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漁人父子兩人,父名丁財,子名丁三毛,爲了打魚近便,居家就在湖邊。晚飯之後,正商議收拾安睡,忽聽門外風濤之聲大作,宛似潮水暴漲,已到門前,勢甚猛烈。
開門一看,大雨已住,湖水雖漲,離門尚遠。暗影中瞧見一股尺許大小的白光,銀蛇也似由湖水洶涌中迎面射來,其疾如箭,迅速已極。丁氏父子倉促之中不知是何怪異,又疑發蛟,方欲逃避時,那銀光已就地騰起數尺,投向堂前魚簍之內。身後帶來的湖水也順低處急退回去,流入湖內。
過了一會,不見動靜。丁三毛年輕膽大,試探着過去低頭一看,正是那五條白鱔,業已自行投到。再看門外,風平浪靜,湖月皎然,上下澄霧,全無異狀。以爲道士必來取魚,等到次日中午,仍未見到。丁三毛心想:“此魚必非尋常。”假裝討好道士,防魚失水不鮮,取了一個大水盆,將魚倒在盆中仔細觀察。見五魚一般無二,只額上隱隱有角隆起,通身現出不少紅影,細如遊絲,由頭至尾另有一道紅線,比較明顯,俱爲以前所無。血痕內浸,似被刀針之類鐵器劃傷。鱔本無鱗水族,這一細心注視,竟看出五條白鱔不特白如霜雪,與常鱔不同,並還通體俱是細鱗密佈,銀光閃閃。倒着一摸,稍爲着重,立覺刺手生痛。魚在水中也不泅泳,各把頭昂起,朝漁人連點,目中竟有淚痕。
丁財知非尋常,低聲默祝道:“我父子雖以打魚爲生,但也願者人網,只謀衣食,從不多取。有時或因魚小,或是大多,還當時放掉。自你們第一次被道爺買去,便見你們隔日必來。既然覺得這樣吃苦,何必每次都來人網?昨晚更怪,我連網也未下,你們乃是自行投到,這怨誰個呢?神人路隔,言語不通,我也不知你們是什麼心意,那位道爺爲何要這樣做。現在道爺未來,也許不要你們了。我們本無成約,至多被他罵上一頓,如覺來得後悔,放你們回去極爲容易。如通人言,你們只把頭連點三下,我便送你們回湖如何?”五魚在盆中同時把頭連搖,意似不願,依然目中有淚。丁財父子都道:“放你們回去既然不願意,又向我們做可憐相,彼此又沒法說話,如何是好呢?”那五條白鱔忽將身子在盆中陸續盤出“仇人心毒,要害生靈。身是湖中水神,十日後如有人來問,求救可免,不可走口泄露”等字跡。丁三毛小時曾在村塾中念過兩三年書,還能勉強認識,見了好生優懼,隨將五魚放開。
又過了一天,道士才行走來,仍和往常一樣,將魚用草索取走了。丁氏父子問:
“道爺爲何前晚未來取魚?”道士好笑了一聲。也未答話,往日取魚,均往後山,這次卻是走向湖岸,口中喃喃說了幾句,將五魚一同拋向水中,掉頭不顧而去。
由此起,道士每早必在前湖山麓對湖獨坐,見人不理,半夜纔去。有時也憤然作色,走向後山,去上兩三個時辰又來。魚已不再入網,道士也不再來取。本山居民本少,雖有幾處寺觀,遊人時常來往,因道士坐處不當泊船埠頭與入山道路,外人不留意。在前山出現才只數日,偶然有居民看出古怪,因道士不是不理,便是詞色傲慢,答話兇橫,也就無人理會。只丁氏父子知他鬧鬼,心存不良,謹記水神所吩咐,每日除借販魚爲由,去往前湖略爲窺探外,父子二人分別在家中守候。
這日楊永約友遊山,本應在湖岸埠頭泊船,照理不會與妖人相遇。因將到達時,湖中忽然起了風浪,不知怎的,船伕搬錯了舵,吃急浪一催,順流往斜刺裡駛出三四十丈,到了妖道默坐的前面,才收住勢。船伕原要回泊埠頭,楊永一行俱是豪俊少年,急於登臨,見當地原是一處舊埠頭,雖然石岸報廢業已多年,泊船仍無礙;覺着當地清靜,岸有嘉木繁蔭,風景又極清幽:便令船伕就在當地停泊,一“同上岸,才得與妖道對面交談。及至游到後山,越想那道士神情越覺奇怪。恰巧丁財以前受過楊家賙濟,每去岳陽,必要送些肥魚活蝦,多得魚價,彼此相識。先以爲來人既是救星,必是法官一流,未想到會是楊永,沒想吐口。及至楊永開口一問,忽然心動:“楊永會一身好武藝,家中有本事的客人甚多,今日正是第十日,水神所說也許應在他的身上。”便把前後經過一齊說出。
楊永機智過人,聞語雖也駭異,卻想不出道士是什作用。五魚雖然可怪,既是水神,怎無靈異,任憑道士隨便捉弄?湖邊居民多信神鬼,丁氏父子不怎識字,也許附會其事,疑神疑鬼。此事真假難料,就說是真,身是凡人,也無從下手。焉知那五條白鱔不是湖中妖怪,爲道士所制,故意顛倒其詞,均說不定。楊永又想道士神情不似善良一流,江湖僧道本多異人,此事如真,關係不小,冒失不得。便囑同行諸人不可泄露。歸途欲向道士設詞探詢,到時人已他往,命人遍尋不見。在山中寺觀內住了三日,留意查訪道士蹤跡,均無人知往何處。有見過的,也都提起厭惡。
山中有一寺觀,觀主史涵虛,是六十多歲道士,人甚風雅。楊永每遊君山,必往相訪,在觀中住上些日纔回。楊永先問怪道士行蹤,只答不知。第三日早起,楊永等要往後山隱僻之處再去尋找,史涵虛忽說:“貧道昨已命人把後山尋遍,大約那位道友已走,不必徒勞。公子如要見他,等他回來,我往府上送信好了。貧道明日須往岳陽訪一施主,請回去吧。”楊永每次來遊玩,史涵虛必要挽留多住一二日,這次並未說走,忽下逐客之令,說到末句又看自己一眼,料有原故,便請搭船同往。史涵虛答說:“行否未定,公子仍請先行。”
楊永作別回去,到家天已昏黑。家人密報,史道爺適才由後園叩門,現在園中靜室之內坐候。楊永所乘之舟乃自備快艇,回時更命船人加快,湖中並未見有一船越過,史涵虛竟會先到兩個時辰,聞報大爲驚疑,匆匆趕往園中去。一見面,史涵虛便屏人密告,說他早年在茅山出家,曾習道術。當楊永未去君山以前,便聽徒弟報告,說前山有一道士,神情行跡怪異可疑。他假裝路過,暗中前往探看,見道士滿臉兇邪之氣,斷定不是善良。此來必非無爲,無如法力淺薄,查不出他的真意所在。那日聽楊永探詢道士行蹤,揹人間出底細以後,當晚子夜人靜,便即布卦推算,竟是大凶之相。幸有解救,正應在當日來客身上,詳情卻不易知。
次夜又以玄功入定,元神飛入湖中,尋見水神查詢,才知君山下面便是湖眼。前古時節,岳陽附近諸郡俱是洪水,一片汪洋。嗣經大禹治水之後,用一神鍾將湖眼罩住,另在衡嶽移來一座小山壓在上面。另闢了兩處小眼。一面引水由巴陵人江,一面使烏江以東五嶺中越城、都龐、騎田、萌諸以北的資、澧、湘、沅諸水,皆於此湖交匯,使其只保有三百里方圓的水面,吞吐雲夢三湘,爲民衆水利。不知怎的,被妖道知道,欲取此鍾煉法。但是君山有神禹法術禁制,妖道難於移去。便以極惡毒的邪法,附在丁財魚網之上,將湖中水神化作五條白鱔魚網起,帶回所居後山崖洞,行法威脅,迫令在山腳穿一洞穴,直達此山中心覆鍾之所。等到打通以後,妖道再用避水法寶入湖取鍾。
水神俱是南宋忠勇殉國的將士,正直聰明,知道此鍾一去,不消兩日,洪水暴發,連岳陽帶荊襄九郡齊化澤國,因而抗命不允。妖道狠毒,問日一用毒刑拷打。這還是妖道知道水神所居就在湖底,君山腳下,如欲攻穿山腹,到達湖眼,非水神相助不可,否則早下毒手遇害了。最後一次,妖道見水神忍死苦熬,始終倔強,不禁暴怒,一面在湖中下了極惡毒的禁制,一面離山往尋同道妖人,另謀取鍾之策。總算妖道心未拿穩,沒有斬盡殺絕,給水神留了一線生機,才得保命。水神先仍不肯,強捱了一日,爲妖法所制,已然遍體鱗傷,實熬不過苦痛。同時奉到洞庭君巡行太湖途中敕令,得知此是註定劫難,爲保鉅萬生靈,捨命與妖道相抗,已得帝眷,除命宣敕使者來助,指示機宜外,並準其姑且屈從,以爲緩兵之計,免得白受楚毒。
水神奉命大喜,因使者乃含鄢口水神,性暴,來時帶有風雨。丁財父子見妖道行徑可疑,藉着風雨爲由,故意不下魚網,使水神沒法上岸。水神本身原非水族成真,神通較小。不似都陽、太湖、江海諸神,不論水陸,多能通靈變化。水神又不肯發水上岸,使生靈廬舍遭殃,又在重創未愈之際,恐過時限,再受毒刑。幸得含都口水神相助,送上岸來,直投丁財魚簍之中。正打算如何向丁財父子傳達意旨,恰值丁三毛心好,見妖道過期未來,將水神所化白鱔魚倒向水盆養起,妖道又恰好外出未來,這才藉着淚眼示意,將魚身盤成字跡,令丁財父子到日留意。
那妖道原是雲南竹山教中妖人,既貪且狠。以爲那鍾既是前古奇珍,到手以後,一用妖法祭煉,立可無敵。無心得知底細,喜極欲狂。恐外人生心搶奪,意欲獨佔,多親厚的同黨也未告知。只把所愛妖婦換了道童裝柬同來,在君山十二螺後尋一隱僻巖洞住下,結壇行法,令妖婦鎮壇,自去湖邊作怪。先也費了些手腳,終於將水神擒到。每次均帶回後山巖洞毒刑威逼,然後限期放回。這次出外尋人相助,原因水神拼死不屈,情出不已。而所尋妖黨,又是生平惟一患難至交,這才勉強尋去。途中想起,仍不放心,惟恐那同黨恃強分潤;或是因此泄露,在妖法未煉成以前被人搶奪。準備見了那人,先探明瞭心意,再約相助。稍有可疑,仍回君山,再向水神毒刑誘迫。本來首鼠兩端,心意不穩。及至尋到那妖黨巢穴一看,人已不在。路遇別的妖黨,才知那妖黨與妖道分手不久,便在滇邊爲正教中人所殺,形神俱滅。
妖道見諸正教日益昌明,門下弟子個個法力高強,既痛心好友之死,欲爲報仇,又恐自己日後與仇敵狹路相逢,也步了好友的後塵,爲其所殺。於是求鍾之念更切,誓欲必得。自知一班同黨個個貪狠,無什信義。法力比己淺的,全無用處;神通大的,到手時必被搶奪了去。死去好友尚且難料,別人更靠不住。妖道想了想,還是回到君山,仍按預計,強迫水神行事,比較機密穩妥。雖幸行時把穩,留有退步,對於水神未下絕情,但是水神太已剛強不屈。途中盤算,覺着對於水神,重了不好,輕了也不好,真想不出用什麼方法好使屈服。
妖道回山一看,水神居然自行投到,當時妖道喜出望外。只是水神答說:雖然被迫順從,但環湖諸郡有千百萬生靈,必須謹慎,儘量減輕災禍。本身法力本極淺薄,又受妖法重傷之餘,如由湖中山腳攻穿到湖眼覆鍾之處,至少也須百日才得成功。妖道自是不允。水神說縱然不顧生靈,神力也是不逮。最後水神勉強應允七十日以內將山攻穿,否則死活惟命。妖道惟恐夜長夢多,繼一想:“自己已來了兩三個月,並無所成。好容易纔將水神制服,允爲出力,如再鬧僵,更無善法。如若橫行,將整座君山揭去,必定山崩水涌,江河齊泛,神鍾還不一定見影,先鬧出驚天動地的聲勢,一干正教中仇敵多在外修積功行,無事尚且找事,見這樣巨災,不問由天由人,必不放過,只一發現,立即相率而至。便是各異派中同黨,見此曠古奇珍,也必不容獨取。洞庭湖又是衝要之地,正邪各派空中時有飛過,絕無不發覺之理。”覺着水神所說也是實情,不能再以力屈,只得強忍氣忿,允了七十日的期限。每日去往山麓守伺督促,以防懈怠。
水神無奈,只得假意出力,向湖底君山腳下進攻。等攻進十來丈以後,暗令含鄱口水神藏在洞內防變。那地方就在舊日泊岸的水底,水勢既不深,所攻之處又在湖水以下,上面還有數十丈的污泥。所攻之洞不大,一到十丈以內,妖道便難觀察,做作極像。妖道料水神不敢違約,一心盼着七十日的限期到來,穿山取鍾。對於三湘七澤,環繞數十郡縣的千百萬生靈,全未放在心上,狠毒已極。
這日楊永停船時,那一個急漩將船向舊埠頭斜馳過去,便是水神欲使與妖道相見,暗中引去的。妖道知道那舊埠頭久無舟船停泊,那船又斜轉得奇怪,楊永又上前間話,先頗生疑,不懷好意。及看出是遊山少年,楊永禮貌言詞又極謙恭,更見所攜酒餚豐美,忽動食指,向楊永要些,回往後山與妖婦同享,離開當地不久,洞庭君便已到來,將山腳水洞裡面封固,以防萬一。可是洞庭君終非妖道之敵,只能釜底抽薪,暗中防護。而那日楊永停船雖出無心,妖道卻動了疑心,與妖婦商量,覺出近來心動不寧,似非佳兆。
恐時限未至,便有人來,壞他兇謀。妖婦又說:“你神情詭異,易啓世俗猜疑,坐處又在前湖,萬一仇敵路過發現,立敗全局。看水神那等剛強,既然應允,必非搪塞,守伺在彼,有損無益,還是想好到日如何應付施爲要緊。”妖道本覺坐在岸上往下注視,只看水神出入進攻,水底污泥似沸花一般騰涌,水洞以內情景難於觀察,徒勞守伺。爲防到日有人作梗,竟欲向本派長老借上兩件法寶,以備萬一。聞言大以爲是,次日便往雲南飛去,所以近日未見。但那喬裝道童的妖婦甚是機警,時常藉故往史涵虛觀中巧語窺探。水神曾說救星由於楊永而起,史涵虛惟恐妖婦警覺,故未同行。來時佔有一卦,佔出有雙木人解救,日內便可發現,除害仍須期限將滿,妖道回山之時。令楊永隨時留意,必有應驗。
史涵虛說罷,楊永答道:“我只會點武功,妖道邪法如此厲害,怎能抵敵?那雙木人,想是姓林的神仙,肉眼凡胎,怎能識得?”史涵虛道:“那卦象仙人,屬於陰性。
岳陽洞庭濱湖一帶,景物清麗,水天壯闊,時有仙靈往來其間。貧道昔年便曾遇過,只惜福薄緣鏗,未蒙垂顧,失之交臂。貧道對於術理之學,頗曾下過苦功,卦象當無差錯。
公子累世行善,祖澤甚厚,況又爲此莫大陰功義舉,必荷仙人垂青無疑。從明日起,公子也無須專赴何處守候,更不可泄露風聲,顯出形跡。每日午後,可去湖樓一帶隨意閒遊,機緣到時,自能遇合。那男女妖人甚是詭計多端,貧道與公子先後腳起身,在此久停,恐被發覺。還須去至城中尋一施主,假裝募化,引往君山上香,掩飾行藏。至多在城中施主家住上一夜,明早必歸。非到所盼仙人到來,不能見面。今日也不能在府上居住了。事關數千萬生靈,公子不可大意。貧道去了。”說罷,作別自去。
楊永平日本就深信史涵虛之言,加以好些異跡,心中憂急萬分。送走史涵虛後,嚴令家人不許對人說史道爺來過。次日飯後,便藉詞出遊,去往湖邊一帶,物色留意。初意連日晴和,岳陽樓上盡是俗人,仙人不會混跡其問,如來,必在濱湖清幽之地。連訪候了數日,均無所遇,每日均到了入夜始回。有時也去岳陽樓上品茗飲食。
這日,楊永出門稍早,在湖邊遊了一會,正覺着口渴思飲,忽遇一好友,強拉往岳陽樓上品茗。楊永先見滿樓茶客多是各路商客,市井俗人,無一具有雅骨。暗想:“昔日呂祖三醉岳陽,仙蹟留傳,不知真假。此樓風月無邊,景物固佳,似此塵俗之地,酒肉喧囂,怎得仙人停留?自己不肯在此延仁仙蹤,不爲無見。今日爲友拉來品茗,未有去湖邊物色,莫要錯過。”繼而又想:“史涵虛原說仙人必要相遇,只要時時留心,休被當面錯過,無須專注一處。卦象先兇後吉,多半不致失誤。”一面尋思,一面又和同去友人談笑,不覺到了黃昏將近。樓中茶客以土著居多,好些湖湘商客藉着品茗商談交易,到了日落黃昏,相繼散去,樓中逐漸清靜。楊永暗道:“此樓風景最佳之處便在風月,所以範希文一記,便成千古佳作。此時正人佳境,遊人反賦歸去,端的俗不可醫。”
楊永正在尋思間,一眼瞧見一個白衣少女,正在湖樓一角憑欄望湖,只看見半面,彷彿絕美,丰神尤爲可愛。岳陽水陸要衝,商旅往來,五方雜處,遊娼本多。楊永一桌四人,其中兩個是志同道合的英俠密友,一個和楊永一樣,也是世家公子,他們雖非浮浪一流,畢竟年輕喜事,又有幾杯酒下肚,引起少年人的興致。以爲茶樓酒家,孤身女子怎會在衆人叢裡出現,全無羞澀畏懼之狀?竟誤認作是江湖娼妓一流。雖然一時見獵心喜,依然各自矜持身份,不願當着人引逗,意欲少時隨往女家,再行結識。只問答了幾句隱語,並未公然向女輕薄。
楊永越看那少女越美,因在側面,少女憑欄遙望,不曾回顧,不好意思過去。暗想:
“此女半面已如此美麗,全貌必更驚人,真個平生未見。想不到這裡會有如此國色,打扮又如此素淨,真如畫圖上仙女一樣。古稱西子、南威,想也不過如此。”正在一面尋思,一面目注少女,隨口向衆問答,想到未兩句,忽然覺着少女一身素白,不施鉛華,膚色如玉,丰神秀逸,舉止嫺靜,裝束神情哪一樣均不像娼妓江湖一流。猛想起史涵虛所說仙人是個陰性之言,心裡一動。
姑射仙林綠華見茶樓上人對於楊永過於趨奉尊敬,又對自己說些風話,中間還雜有江湖上隱語,也誤認作是土豪惡霸之流,倚勢橫行的惡少年。本就有氣,欲加懲治。只因素來在外行道,不肯操切,以防誤殺,故作未聞,依舊憑欄望湖,不去理他。嗣聽四人品頭評足,絮絮不已,雖然語聲極低,近側無人,終是侮辱。更認定是夥匪類,決計除悼。想認清四人面貌,以便少時訪明惡跡,酌情下手。這一回顧,與楊永剛好對面。
楊永雖未見過真仙人,平日喜與英俠緇流來往,頗有幾分目力識見,本看出少女好些異於常人之處。方欲暗囑友人住口,不可多言,有話少時再說。及見一少女一回顧,覺出少女之美,固是到了極處,出乎想像之外,並且丰神高潔,玉潤珠輝,別具一種冷豔容光。尤其那一雙鳳目已含薄怒,神光炯炯,隱藏威嚴,令人見了,爲之膽怯。即便不是神仙,單這一雙眼睛,也可看出是個非常人物。同時又看到少女腰中佩有一柄鑲着金牛頭,長才七寸的短劍。先爲手臂所掩,不曾看出,這一回身,略爲顯露,短劍並不曾出匣,隨着身子一轉,那樓欄暗影中,便有光華連連閃動,分明是匣中寶光隱隱透出所致,益發斷定所料不差。楊永情知方纔言語輕薄,已然得罪,連忙親身走過去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楊永,日前受一道長指點,有機密大事奉告。弟子在湖樓上下等候仙駕,已非一日。適才發現上仙在此,因是肉眼凡胎,心拿不定,不合妄自試探,語多狂言,乞恕弟子不知之罪。這裡耳目甚衆,說話行禮,均有許多不便,擬請上仙駕臨寒舍,再行細告,不知可否?”
林綠華和楊永一對面,看出他二目神光滿足,內功頗深,臉上並無邪氣。說時語聲甚低,似乎怕人聽見。氣便消去好些。心想:“自己的行藏多半已被識破,所說之言必有深意。此時還拿不定他爲人善惡,既請去往他家,正好就便觀察,相機行事。如是惡人,所說道長必也妖邪一流,一同除去,更是兩得。”側顧樓上茶客已幾散盡,自己和對方四人均在樓角僻處。茶夥都在收拾桌椅,洗滌壺碗,無人注目。便冷笑答道:“你住何處?”楊永答說:“沿湖往右,順大路直行二三十里,再往右折轉,見有大片水田園林,便是寒家。地名水雲村,一問即知。”綠華便令楊永等四人先行,自己隨後就到。
初意楊永如有惡意,必要強勸自己同行,或是令人暗中跟隨,未必肯允。楊永人甚精明,知道適才語言不檢,將仙人冒犯,此時面上怒猶未消,心跡未明以前,對方已把自己當作惡人,便無此請,也必隨往。立即躬身答道:“弟子謹遵仙示,先往舍間,恭候光臨便了。”說罷回座。
三友均是同道至交。內有兩人日隨楊永湖邊遊行,已知楊永要尋訪一位異人,先聽吩咐住口,漸看出少女好些異處。另一人雖是不期而遇,見此情形,也料知有異。俱改了莊容,靜候下文。楊永只說:“天已不早,我們走吧。”便一同起身,下樓走到後湖邊無人之處,料衆要問,推說:“小弟得一高人指教,所訪異人居然無心尋到,事情關係小弟成敗安危甚大,此時尚難明言。三兄不論今日有暇與否,均請至寒家小住數日,事完再行。此事與別人無干,也不須人相助,只請縝密,勿再另告他人,便感盛情了。”
同行三人均喜與楊永盤桓,往往在楊家一住數日。又年輕喜事,今見有異人美絕塵凡,巴不得隨往相見。於是各人應諾,同往楊家走去。
林綠華見楊永慨然應聲走去,已覺非如所料,再向茶夥一訪問,茶夥也把綠華認作是江湖女子,爲綠華美色正氣所懾,沒敢妄答,只把楊永如何毫俠好善說得天花亂墜。
綠華有了先人之見,以爲這類惡少多善揮霍,茶夥平日貪得賞錢,適見兩方問答,故意爲之宣揚,並未深信。等了一會,起身下樓,走到路上,想了幾句說詞,假借投親與家貧求助,向人打聽。沿途問了好幾處,鄉民老者都是衆口一詞,同聲讚美,這才把心中成見去了十之八九。乘人不覺,駕了遁光,往水雲村飛去。
綠華到後一看,那地方三面水田,一條廣溪碧波粼粼,與洞庭湖相通。楊家就在溪的對岸,松竹桃李梅花楊柳雜植成林,蔚然森秀,一片碧綠,煙霧繚繞,與湖光山色遠近相映。湖上漁歌之聲隱約可聞。端的水木明瑟,清麗絕塵。剛剛落地,走過溪上橫着的赤欄小橋,楊永已由對岸一片桃林小道中趨出,拜倒在地,綠華已看出不是惡人,含笑請起。仍由楊永前導,避開正面前門,由桃林中小路,繞往後面花園之中,到修竹環繞的精舍之中,楊永重又下拜。綠華見室已上燈,只他一人,書童下人均已遠遠望見避去。便一面還禮,命起歸座,問有何事。楊永才把洞庭湖妖人作怪,欲取君山下面所壓神禹鐘鼎之事說出。
綠華聞言,大爲驚異,對於楊永爲人固是釋然,但是事關重大,妖人深淺難知。自己在外日久,師父立等回山,尚有要事待命,也難在此久候。既知此事,又不容不問。
便令楊永毋須驚疑,今夜且去君山探看一回,再作計較,楊永大喜,隨請綠華在園中住下,令家中姊妹作伴,備宴相款,並代三友求見。綠華也不推辭。楊永慣與江湖大俠異人奇士來往,時有女客過訪,家中下人看慣無奇。賓館中雖還有幾個常住客人,事前已有設詞,都知道主人有一前輩師執來訪,因是女子,不樂與生人見面,只在後園精舍,同了三個與來客相熟的友人,連同主人兩妹,伴客飲宴,也都不以爲異。綠華見主人行事機智縝密,甚是讚許。
席散,三友拜辭,往前院客房安息。楊永兄妹伴着談笑。到了子夜,綠華起身,縱遁光飛往君山落下,先往湖神觀尋到史涵虛。問知妖道日前同一黨徒前來,當晚月明如晝,雖值深夜人靜,但以連日天色晴爽,各寺院遊客頗多,前山更多漁人居民,妖道毫無顧忌,逼迫丁財父子操舟馳離湖岸二三十丈停住,再用妖法分開湖底君山腳下之泥水,查看水神所開洞穴深淺。水神以前原是緩兵之計,攻穿十餘丈以後,便只做作,不再進攻。妖道再一離開,索性連做作也一同停止。妖道見洞纔開了十餘丈,相隔覆鍾之處尚遠,七十日內決難攻穿。本來生疑大怒,當時便要給水神一個厲害,幸是水神五行有救,史涵虛日裡發現妖道回山,先在觀中揹人行法,畫好了符,去往湖邊偷偷焚化。水神得知妖道迴轉,還同了有力妖黨,料他多半人水查看,恐怕機謀被其識破。連洞庭君也着了慌。救星未到,無可奈何,只得仍在水底虛張聲勢,假意朝山腳洞穴猛攻,以圖隱瞞一時。哪知前攻不到丈許,忽然現出神禹封固此山的禁制,再往前,便堅如精鋼,紅光電閃,休想動得分毫。此事連水神也出於意料,知道妖道想破神禹禁法,移去此山,絕非容易。寬心大放,歡喜自不必說,這一來也有了藉口。妖道先還不信,以爲是假的,親自闢水入湖查看了一次,見果是厲害,所約妖黨又從旁勸解,說水神法力淺薄,不能怪他,方始息怒。就這樣,妖道仍說自己前在湖岸上曾守了數日,水神理應早已攻到當地,爲何不報知?幸虧同黨力勸,曉以利害,說這等作法有損無益,且易惹事,這才一同忿忿而去。行時聽妖黨的口氣,似甚爲難。次日便連後山妖婦一同飛去。
史涵虛因妖道既已發覺事情艱難,必定另有兇謀,事機遲速難料,說發便發,不比以前,還有七十日的限期,卦象上的仙人又尚無音息。昨日在海岸柳蔭中獨自面湖凝眺,心正愁慮,忽見一個相貌奇古,身材偉岸的長髯老者,由身後老鬆之下迎面含笑走來。
史涵虛剛由鬆側走過,鬆外又是湖水,知非常人,忙即恭禮。互一問詢,老者竟是洞庭君所化,說:“昨日妖道走後,恐神禹禁制只有正面,不甚放心,特令含鄱口小神穿通泥上,環繞全山,並無空間。後在原開洞穴左近發現鐵碑上有古篆:‘君山須俟十萬年後,神禹禁制失效,二次洪水氾濫,方始陸沉。’照此情形,妖道盜那神鍾雖是夢想,決取不去,但他心決不死。也許仗什邪法異寶,測準覆鍾之所,由君山頂上開一洞穴,向下直攻。到了洞底近處,再如遇阻,不是遷怒水神,強下毒手,便是施展邪法,強移此山,或用邪法將山震毀。不到力盡計窮,決不肯止。雖然發難較晚,預料至少必須兩三個月後,妖道方法全都試完,方始行那移山下策,但結局終於貽禍生靈,殆無疑義。
妖道日後如若事敗逃走,也是未來隱患。現算出救星明日必至,乃是武當女劍仙,此時只是路過,尚無閒暇。妖道歸期尚遠,也無須亟亟。而且若是一人之力,也難竟全功。
可請其回山,事完之後,多約一兩位同道來此。那時當再於原處樹下相見,先期告以機宜。並請不要張揚,以防妖人警覺退避,因而漏網。此事如成,功德無量。”說完作別,回顧已是不見。
綠華聽完史涵虛之言,又獨往後山妖窟查探,男女二妖人果都不在。一見所設法壇和禁制所居洞穴之法,覺出妖道法力有限,益發放心。因下山日久,急於回山見師,好在妖人再來尚須時日,不至有誤。隨往楊家把經過情形匆匆告知,便回武當。見了半邊老尼,覆命之後,說了君山之事。
半邊老尼笑道:“君山鎮水神鍾,以前修道之士俱知梗概,覬覦此鐘的也非少數。
無如關係千百萬生靈性命,誰也不敢犯此滔天大惡,空自羨慕,無人往取。直到元初,纔有兩個妖僧生心竊取。二妖僧法力頗強,並還防到多傷生靈自取天誅,事前先以妖法幻術與些怪異,假說某日要發生洪水大災,妖言惑衆,更有官府爲之張目,使環湖居民盡行遷徙。到日再以收妖爲名,將湖水禁制,現出湖底山腳。一面準備替代此鍾封禁湖眼的法物及符篆,一面另開了十四處水口。如若封禁不住,也能以彼教中的大法將湖水禁制,不令橫溢,化爲一條條高出水面,千百丈的晶流,順所開水口入江,再由江入海。
汁慮甚是周詳。照此作法,雖仍不免傷害生靈舟船,比起全湖潰決,氾濫三湘,卻好得不可以道里計。妖僧也以慈悲仁厚自詡。
“哪知一切停當,剛把湖底山腳攻陷十多丈,便遇見大乙神鋼之禁,妖僧用盡妖法,不能再進分毫,反因心急勢猛,折了兩件心愛法寶。妖僧此事原曾奏明法王,得了朝廷允許,誇過海口,急愧之下,欲將此山移去。所行邪法本極兇惡歹毒,當時湖水四面壁立數百丈,環山泥石在神鋼環繞之處又被去盡,風雷之聲震動天地,那山仍不能移動分毫。二妖僧怒極,一同施爲,發出小山般大一團雷火,待將此山自頂震碎。眼看那山就要崩裂,突地一聲大震,妖僧所發雷火忽在空中炸裂,立即狂風暴起,地暗天昏,所禁湖水也齊崩散,波濤浪涌,高舉如山,勢甚駭人。直至次早才風平浪靜,君山二十螺仍浮在碧波之上,只山麓和環湖低凹之處有些氾濫之跡,死魚介貝到處都是。二妖僧連人帶船以及隨行徒衆官人,俱爲雷火震成灰煙,連劫灰也沉入湖底。直似大水初退情景,別的尋不出一點痕跡。由此才無人敢生心竊取,此事漸少人知。
“那妖道乃竹山教下孽黨,必是爲報青城派教中祖師朱、姜二道友的仇恨,不知從何處訪查到此鍾來歷,想盜了去祭煉邪法,復仇稱雄。如非用心忌刻,不使人知,必被同黨中較有識見妖人阻止,也不致遽取滅亡。由古迄今,多少高明有道之士尚且不敢妄動,何況此類幺魔小丑。照他一意孤行之跡,必無什法力,又無什羽翼相助,無須再有多人,足可了事,就是無人前往,也必自敗。朱、姜二道友法力高強,誅戮竹山羣邪早有定計,本可無須多事。不過妖道情急之際,保不定興風作浪,貽害生靈,你此舉頗有善功。適才以我推算,爲日還早,不妨隨意前往,相機行事。你發覺在前,到日青城門下如無人在彼,自應身任其事;如有人在,便是朱道友已有安排,你從旁相助好了。”
姑射仙林綠華在七姊妹中貌最美秀,性情也最溫柔和平,素常行事謹慎。因知竹山教雖是妖邪,聲勢浩大,內中頗有能者,日前妖道已然約有一個妖黨在彼,到了事急之際,焉知不再約有力妖人相助?青城派有無人去,事尚難料,自己縱勝得過,也難防他漏網,致留未來隱患。意欲約了同門七姊妹,一同建此功德。剛一說出,半邊老尼便道:
“你的用心甚好,我也知你勢力稍嫌單薄,無如眼前衆弟子除玉珠遇事耽延,又不知我還有後命,此時尚未趕回外,餘人只你和大徒兒在近三月內還有空閒。你既臨事謹慎多慮,可和你大師姊商量,同往好了。”綠華終覺事體雖大,妖道估量還能抵敵,那神禹禁制何等威力,萬一被妖道用邪法將其觸發,無力收拾,如何是好?師父又性情古怪,最不喜門人絮聒,不敢再有煩讀,只得唯唯應諾。
半邊老尼原是應靈二子之約,去往終南煉丹,並辦一件要事,次日便帶了摩雲翼孔凌霄等三個女弟子先往終南飛去。綠華送走師父,便和大師姊照膽碧張錦雯商議說:
“那年因爲輕看左道中人,便吃了金針聖母的虧。久聞竹山教中妖人邪法甚多,君山又有神禹禁制,如何可以大意?此時如若告知青城派諸同輩道友,自然是萬無一失,但是事情由我發現,臨期求助外人,不特示弱,師父知道也必不快。師父偏看得那等容易,大師姊你看如何?”張錦雯道:“師父道法通玄,平日看似容易,實則全有成算。你未回時,師父因司青璜小師妹兩次請命往青城且退谷省親,師父算出她到家有事,特命明珠師妹事完與之同行,並令先走。尋常省親,尚且如此,何況當此大任?師父爲人好勝,如無勝算,怎會命你前往?我原奉命在山留守,因你一說經過,師父便改命我助你前往。
師父向來活不說完,待門人自去作爲,你又不是不知。以我推斷,此事必能成功,不必過慮。”
過了一日,女崑崙石玉珠回山,綠華本想約她相助,此事尚須時日。又因聽玉珠說起天蠶妖女在湖心洲伏誅情形,便把盤籠族合族中蠱之事先說出來。因石玉珠心熱,說救山人事易,師父又未指明令她相助綠華,綠華意欲等她救完山人回來,再行告知。及聽玉珠要在途中就便訪友,知她交遊衆多,恐防途中耽延,另生枝節,方始說出。玉珠笑道:“師姊妹中,你林師妹性格溫柔,過於和緩。既有這類大事,怎不早說出來?照此情形,妖人君山盜寶雖然應在兩三月後,此時仍須防他暗作手腳。還是先繞道巴陵,看妖人在彼有無佈置,如已在彼作怪,當時便除了去,以防養患纔好。”綠華好善,眼見盤籠族疾苦之狀,救人心切,素又信仰師父,以爲到時再前往必無差池,力主先救盤籠族,只歸途不要耽誤便了。石玉珠素來敬愛綠華,便依了她。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