地方。
“你們不歡迎我就算了。本公子從不強求。”他把絲絹放回袖子裡,然後從腰間抽出一柄紙扇,“嚯”地打開,輕輕扇動,“小美人,我走啦。”
他臨走時看了我一眼,別有深意。
“那個人……”淨戈說到一半便又停了下來。我看了她一眼,發現她若有所思。
“飽了嗎?”我看了一眼杯盤狼藉的桌面。
她想了一下,擡起了頭淡淡地問了句:“飯後甜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