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衆人定睛一看,一個渾身黑衣裳的赤足女子,生得容顏美秀,體格苗條。橫臥在地面上宛轉呻吟,花憔人弱,越顯可憐。只管睜着那一雙剪水雙瞳,望着元兒,大有乞哀之容。南綺氣不過,上去踢了她一腳。那女子哪經得起這一下,只疼得玉容無色,清淚珠垂,不禁哀啼起來,聲音甚是嬌嫩,直覺巫峽猿啼無比悽楚,越發動人憐憫。休說紀光,連真真都動了惻隱之心,不忍心當時將她處死。紀光見南綺兀自玉頰紅生,鳳目含怒,深知南疆習俗,恐將此女殺死,事情鬧大,自己不能在此立足不要緊,愛女回生,必受影響。忙搶上去,攔在那女子前頭說道:“諸位不要動怒。這便是聶家的榴花姑娘,諸位仙姑法力無邊,也不怕她逃走,且容她起身,問明來意,再行處治如何?”
說罷,南綺尚未答言,榴花忽然戟指怒罵道:“都是你這老鬼屢次壞人好事。我姊姊玉花,爲了那薄情郎,如今已是常年悲苦,生趣毫無。如今又壞了我的事。當我約了玉花姊姊尋你評理時,你如不將我姊妹久困不放,略開一條路,我師父近兩年正在修煉天蠶,不能分身,我姊妹因自己給她丟醜,也無顏前去求訴,縱然與你不共戴天,也莫奈你何。偏你得了便宜,還要趕盡殺絕,想置我姊妹於死。幸得三妹義兒刺血焚香求救,恰巧正是師父天蠶成道之日,得信即來,將我姊妹救出。本不能輕饒你的,經我再三苦求,才行應允先禮後兵。用兩面靈銅隱住法身,試試你們的目力,及見他二人過湖,先時並未看出,後來也只是心中揣測,故意裝模作樣。其實靈銅折光,乃是南疆天生異寶。
只須在天光之下,用兩片斜對,便能將身隱去,並非法術。因他二人所指之處不對,引起我們輕敵之心,這才中了暗算。我師孃自成道以來,從未受過挫折。雖然中了一火彈,她有靈藥萬全回生散,一擦便愈,並無妨害。不過恐我義弟受傷,還有一件事兒未了,只得暫行回山。我知此仇一結,你們萬無倖免之理,必在今晚子時放出天蠶,將你們嚼成粉碎。那天蠶數有萬千,只要蠶娘不死,水火兵刀俱難傷它。即使燃化成灰,也能復體還原,由大而小,化身千億。惟有我們自己人略知避免之法。”
說着,她又指着元兒道:“我因貪戀着與他成爲夫婦,二次趕到這裡,見你們人多,不敢過來,纔在對岸用靈銅隱了身形,假裝我師父口氣,勸你們投順,引他二人逃走,再給老鬼祖孫二人也留一條活路。我想他二人縱無知逞強,老鬼在此多年,我師父的法力威名,不會不曉得。誰想我法力稍差,那千里傳音之法不能及遠,又忘了口音與師孃不似,被你們識破。一則逃避就要現出身形,容易被來人追上;二則癡心,不捨就走。
正在打算想用什麼言語對付,便被來人擒捉。這也是我的劫數,我落你們手內,也不想活。我死之後,你們所受報應定比我還慘十倍。他如能和我稍微親熱親熱,你們雖死,仍能救他一人活命。而且如得應允,我死也甘心。”說罷,淚如泉涌,哀泣不止。
南綺見她連訴帶哭,好似受了多少委曲冤枉。再襯着那樣美妙嬌柔的容貌身體,直似一技帶雨梨花。暗忖:“這山女雖然無恥,竟會這等情癡,叫人看了,又憐又恨。”
南綺正看着元兒怎麼答話,真真早喝道:“幾曾見過你這等不知羞恥的賤婢?偏不能順你心意。此時殺你,反道我倚強欺弱。你不是說那師孃厲害,今晚子時要來嗎?且容你再活半日,等我今晚擒到天蠶仙娘師徒,再行一併處死你便了。”
紀光本恐衆人將榴花殺死,事情鬧大,益發不可收拾,聞言才略放了點心。暗忖:
“這幾個少年男女雖都是仙人門下,畢竟仍有些氣盛。聽榴花之言,天蠶仙娘今晚必定大舉來犯,萬一有個閃失,那還了得?”想了想,事在緊急,從權爲是。一面用眼色授意紀異不可多嘴;一面暗將那塊信香取在手裡,抽空蜇向後屋,放在檀香爐內。少時無名釣叟前來,衆人若問,只好撒個謊,說是在衆人未回以前點的。等到點燃出來,真真已然有了覺察,便問道:“老先生焚香求救麼?聽適才賤婢之言,只恐無名釣叟也未必能分身來此呢。”
紀光聞言,臉上一紅,還未及回話,忽聽榴花狂呼道:“我已被惡人促住,你千萬來不得。我也不願活了,你快去求仙娘給我報仇。你怎麼還不聽我的話呀,你千萬來不得呀。”說罷,她又朝着真真哭求道:“我姊姊玉花自從那瞿商被老鬼引走,壞了婚姻,終年以淚洗面,苦已受盡。她本來不見生人,不問世事,這次都是我連累了她,早晨差點被火燒死。後來逃了回去,說天下男子十九薄情寡義,既不相愛,何苦勉強學她的樣,自尋苦惱?再三勸我死了這條心,不可前來涉險。是我不聽,自取其辱。她現在知我被困,要趕來替我一死,如今人在路上,已快來到。她本領雖比我大,也不是你們的對手。
她今此來原無惡意,無奈你們都是心辣手狠,無情無義,她來正好送死。我連用傳音之法,攔她不住。我死不足借,只不願無故又害了她。我也不希罕你們放我,只求你們快快下手將我殺死,斷了我姊姊捨身相代的念頭。我就做鬼,也得閉眼。”說時急淚交流,恨不能當時尋一自盡才稱心意,偏是身子受了真真的法術禁制,動轉不得。
待不一會,果見對湖岸山道中,飛也似跑來一個山女。到了湖邊,高喊了一聲:
“妹娃子,莫傷心,姊姊替你來了。”說罷,一條紅線隔湖飛來。到了衆人面前落下,現出身形,正是玉花。仍和先前南綺所見的裝束一般,只沒帶着兵器。一見榴花被法術禁倒在地,神情狼狽已極,忍不住一陣心酸,飛撲上去,抱頭痛哭道:“妹娃子,我娘死時再三囑咐我,說你人好,容易受騙,叫我好生照看着你。你如死去,我怎對得住娘呢,漢人多沒天良,我自那姓瞿的被老鬼引去,活着也無甚意味。不如由我和他們商量,替你一死,我姊妹兩個都好。你如執意不肯,那我只得陪你同死了。”榴花聞言,又哀聲哭勸玉花。兩人只管哭訴不休,也忘了身當險地,仇敵在側。
衆人俱不料山女竟有如此至性,見她們這等同胞情深,骨肉義重,不由動容,起了憐憫之心。正不知如何發付才妥,猛見真真倏地秀眉一聳,怒叱道:“兩個丫頭既然甘爲情死,用不着你推我讓。待我來打發你們一同上在死城去。”說罷,手指處,一道劍光直往二女頭上飛到。榴花原是躺在地上,不能站立。見敵人翻臉,徑下毒手,便高聲大叫道:“要殺殺我,放我姊姊回去,等她取了法寶兵器前來。”言還未了,玉花一見飛劍臨頭,只喊得一聲:“饒我妹子。”早縱身迎上前去,面無懼色,大有視死如歸之概。
這裡元兒、南綺見真真忽然飛劍出手,俱覺心中不忍。猛又聽一聲:“姊姊且慢。”
一道寒光帶起一條人影,直向真真的飛劍迎去,一看那人正是紀異。這一來把兩人提醒,元兒首先飛劍上前,南綺也跟着飛劍出去攔截。只花奇一人在旁憨笑道:“今日兩個丫頭得活命了。”聲甫歇,真真劍光已終撤回,指着玉花姊妹說道:“看你二人雖然無恥,卻也有幾分義氣。我今放你二人回去,叫那天蠶妖女速來納命。如果過了今晚天明不敢前來,明早我便尋上門去。”
玉花驚魂乍定,看出禁法已撤,忙扶榴花起立。當時並不逃走,略微定了定神,慷慨說道:“我死活本沒放在心上,你休以此嚇我。只是你放了我妹子,有些感激罷了。
我們雖是山人,最重信義,尤其是恩怨二字看得分明。我們不過情愛比你們漢人專一,怎叫沒有羞恥?我此來本打的是毀身報仇主意,滿想拿話激你們,將我妹子放脫了身。
等你們一殺我,便中了我的道兒。實不瞞你們說,我家中已設下蠱壇,由我刺了心血,餵了蠱神,交三妹義兒代爲主持。我自己帶了一身惡蠱前來,早在過湖之際下在水裡,不消多時,這沙洲上便到處密佈。我只一死,義兒那裡便即知曉,蠱神立時發動。這蠱不比平日誤服之蠱,一經發動,如影隨形,並且不易被人發覺。此乃我仙娘秘傳最惡毒的大法,專在人睡眠、人定和不知不覺之際乘隙而動。只要被它鑽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難得救。我這人此時生趣已絕,原不願活,怎奈死後妹子不肯獨生,只得陪她受些年罪。
偏偏我們已落你手,又肯輕放,總算於我姊妹有恩,怎能再下此毒手?再者你們俱會法術,我如不死,少時蠱一現形,易爲你們覺察,未必能傷着你們。不如仍由我收了去,以報不殺之恩,也省卻你們許多手腳。至於傳話給仙娘一層,因她今晚子時前後必來報仇無疑,無須前去招呼。況且我姊妹若是行那毀身報仇之計,尚還有話可說,而我姊妹只是一念情癡,背了她來約你們逃避,又爲你們所擒,更丟了她的顏面,已然犯了百死難贖之罪。怎敢再去相見?我姊妹一回去便須設法避禍,連夜逃出千三百里外,覓地潛伏,方能活命了。”
說時,那榴花只管拉着她的手臂,依依哀哭,一言不發。一雙淚眼不住向元兒瞟去,好似情熱猶熾。衆人只顧聽玉花說話,元兒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又不便喝破,只得拉了紀異,假裝取物,走向室內。
真真卻把雙目註定玉花,不住冷笑。等她把話說完,正在禹步行法,將所放惡蠱收走之際,猛喝道:“且慢動手。你以爲你那惡蠱厲害麼?你先站過一旁,我讓它先現出形來你看。”玉花聞言,便停了手,面現驚疑之容。真真便請衆人稍微退後,說道:
“昔日隨侍家師,曾說生平各異派中能人俱都會過,只未和養蠱的人打過交道。我一時無心中間起惡蠱怎樣製法,家師便教我煉了幾樣法寶,一直未曾用過。今趁妖女未來以前,且拿它試手,看看有效與否。”說罷,便從囊中抓了一把似針非針之物往前擲去,手揚處便有千萬道銀雨直射湖中。那湖水先似開了鍋一般飛珠溶沫,波濤飛涌。
正在這時,耳邊似聽玉花失驚,噫了一聲。紀異被元兒拉進室去,紀光、花奇俱都面向湖中,不曾在意。只南綺心細,時刻注意玉花舉動,見銀光飛去湖中波濤飛涌之際,玉花伸手入懷摸索了一下,又用拇指和中指彈向空中。雖不見有什麼東西,知是弄鬼無疑。因真真詞色甚是自滿,只得靜以觀變,並未給她叫破。
約有半刻工夫,真真忽大喝一聲,將手一招。湖中浪花開處,千萬絲銀光忽又貼波飛起。每一根銀絲上,大都鉤着一條赤紅晶亮,似蠶非蠶,細才如指,長有三尺的惡蟲,朝岸前直駛過來。下映湖波,幻成一片異彩。真真回頭向玉花道:“我知此蠱與你生命關聯,要死要活,快快說來。”說時心中得意,以爲玉花必要哀聲求告。誰知玉花答道:
“此蠱均系化身,死活隨你的便。我的本命元神已在你行法時遁走,你雖有法力,也未必能擒得它住。只是我仙娘已派人出來尋我,恐半途撞見不便,尚未離開這裡罷了。”
真真見她神色自如,料是所言不差,方纔驚愧。玉花忽然狂叫一聲,口吐鮮血,暈倒在地。
榴花忙伏身看了一看,大哭道:“你們既然放我妹妹,如何又下此毒手,用法寶把她元神禁住?索性連我殺死,也倒痛快。”說罷,抱着玉花屍身痛哭起來,真真好生不解,喝問道:“我既允放你們,豈能失信?她不是說元神已然遁走了麼?怎的又會如此?”榴花哭訴道:“你們害了人,還要裝模作佯麼?她因見你們用法寶去拘金蠶,恐遭毒手,元神本已遁走。不知哪個用甚法兒,又將她元神捉了來。此時如能饒她,放了還好,再過一個時辰,便七竊流血而死了。”說時,哭得甚是悽慘。
紀光忙問衆人可有什麼作爲,俱答無有,好生驚訝,方疑是無名釣叟暗中前來將她元神收禁,榴花猛一眼看見元兒、紀異自室中走出,手裡持着一個網兜,裡面隱隱放光,狂喊一聲:“你這狠心腸的小鬼,連我也一起殺死了吧。”一面哭說,忽然從地上縱起身來,朝元兒飛撲過去。南綺見她拼命,恐有差池,一縱遁光,追上去攔在前頭,迎個正着。喝一聲:“休得無禮!”手起一掌,便將榴花打倒在地。榴花還要掙扎上前時,真真已趕過去,一把將她攔住。榴花哪裡敵得過真真的神力,急得雙足亂蹦,哭喊道:
“你們還賴,你看我姊姊的元神不是在小鬼的網裡面麼?”
這時南綺方纔看清元兒手中所持,乃是那面千年金蛛絲結成的網兜,內中網着一條金紅色似蠶非蠶的長蟲。便問元兒是哪裡網來的。元兒道:“我兩人去到室中閒談,紀弟見我們行裝上插着這個網兜,無意之間取將下來,問有何用。我便對他說起遇見長人兄妹,怪蟒報仇,吐丹敵劍,全仗此網獲勝之事。話還沒有說完,紀弟拿着它一舞,忽見金紅光華一亮,便網住這麼一條怪蟲。適才我看那山女說湖中下蠱,少時上岸,到處密佈,便猜是那話兒。剛接過來看了看,聞得外面山女哭聲,正出來想問個明白,給你們看呢。”衆人方纔恍然大悟。
真真笑道:“難怪榴花說我背信食言,殺她姊姊。原來是她自投羅網,這也怪人不得。此網非絲非麻,如此厲害,想是多年蛛精吐絲所結的了。”南綺道:“妹子也不知它的來歷用處,只在得它之時,曾聽一異派中人說此網乃千年金蛛之絲結成。有一次我和元弟遇一怪蟒,口噴丹元,我二人法寶飛劍俱難傷它,多虧此網網去它的丹元,才行伏誅,想必有些用處。”真真道:“這兩個山女倒也同胞情長。但是此網並無收口,爲何玉花元神一進去,便難逃出,二位道友可有甚解法麼?”南綺道:“此網粘膩堅韌,飛劍難斷。遙網空中飛鳥,無論多高,百不失一。也用不着什麼收放之法,每次網到禽鳥,只須裡面倒轉,便可脫落。且看此女命運如何。”.說罷,從元兒手中要過網兜。
翻過來,一口真氣噴去,那網便倒了過來,那蠶已是奄奄一息,兀自粘在網上,半晌方行緩緩脫落,蟠伏在地。
榴花忙跑過去,口裡也不知念甚咒語,又不住連連噓氣。又過有半盞茶時,那蠶才一閃一閃地放着光華,蠕蠕蠢動,往玉花身旁爬行過去。榴花忙又跑向玉花身旁,解開她的衣服,露出欺霜賽雪、嫩生生的酥胸,口裡唸咒愈急。不消片刻,那蠶爬上身去,蟠在玉肌上面,將頭昂起,便有七根細如遊絲的紅線噴將出來,射人玉花七竅之中。榴花方住口,轉悲爲喜,伏在玉花耳邊喊了兩聲姊姊。又從懷中取了一塊丹藥,塞人口內,接着便聽玉花呻吟了兩聲,拉着榴花的手,怯生生坐將起來。
玉花一睜眼,看見那條本命蠶,剛失驚噫了一聲,榴花偷眼看着紀光,忙用土語咭咭呱呱說了幾句。紀光聽出是那蠶已受了重傷,須借人精血培養,在腹中修養數日,方能復原。這種修煉成形的惡蠱,最耗損人的精血,輕易也不放入腹內。玉花因是死裡逃生,榴花怕她難以禁受,意欲代她吞入腹內。正說之間,玉花更不答話,猛將櫻桃小口一張,那蠶身子忽然暴縮,好似長蛇入洞一般,噝的一聲,徑往玉花口中鑽去。
榴花哭道:“姊姊你這樣,師父定在路上,我們怎逃得脫呢?就逃出去還不是死麼?
我真害了你了。”說罷,又痛哭起來。玉花雖然醒轉,神氣甚是委頓。見榴花悲哭,便也流淚說道:“妹兒你莫哭,這都是我兩姊妹命苦,才都攤上這等事,說做甚子?我們伎倆已窮,即承人家不殺之恩,總算暫時撿回了兩條命。這裡不是久待之所,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這一耽擱,哪裡還能逃得脫?師孃想必還能恕我,且等見了面,我再代你苦苦求她,饒你一條活命吧。”榴花哭道:“你難道不知師孃平日的心有多狠麼?一個說不好,連你也是難免一死。死倒不怕,要被她拿去祭了天蠶,休說永世不得超生,那麼久的苦痛怎能忍受?依我之見,還不如求那薄情小鬼,將我兩姊妹用劍殺死,還少受許多罪呢。”
玉花略一沉吟道:“我兩人雖然九死一生,難得幸免。三妹義兒如在此時逃走,還來得及。幸而我來時,指給她好幾條路,叫她見機行事。最末一條路,便是如果我過時不回,堂前神燈不滅,便是敵人畏懼師孃,聽了我們的話,相約同逃。只一聽見我假裝命她通靈求救的傳音信號,即時收了法壇,帶了我二人的神座,速往東北連夜遁走,投奔瞎婆婆那裡,安身躲避,我們隨後自會尋去。師孃即使聽見我們傳音,必要等義兒通靈告稟,萬不料是緩兵之計,我們正可藉此逃走。這原是行時偶然動念,明知決無這等便宜的事,不過稍作萬一計算,不料居然用上。我兩人命運難測,義兒當可活命。如今時機緊迫,且等我將她引走,保全一個是一個,再打主意。省得過湖一個不巧,遇上同門姊妹兄弟們,再想支她走,就來不及了。”說罷,披散秀髮,兩手撐地,倒立急轉,口中喃喃不絕。約有片刻工夫,忽然將嘴貼地咭咭呱呱幾聲,然後與榴花一同向地下偏頭貼耳靜聽。又過有一頓飯光景,方行起來,互相低語了幾句,愁眉淚眼地走向真真面前。方要張口道別,真真已搶口說道:“你兩個想走哪裡去?過湖不遠便是個死。你看你們的來路上,那是什麼?”
玉花姊妹起初急於行法傳音,使義兒遁走,等到用地聽法一聽,義兒已在如言辦理。
她們不知義兒另有能人解救,聽時適逢其會,還以爲義兒機警,動作神速。直聽到她收法從容遁去,才放了點心。打算匆匆向真真等告別,過湖冒死逃命,沒有注意到別處。
聞言才往來路上定睛一看,入湖的那一座狹谷,連同其它兩面,都遠遠有金星飛舞。知天蠶仙娘已然下了辣手,行使最惡毒的法術,恰好將這湖洲三面出路全都封鎖。若不是怨恨到了極處,不會這等施爲。想起前年親見惡蠱嚼吃生人慘毒之狀,不由嚇了個心膽皆裂,一同“哎”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玉花微一定神,眼含痛淚,抱着榴花說道:“看神氣,師孃已然怒發難解,我等生望已絕。好在法壇已撤,我們雖死,不會害人。且待我囑咐他們幾句,依你所說,一同死了倒也安心。”
衆人先見她二人抱頭痛哭,相依爲命的苦態,早就動了憐憫。只因真真在前,又知事情須得由她發落,方免後患,不便開口。及見真真頗有相救之意,自是贊同。尤其南綺童心猶盛。先因榴花不顧羞恥,執意要嫁元兒,本甚厭惡。後見她姊妹同命慘狀,漸漸轉憎爲愛。一聽她們要尋自盡,忙攔道:“你們不要驚慌尋死,這位畢仙姑的道法高深,必能救你二人活命。”真真也接口道:“你二人一念情癡,卻也可憐,我做好人做到底。你們過湖固然難於倖免,如若在此暫避,還怕怎的?休看天蠶妖女厲害,也未必能是我們對手;即使萬一我們敵她不過,也帶了你二人同逃。如何?”
榴花聞言,自是驚喜交集。玉花卻慨然道:“我本不願求活,實因我妹子慘死,無以對我死去的親孃,不得不荀延殘息。起初元神不傷,尚可逃走,此時過湖不遠,定遭羅網。適才看出諸位仙姑法力,就以擒我元神的寶網來說,天娘雖然厲害,已難近身。
明知只有留此不去,或能保全性命。但是以敵爲友,從無此理,怎能啓齒?這一來方看出你們漢人到底量大。我師孃平日爲惡多端,我們每隔三年,便要與她獻上一對童男女。
先還不曾在意,自從前年親見她用人喂蠱嚼啃慘狀,已是驚心動魄。她還嫌我姊妹所養之蠱沒有吸過童身之血,不如我們義弟厲害,將來遇見能手,必爲門戶之羞,屢次催我們害人,實非所願。加以年貢繁苛,力又不足,既在門下,除死方休,無法擺脫。稍有違犯,便有粉身碎骨之禍,終日愁慮,莫可如何。此番蒙諸位仙姑相救,固是感激。幸得活命,情願拜在仙姑門下,改邪歸正,不知可能允否?”說着,早拉了榴花一同跪下,拜謝不已。
真真忙拉起道:“只要你二人能改邪歸正,不患不得善果。我們自己功行未完,怎能收徒?且等事完之後,遇機給你們引進便了。這半日工夫,你們已飽經憂患險難。桌上現有酒食,可隨便飲用一些,到室中歇息歇息,再來相助我們除害吧。”玉花道:
“仙姑賜我們飲食,自然拜領。如與師孃爲敵,休說不是對手,即便知道一些破解之法,她雖爲惡,既是我姊妹義母,又是師父,寧死也難奉告,望仙姑寬恕纔好。”真真道:
“這也難怪,隨你們自便吧。”玉花姊妹一些也不作客套,就桌上設的酒食用了些。便請紀光指一僻靜所在,暫作隱身之用。衆人俱不知何意,見隔岸金星飛舞,猶如繁星,漸飛漸近,相隔至多不過一二十里。算計強敵將臨,一心觀變,準備迎戰,也未管她們,徑由紀光領她們去訖。
一會,紀光去了回來,說玉花姊妹神情很是害怕,連引她們走遍各室,都說不能作藏身之用。可是每去一間,必從身上抓一把灑向室內,只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若問她們,便滿面驚慌,哀求勿問。自己雖然久居南疆多年,頗知巫蠱之事,也不知是何用意。最後把她們引到那昔日藏紀異胞衣,曾被毒蛇盤踞,現已長滿毒菌,潮溼黑暗,叫人無法存身的巖洞以內,才面有歡容,不住稱謝地躲了進去。因她們舉動詭異,不知她們居心好壞,意欲請大家去往各室查看有無好謀。
真真笑道:“這兩個丫頭不但處境可憐,神態也甚光明。她們此時不過畏那妖女過甚,避禍心切,恐毒蠱厲害,我們防禦不了,故佈疑陣,以爲免害之計,決無暗算之心,無須多慮。倒是她們已知我們能力,還要如此驚慌,其中必有原故。她們尚念着母師之情,不肯泄漏機密。聞得凡能通風之處,惡蠱便可侵入,無聲無形,常人遇上,非到受了害才行知覺。尤以她本門中人心神相通,受害更甚。妖女到來,我們固然無妨,萬一她姊妹二人已投在我們護翼之下,仍是受了侵害,不特這口氣不出,豈不叫人笑話?”
南綺聞言,本想將那彩雲仙障放出,去將玉花姊妹存身的巖洞護住。因真真言語動作俱是獨斷獨行,一些也不客氣,安心要看看她的本領如何,只留神保住元兒一人,自問綽有餘裕,懶得再管閒賬,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花奇也是早料出妖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真真道力高強,法寶厲害,素所深知。
南綺、元兒既和妖女會過,也能應付。但是這裡還有紀光、紀異祖孫,到底比平常人強不了許多,小有妨害,便首當其衝。紀異是骨肉之親,平時情感極厚,比起尋常姊弟要勝得多。既然護他,勢不能不管紀光。於是便打算動手之時,由真真、南綺、元兒三人前去應敵,自己保護紀光祖孫。她卻未料到南綺存有私心,不到真正有了敗意之時,決不認真上前。
以真真、南綺等四人的能力,合敵妖女本佔上風,只緣真真遇事驕敵,目中無人,把四人分成三起,結果雖然獲勝,可是出了好些亂子。如非呂靈姑和女崑崙石玉珠趕來解圍,紀異必身受重傷,玉花姊妹幾乎身遭慘死。真真鬧了個沒臉,看出南綺先時有些袖手旁觀,直到惡蠱傷人,方纔出力,分明要看自己的笑話。因此銜恨南綺切骨,成了不解之仇,終於誤人誤己,墜人情網,阻滯正果,皆緣當時一念之差,侮已無及了。
這裡人各一心,玉花姊妹卻在後巖洞中戰兢兢地受活罪,俱都放過一旁。
且說真真因自從以前下山以來,除了犯規受禁外,仗着自己苦心修爲和乃師韓仙子所賜法寶、飛劍,一直快心善惡,爲所欲爲,輕易不曾遇見對手。隨師學道之時,偏又在無心中問起各種惡蠱,學了專門剋制的法術、法寶,以前就想拿玉花姊妹試手,爲紀光所力阻,這一來正可人前施爲,智珠在握,可操必勝之券,不覺目中無人。眼看對岸惡蠱如繁星飛舞,萬螢起落,仍是談笑從容。滿擬以逸待勞,惡蠱飛來時,一舉手間便成颼粉。真真適才雖因玉花姊妹是妖女門下,難免心神相應,略有顧慮,也只口邊一說,通沒放在心上。
時光易過,不覺交了子時,對岸惡蠱放出來的星光越來越近。彷彿己離湖邊不遠。
元兒早恨不得早些過湖迎敵,俱被南綺以目制止。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妖人要來又不來,只管在我們面前鬧鬼。今天早上也是坐在那裡,裝模作樣,吃南姊一團火便即燒跑,有甚了不得的本領?似這樣等到幾時?難道要等她尋上門來才動手麼?”真真笑道:“你哪裡知道,這蠱火妖光乃是幻影,看去雖近,相隔卻遠,因現時月被雲遮,光更明顯,格外覺得近些。其實她不過是在那裡想下辣手的佈置,準備大舉而來,人還沒有動身呢。這等虛張聲勢,適足示弱。家師曾命我姊妹二人脫困以後多建外功,以贖前愆。這金蠶惡蠱橫行南疆,爲禍無窮。當初綠袍老祖所煉最爲厲害,第一次被極樂真人李靜虛在成都碧筠庵大施仙法,誅戮殆盡。第二次他又就當年遺留的一些蠶母重新祭煉,又經三仙二老和峨眉門下幾個有名的後輩一同下手,火煉妖幡,才行消滅。聞得當時已然絕種,不知怎的又會在此出現。聽家師所說,證以今日所見,這裡惡蠱尚非綠袍老妖之比。定是種子不同,功候也必然未到。如不將它除盡,異日又是貽禍無窮。所以非等它全數飛臨湖邊,才能一網打盡。”
元兒自問目力迥異尋常,惡蠱妖光雖然時近時遠,分明近在對湖岸邊,真真卻說是相隔甚遠。正在心疑,猛聽一個幼童的聲音接口道:“丫頭少說大話,看我親孃一會就來取你們的狗命!”言還未了,真真知道自己疏忽,敵人業已深入,尚未覺察,不由又驚又怒。早把左手一揚,一團清光皎同明月,疾同電閃,立時飛起,照得沙灘上人物林石清撤如畫。接着右手中又是一條梭形的碧光,朝那發聲之處打去。衆人順那發聲之處一看,一個粉裝玉琢的小孩手持長叉,正從室中飛出。想是隱身而來,被真真光華一照,現了身形。南綺、元兒認得是早晨站在天蠶仙娘身後的幼童。真真碧光將要飛到他身前,忽聽“哇”的一聲長嘯,響震林拋,一團金光爆散開來,轉瞬消滅,幼童業已不知去向。
真真見幼童漏網,未免慚愧,正待飛身追去,忽聽紀異喊道:“畢姊姊,你看那是什麼東西?”
這時對岸繁星業已全數隱去,天上陰雲密佈,星月之光全被遮去,四處黑沉沉的,只有湖面上的一片水光在暗影中閃動。仗着衆人慧目能以及遠,還看得出遠近景物。如換常人,十步以外便難見物。衆人順着紀異手指處一看,來路谷口上飛來了一樣東西,似蛇非蛇,長有丈許,周身通紅,光焰閃閃,正凌空蜿蜒而來,只是飛得甚爲遲緩。花奇道:“這般蠢物也來現眼,待我給它一劍。”真真畢竟道力較高,忙攔道:“奇妹且慢。你看這東西如此長大,可看得出它有口目頭尾麼?”一句話把衆人提醒,定睛一看,果然那東西雖然長有丈許,卻是無頭無尾,通體俱有金碧星光閃動,直似一根能屈能伸的火棍一般。方在注視,那東西將近湖岸,未容衆人動手,便即回身,繞着那一片林木緩緩飛翔起來。飛沒多遠,便從那東西身上流星也似落下三五點星光,色彩甚是奇麗。
真真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妖女怎敢如此歹毒,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說罷,左手一揚,一團青光立時升起天空,將湖洲一齊照得明如白晝。右手二指往外一彈,便是一個霹靂,夾着一大團雷火,照準那大蛇一般的妖物打去。聲到雷到,迅疾非常,只一下便打個正着,立時震得爆散開來,化爲千萬點繁星,在對岸飛舞,又和先前所見一樣。衆人這時方纔看清那妖物竟是成千累萬的蠱光妖火凝聚而成。經了真真這一霹靂,除將它震散外,好似並未受着什麼傷害,只管上下飛躍,疾如流星過渡,風捲殘雲,頃刻之間佈滿對岸,都不飛過湖來。真真見一雷不曾奏效,連連把手連彈。
那拷栳大一團團的雷火,夾着震天價的霹靂,只管打個不住,震得山搖地動,聲勢甚是浩大。似這樣打了有好一會,對岸林木山石盡被震成粉碎,火光四起。可是那些蠱火妖光仍如無覺一般,一雷打過去,看似消滅了些,一會忽又繁盛起來。
真真滿擬先用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將惡蠱照住,使其不能逃脫。再行使法力,一網打盡,獨建奇功。一見神雷無用,才知不是易與,心中雖未着忙,已不似先時高興。偶一回頭,見南綺正與元兒並肩而立,朝着對岸觀望,神甚暇逸。看出是觀察自己能力,坐觀成敗,不禁怒從心起。一發狠,便將滿頭秀髮披散開來,用手攢住發尖,含在口內,咬下寸許長一大把,一口真氣朝對岸噴去。噴時在黑影中看去,只略微看見千萬縷發亮的烏絲一瞥即逝。及至飛落在螢火叢中,紅火光中黑光如雨,分外明顯。這一來才見了功效,那千萬螢火立時一陣大亂,紛紛竄落,卿卿之聲四起。
真真見法術奏效,方纔有些心喜。忽又聽對岸一聲極清脆的長嘯,適才逃去的那個小孩重又出現,身上揹着一個大青竹簍。才一照面,便喝道:“叫你在家,偏要跟來。
如非我趕到,險些斷送了孃的天蠶,這不是自找苦吃麼?”言還未了,紅光烏光飛射中突現出一個赤着上身的妖人。那妖人身材甚是高大,頭被一口小缸般的東西套住。下半截濃煙圍繞,背朝着湖,看不出是男是女,才一出現,真真頭髮變成的飛針全部打中在他那白肉背上。同時千萬螢火俱都爭先恐後飛入小孩身背竹簍之中,轉眼收盡。只剩一些受傷未死的惡蠱散落地上,一閃一閃,發着餘光,啾啾卿卿,叫個不已。那小孩左手持叉,右手拿着一個革囊,口朝地下冒出一股子彩煙,正待收拾殘蠱。
真真見天蠶仙娘仍還未到,那太乙清光照影之法並不能禁制敵人出入,一個小小妖童這般來去從容,早已又愧又怒,如何容得。左肩搖處,劍光先朝那小孩飛去。接着右手一彈,又是連珠也似的神雷打到。那小孩來時,仗有妖女準備,見了這等聲勢,卻也驚心。先將手中飛叉一擲,化成一溜火光敵住,身形一晃,避開連珠神雷,手中革囊所發出來的彩煙早把殘蠱吸收了去。就地一滾,拉了赤身妖人,一聲長嘯,清光之下只見一條白影往來路上飛去,轉眼出了清光所照之處,依舊無影無蹤。
這一次除惡蠱略有受傷以外,敵人並未有甚吃虧之處。尤其是首惡尚未露面,已這等猖獗,雖然真真仙法、異寶尚未盡數施爲,敵人不是易與,已可概見。氣得真真滿腔忿怒,半晌作聲不得。
又過有片刻工夫,已是子未醜初,天蠶仙娘才行來到。這回竟是明張旗鼓而來,聲勢比起日裡要煊赫得多。先是谷口來路上冒起兩股數十丈高的銀花,滿空飛灑。接着便聽蘆笙、皮鼓吹打之聲響了一陣,那兩股銀花漸漸往前移動。等到轉過山角,才現出一隊妖人。爲首的是兩個頭戴銀箍,耳墜金環,秀髮披肩,赤臂赤足的山女,手中各託一架蓮花形的提爐,那金花便從爐口內噴射出來。噴出時只有碗口粗細,一過三尺以上,便和正月裡的花炮相似,蓬蓬勃勃,直衝霄漢,銀雨流天,更無休歇,把山石林木都幻成了一片銀色,倒影入湖,奇麗無恃。託爐山女身後,跟着一羣綵衣赤足,頭挽雙髻,形狀與畫上哪籲裝束相似的小童,各持着大小皮鼓、蘆笙之類,吹打不停。小童身後是一匹川馬,馬上坐着才逃去的小孩,仍揹着那個青竹簍,手持長叉,一路抖得叉環噹啷啷亂響,一團團的火焰圍繞全身,上下飛舞。
小孩身後,方是南綺、元兒日間所會的天蠶仙娘,赤足盤腿,周身煙籠霧罩,坐在一個竹輦之內。那輦是用整株帶葉綠竹編成,上有頂篷,左右方格欄杆,只空着正面。
輦底和船一般平伸出七八尺長短。輦頭上一邊一個水晶短壇,形式古拙,遠遠望去,微微有紅影閃動。後左右三面俱是綠竹枝葉繞護,翠潤欲滴,上面盤伏着許多紅黃色的蟲蛇,蠕蠕蠢動。輦中心懸着一團銀光,正照在天蠶仙孃的面上,越顯得顏比桃秋,色同玉秀,芍藥籠煙,美豔絕倫。衆人大半俱是慧眼,又是光華照耀,看得甚是仔細。
這時真真已看出來者不善,不似以前自恃,未等敵人到來,早將太乙清光收回,行使師傳禁法,又將身旁所帶法寶一一準備停妥。直等谷口銀花飛起,籤鼓交作,妖女大隊緩緩行來,暗中雖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仍然不動聲色,靜待敵人來到湖邊,便要給她一個驟不及防,猛然下手。雖未必一舉殲滅,也決不致像適才那般任其來去從容。
她這裡只管打着如意算盤,旁邊南綺因見銀花籤鼓一起,紀光便嚇得容顏慘變,兩手直抖,情知有異。一看真真手中掐訣,全神貫注對湖,不曾留意身後,便踅近紀光身去,悄聲問道:“老前輩何事如此驚慌?”紀光低聲答道:“此乃妖女發動七惡神蠱,厲害無比,非有絕大深仇,不會如此。這七惡神蠱輕易不能同時發作,發將出來,不能害人,勢必害己,輕則所來妖黨無一倖免,重則行法之人也要身受其蠱。敵與我已成勢不兩立,有敵無我,有我無敵。信香已焚,無名釣叟不至,我們生死存亡決於今晚了。”
南綺聽出言中之意,好似不甚信任真真。紀光與別的常人不同,不特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所遇能人甚衆,而且對南疆蠱情更是熟悉。真真在此日久,能爲不會不知,想是看出難操勝算。聞言不禁也有些驚心,益發注意元兒安危,阻止妄動。自己卻在暗中準備,等真真一敗,即行出手,免得貽誤全局。
這裡真真眼看對面妖人裝模作樣,慢慢行來,已離湖岸不遠,心中雖然忿恨,算計她必定先要驅遣惡蠱,只得耐心等候。那託爐二山女行離湖岸約有半里之遙,便即止步,連同身後持蘆笙、皮鼓小童,分兩行八字排開,露出天蠶仙娘坐的竹輦。起初衆人只看輦動,不見擡輦之人,還以爲是行使妖法,凌空而行。輦停後,纔看出輦下面有四隻磨盤大小的大龜擡着,難怪行得那般遲緩,不禁好笑。
真真暗罵:“無知妖孽,這般虛張聲勢,原來只有驅遣蟲介毒蛇的本領。適才稍不提防,被小妖逃走,今日如不將你全數誅戮,誓不甘休。”正在懸想,輦停後,天蠶仙娘嬌聲咦了一聲。那騎着白馬的妖童早將身後所背竹簍放在輦前,一抖手中長叉,帶起滿身火焰,紅人也似飛馬往湖邊跑來。大喝道:“紀光老鬼冒犯仙娘,已然罪該萬死;還敢邀約一干小鬼放火行兇,藏匿玉花、榴花兩個罪女。快快將早晨放火傷人的童男女連同玉花姊妹獻出,過湖請罪,還可饒你孫兒一條活命,如若不然,休看你們施展禁法封鎖全湖,須知我仙娘所煉天蠶七神厲害,無孔不入,稍一遲延,飛過湖去,叫你們一窩子都遭慘死。”
言還未了,真真因見來的正是適才漏網的妖童,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話完,忙即發動埋伏,左手一指前面,那妖童存身的一片湖岸倏地裂開一大片,與岸分離,載着妖童,連人帶馬,疾如雲飛,往湖這面駛來。真真更不怠慢,同時左手又復一揚,右手從懷中取出一物,緊接着打將出去。妖童正在口發狂言,得意洋洋,猛覺身子略微一閃,坐下白馬忽然長嘶起來。低頭一看,存身所在的石上忽然離岸崩裂,晃眼工夫,已駛出十丈遠近。知道暗算,欲待逃遁,又捨不得坐下那匹白馬。口叫一聲:“仙娘快來!”方要策馬回頭,往來岸縱去,真真的神雷、法寶已接睡而至。
妖童只聽霹靂之聲大作,接着又是一片網狀的碧雲夾着刀一般的無數紅白光華迎面飛來,危機一發,轉眼便成颶粉,哪裡還能顧得了那匹愛馬。急中生智,用那柄火焰叉護住頭面,身子往後一仰,兩隻白足一蹬,慌不擇地化成一溜火光,斜退着往後遁去。
逃時雷火飛雲均離面門不遠,饒他能和先前一樣能避過神雷,也避不過飛雲中那件異寶,真個生死呼吸相去一線。妖童身才脫險,便聽驚天動地連聲大震,那匹心愛的靈馬連同載馬的一片湖岸,早已血肉橫飛,泥石粉碎,晃眼沉落湖底,無影無蹤。同時真真又從法寶囊內取了許多東西出來,四外往空中亂擲亂灑,手揚處,便有千萬點青絲拋向空中,不消片刻,便織成了一張天網,青濛濛懸罩當天。算計封鎖完密,已將妖蠱全數籠罩,無法逃遁,這纔對衆說道:“這一干妖孽已被我行法封鎖,如今好似網中撈魚。待我一人過湖,前去誅滅醜類,趕盡殺絕,免留後患。”說罷,一縱遁光,便往對岸飛去。
真真連施雷火、法寶,只傷了敵人一匹好馬,那妖童並未受傷,又復逃去。她這裡儘量施爲,滿天青絲交織如梭,頃刻之間布成密網,敵人方面竟如無覺。妖女端坐輦中,連身都未擡,只管摟着那逃回去的妖童親嘴撫愛,滿口上語,黃鶯噪晴也似,咭咭呱呱說個不任。等到真真行法已畢,才從身上取出一物交與妖童,附耳說了幾句。妖童跳下身來,轉過輦後,便即不見。妖女見真真已然起身飛來,從從容容,將手一擺,身側立的幾名山女便奔過來,各扳住竹輦一拉,那輦上半截立時拆去,像屏風一般拉開來。妖女仍然端坐位上不動,等到真真快要飛臨湖岸,才從腰間繫的一個紫絲囊內放出一條金光燦爛,狀若輕絹的東西,拿在手裡,往前一抖,立刻化作一片高約十丈,長約百丈的金絲透明彩樟,橫亙面前。
真真眼看飛到,忽聞一股子奇腥之氣,妖女放起一片金絲阻住去路。知道這東西便是金蠶惡蠱吐絲所結,不禁大吃一驚,忙將遁光按住,暗忖:“師父曾說,昔日三仙二老火煉綠袍老祖,不特能吐金絲的金蠶已然絕種,連用來喂蠶的幾種毒草也都斷絕根株。
此蠶繁衍極速,所食毒草又須許多人獸蟲蛇之血澆溉培養,才能生長。妖女所居雖稱南疆,仍算是已服內地,不是瘴嵐濃匝洪荒未闢之區。平時所聞,她除了命手下妖童妖女勒索山人貢獻珍奇牛羊好作威福外,不喜殺害生靈。即便當時金蠶誅戮未盡,猶是遺孽,照此說來,也無法豢養。並且真正金蠶,看似身形不大,兩翼鼓動飛鳴起來,宛如疾風暴雨驟至,往往聲震天地。適才所見螢火妖光,先是緊而不散,彷彿一條火蛇,已與師言不類。隨後被自己用雷火震散,飛鳴之聲並不甚巨,分明是另一種類,怎麼這面絲樟卻和綠袍老妖煉的惡蠱吐絲所結相同,還未近前,便聞着奇腥之味?這東西如真是惡蠱吐絲所結,那便異常污穢惡毒,倒不可大意呢。”
就這一停頓尋思之際,妖女已嬌聲喝道:“賤丫頭叫甚名字?今日不將你們一齊殺死,餵我天蠶,誓不爲人。那放火暗算仙孃的小狗男女,爲何不敢前來?”真真怒喝道:
“你家仙姑我乃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門下畢真真。無知妖孽,昔日東海三仙、嵩山二老在南疆火煉綠袍老妖,沒將爾等這些小丑誅盡,僥倖漏網,不知隱跡改悔,竟敢在此害人。
我奉師命積修外功,誅除妖孽,今日你大限已至,還敢口出狂言。適才用太陽真火燒你的,便是矮叟朱真人門下弟子,你試問可是對手?如果見機,速將所養的惡蠱交出,將它火化,從此立誓洗心革面,念在你雖妖邪一流,平日惡行未著,還能饒你不死;否則,禍到臨頭,悔之無及了。”
妖女先聽真真說出姓名來歷,也頗動容。及至聽到未幾句,略一尋思,不禁勃然大怒,喝罵道:“我藤家在這南疆爲神,收伏百蠱,已歷五世。自從你仙娘得遇仙師,重立規條,煉成天蠶,爲我土族延福旺財,不受你們漢人欺負,也不許無故傷人,原是好意立教,幾曾與綠袍老祖一黨?怎能誣衊你仙娘是他的漏網餘孽?那綠袍老祖是我仙師洞玄仙婆之友,雖是你仙孃的前輩長老,只是他所鍊金蠶乃是百毒精魂,經八十一年苦煉之功,化育而成,慣食人獸之血,無惡不作。後爲二仙、二老、紅髮老祖、天靈子等所滅,咎有應得。你仙娘雖受百人供奉,所煉天蠶乃是原生神物,經我修煉養育而成,從不輕易傷人害命。近來連每年春秋大祭,兩次打食,如一時尋不到仇敵,都用牲畜替代。這幾年你們漢人不問是醫生行販,或是客家寄戶,只要不害我土族,一任他山行野宿。除了遇見天災和土人、毒蛇猛獸外,絕少遇見蠶神蠱仙送了命的,都能安行樂業,所以你們漢人和這九百里方圓的數十種奉我教的子女們往來日多,彼此越發親密,自問待你漢人不薄。
“尤其是紀老狗父女祖孫三人,在此寄居已有多年,因他會開些草藥方,能販些漢貨,教內外的土族對他是何等敬重,一遇有事,個個爭先恐後奉承應役。因爲有病求我,有許多規例要納,不如找他省事,故你仙娘不知還少受了多少香菸供奉。念他境地可憐,又不好意思過分取利,白救人時多,總算爲我子女好,俱不計較於他。玉花姊妹自幼族少人單,常受人欺,才行投到我的教下。你仙娘愛她們聰明,收爲義女,哪個不看我的情面,對她們格外尊敬?老狗不是不知道來歷,竟敢一次兩次再三地上門欺人,破人家的婚姻。未了她二人上門辯理,又被用邪法困住,欲待害死。你仙娘得信,趕來興師問罪,又遣出一對小狗男女,乘我不防,用邪火暗算。未後榴花私犯教規,來引那小狗男女,趁未到以前逃出境去。玉花也跟蹤追到。老狗又不是不明白我教下規章和我的脾氣,既然擒住,正是一個免死的良機,就該綁了兩個賤婢,帶了兩個小狗男女,送上仙山跪門領罪。你仙娘見自己子女這等不孝,其勢難怪外人,必將兩個賤婢先正家法,稍微責罰來人,便罷了手,決不致再要他四人狗命。誰知他卻鬼蒙了頭,反勸兩個賤婢叛教。
你仙娘見兩個賤婢說是在家設好了壇,再來仙山隨侍同行,準備討了仇人心血,祭奉壇神。因許久不來,派我兒仙童前來察看,正遇你們這夥業障談說此事。他算計賤婢必在室中,用本教隱身之法潛藏,必不敢出面見我。仗我教下仙法,入室查看,原想殺死賤婢,以消憤恨。誰知賤婢早料到此,故作隱身,暗用捉影代形之法,只略傷了幾根頭髮。
仙童雖受了一時矇騙,卻瞞不過我。少時你仙娘必叫兩個賤婢身遭惡死,與你們看了,再報此仇。
“你們原不在劫內,偏偏仙童出來時,聽見你們口出狂言,想給你們一點厲害。剛一出聲,還未動手,便被你這賤丫頭破了他的隱身仙法,並用雷火傷他。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適才你說這些話,明明見我天絲寶幛,知是綠袍老祖金蠶吐絲所結,心中害怕,卻拿三仙二老等人嚇我們。連我來歷都認不清,還敢逞能。聞得仙師說韓仙子頗有名頭,你不是新收毛徒,便是冒名招牌,來此狐假虎威。實告你說,你仙娘已是九死不壞之身。這面天絲寶樟雖非我天蠶所結,卻是當年仙師所賜,正是得自綠袍老祖未被極樂童子劍斬半身以前金蠶吐絲所結,比後來重鍊金蠶所吐之絲厲害十倍。又經我們洞玄師煉過多年,能大能小。任你法寶飛劍,也奈何你仙娘不得。用此攔你上前,並非俱你,只因你仙娘要將爾等全數誅戮,使我所養各種蠶神蠱仙打個牙祭,不叫一人漏網。現已命我兒仙童持寶行法,片刻之內,叫你們這羣業障知你仙娘厲害。適才你用妖法將四外封鎖,我也斷了你們出路。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和你說這麼多話,便是爲了混亂你的耳目,分你的心神,使你不得覺察,我兒纔好下手。”說罷,又復獰笑道:
“我兒仙童真個乖巧。你那些狗黨,已有一箇中了我的道兒了,你聽見嗎?”
真真原因妖女放出的絲樟厲害,有的法寶不敢妄用。見妖女只管絮絮叨叨說個不休,正好表面上故作問答,暗把韓仙子所傳厲害禁法施展出來,制敵人的死命。一經聽到妖女所煉天蠶並非金蠶一類,方纔快意。正待施爲,聞言側耳一聽,身後湖洲上果有紀異喊痛與紀光驚呼之聲。才知敵人也和自己一樣,先用天絲樟防身阻敵,再借着說話緩兵,下手暗算。自己一時不察,反被她先佔了上風,憤怒已極。恰好這時禁法已準備完竣,當下把心一橫,怒喝道:“大膽妖孽,休得猖狂,看我飛劍誅你!”言還未畢,左肩搖處,一道光華飛將出去,越過那五色彩幛之上,再往下落,直取妖女。
天蠶仙娘見劍光飛來,疾如電掣,忙把手一招,面前彩樟如輕雲舒捲,飛揚起來,罩向石上。然後仰面指劍笑罵道:“我只在此坐定,暫時不值與你動手,且看你有何伎倆,只管一一施展出來,叫你仙娘見識。”說時,甚是意得志滿,以爲真真法寶飛劍必怕邪污,決不敢於輕易下落,誰知也有失算之處。真真早知她必使妖樟護身,故作聲東擊西之計,見絲樟飛起,忙將劍光止住,手揚處又是連珠雷火打將出去。天蠶仙娘未始不知真真要上下夾攻,一見雷火打到,把手一招,那片五色彩樟便像簾幕一般,彎曲着垂了下來,雷火打到上面,立即消滅。天蠶仙娘仗着後有竹屏,前有彩樟,甚是心安,全神只顧注視着當前敵人的動作。卻沒料到真真機智非常,看出勁敵那片彩絲難以攻破,特意捨近求遠,一面手中神雷連珠也似發出;一面早用太乙分神之法,在雷火光中遁出了元神,繞向敵人身後,將乃師韓仙子所傳異寶螫極五行珠擲到地下,然後飛神迴轉。
天蠶仙娘正在抵禦雷火之際,似覺身後微有響動,連忙回頭從竹屏孔中看去,彷彿似有五色微光一閃,猜是敵人暗算。心想:“自己原無所畏。門下子女雖然力薄,不是來人對手,但有了這兩樣法寶護身,也不足爲慮。”暗笑敵人在用心機,靜等仙童將玉花姊妹擒回,蠱陣排好,便即與敵人交手,一網打盡。正打着如意算盤,真真元神業已遁回。大喝一聲:“妖邪賤婢,死在目前,還敢猖狂麼?”隨說,右手掐着靈訣,往前一指。左手揚處,早有千萬絲數寸長短的紅光飛起,散佈空中,待要下落之狀。天蠶仙娘哈哈笑道:“我當你這丫頭有何本領,原來力竭智窮,拿一些障眼法兒在你仙娘面前賣弄。任你使盡法寶,只要穿得過我這天絲寶樟,便服你本領高強。”言還未了,忽聽地下炸音,轟轟響成一片。暗忖:“這些小狗男女詭計多端,莫非真是韓仙子、矮叟朱梅等得了傳授的門人?不要中了她的道兒。”
天蠶仙娘忙要行法防禦時,真真禁法業已發動,存身之處那一片十多丈方圓的地方,四邊已起了裂痕。被人佔了頭籌,倉猝之間無法施爲。心還不知真真另有辣手,以爲情急無聊,和先前收拾仙童一般,打算將自己陷落地底,反倒放了點心。暗罵:“無知賤婢,這等禁法,只能欺那法力較淺之人。你至多將這塊土地陷落,難道我不會飛起身來?
反正你法寶、飛劍俱都不能近身,索性賣一手,使你見識見識。”方想到這裡,那一圈石土已齊着絲幛竹屏的邊沿裂開,突的一聲,便緩緩往下落去。那些隨侍的山女俱都是天蠶仙娘門下,個個都會邪法妖蠱,見狀難免驚慌,只因平時規條嚴厲,不奉命,不敢妄動。想是劫運該當,天蠶仙娘見土往下沉陷,手取一方素帕,正要使用席雲之法,將自己和一干手下托起,大禍業已臨身。
真真在對面看得清楚,一見地層裂陷,妖女取出羅帕,待要往下抖去,知道分神之計已成。忙掐靈訣一彈,那一片地土如彈丸脫手,直落無底。天蠶仙娘手中席雲帕還未及施展,一見敵人行法迅速,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知道此時用席雲帕脫身已經無及,剛發一聲號令,吩咐隨侍諸子女急速上升。自己也一展妖光,飛身而起。那塊地土業已落下一二十丈。天蠶仙娘二次拿着席雲帕,正待施爲,不料真真的法寶早從後面人士穿將過來,乘着她和一干門下子女倉猝飛起之際,突然發動。只聽叭的一聲爆音,地底飛起一團銀光,才一閃,便爆裂開來,聲如地陷,萬幹銀彈上下橫飛,震得四外山嶽一齊轟轟作響,半晌不歇。那些山女妖童,連同竹屏上許多蟠伏的蛇蟲惡蠱,以及那四隻擡輦的大龜,俱都炸得斷頭裂膚,粉身碎骨,殘血零肉,飛灑如雨。只有天蠶仙娘一人仗着化身神妙,見機迅速,一見地裂以後,下面還有埋伏,銀光乍現,便知中了敵人暗算,顧不得再救門下子女,忙即化身遁起空中,將手一擡,仍用那面天絲寶樟先護住全身,飛出險地。只因一念輕敵,想快心意,眼看帶來的手下子女遭此浩劫,自是憤怒填胸,咬牙切齒。總算天蠶童子帶着天蠶,偷偷過湖行法,不曾遭到慘禍。七神惡蠱也帶在身旁,尚無受傷,還可和敵人拼個死活。
天蠶仙娘便在煙霧護擁之中,指着真真怒罵道:“狗”廣頭,下此毒手,少時擒到了你,如叫你好好地死,誓不爲人!”真真見妖女仍是漏網,好生可惜。聞言方要回答,天蠶仙娘已恨到極處,顧不得等妖童布完妖陣發動回來,再行下手,好在帶來子女死完,自問無須過分防護,打定了拼命主意,早一指那面天絲寶樟,一片輕雲淡煙疾如飄風,朝真真飛來。真真知道此物厲害,妖女有它護身,決難誅除。哪知妖女另有詭計,巴不得她離開此樟,纔好下手。拼着損卻一件法寶,喊一聲:“來得好!”從囊內取出七根細才如指,長約數寸的玉尺,往上擲去。一出手便化作七道白光,猙猙幾下鳴玉之聲,各自交叉,將那天絲樟撐起,落下地來。真真也不管它,接着身劍合一,連同手中雷火,連珠也似朝前飛去。天蠶仙娘勢似不支,一晃身形,化作一溜金紅色火花,繞湖而逃。
倉猝中真真不知適才封鎖已爲敵人暗中污毀,還當妖女在法網籠罩之下,無法往外逃竄,伎倆已窮,又敵不過自己的法寶、飛劍,故此沿湖上空飛逃,遁不出圈子外去,網中之魚,不久就戮,好生欣喜。耳邊雖不時還聽到紀異呼痛,心想:“南綺等縱然不幫自己,只作旁觀,難道花奇也不知將護?且待除了妖婦,再去救他不遲。”
真真一面發着雷火加緊追趕,一面暗中行法將四外封鎖收緊。雙方飛行迅速,轉眼工夫已在湖空追了兩圈。真真眼看前面妖女越追越近,幾次雷火打上身去,並不奏效。
方在詫異妖女既然不畏雷火,何故逃走?百忙中猛覺封鎖並未往中央收攏。擡頭仔細一看,適才放出去那萬道煙光,已不知何時被人破去,恰似殘雲斷縷,嫋蕩空中,心中一驚。略停頓間,前面妖火倏地撥頭,迎上前來。剛揚手雷火打去,猛又聽腦後嬌叱道:
“狗丫頭,死在目前,還敢行兇麼?”
真真知道不好,連忙先用飛劍防身時,一片彩煙和先見一樣,業已當頭罩到,要躲已經無及。還算久經大敵,見機神速,覺出禁網已破,立起戒心。再一聽妖女化身從後面襲來,益發知道不妙,連忙收轉劍光,剛把身子護住,天絲寶樟業已當頭罩到。明知毒樟污穢,飛劍必要受傷,但是實逼處此,縱有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一看被自己用法寶打落地上的那面毒幛受陷以後,便被妖女收去,才知那毒樟乃是雙層,可分可合。
自己一時大意,中了妖女暗算,在自後悔發急。正打算將劍光放大,使毒網罩不上身來,以便另用法寶,力圖脫困,叵耐妖女甚是惡毒,早料到此,又將收去的另一面毒樟放將起來。雙層毒幛,益發添了威力,不消一會,飛劍光芒漸有衰退之勢。一任真真雷火連發如珠,劍光倏大倏小,上下左右,此衝彼突,那麼細如遊絲的毒幢,竟緊緊將劍光裹住,燒斬它不斷。劍光呈現弱勢,更不得不極力運用玄功支持,哪敢忙裡偷閒,再有施爲。
天蠶仙娘將真真困住以後,怒罵道:“你這狠心毒腸的狗賤”廣頭,饒你詭計多端,今日也難逃活命。我且先弄一個榜樣兒與你看。”說罷,又高聲大喝道:“我兒何在?”
連喊兩次,不見應聲,心裡一驚。正要開口連喊,猛聽對湖一聲嬌叱道:“燒不死的妖孽,竟敢在此猖獗。你那兒子連他那一簍子妖蠶,俱已被我弄死了,你還喊魂啥子?”
天蠶仙娘聞言,心還不信,連忙一按靈光,果然天蠶童子和那萬千天蠶俱都入了敵人羅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平日縱橫甫疆,自問無敵,不想一旦遇見能手,所帶門下子女十九傷亡,僅剩下這麼一個愛於,眼看成功頃刻,竟會人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擒去,真是痛心已極。
說時遲,那時快,活到人到,南綺已從對湖飛來,手一指,劍光當頭飛到。天蠶仙娘忙取出一柄小叉擲向空中,化成一溜紅光,敵住劍光。見來的正是日裡發火傷人的少女,知道厲害。想了想,只得強忍急怒喝道:“那丫頭且慢動手,容你仙娘一言,說完再比鬥高下。”南綺喝道:“妖女又要使緩兵之計麼?今番不容你了。”說罷,一指劍光,來勢愈疾。
天蠶仙娘怒罵道:“我只投鼠忌器,你當我怕你麼?如今我兒被你擒去,你那同伴姊妹也被我用天絲寶樟困住。你如放了我兒,我也放了姓畢的丫頭。今日暫且罷休,改日再各報仇怨,拼個你死我活。你看如何?”南綺早見真真被困彩絲之中,不能脫身,心中暗笑。雖頗願意彼此交換,又恐妖女無信。便喝罵道:“畢仙姑妙法通神,變化無窮,不久便能破除你妖法。你如真個洗心革面,須先將你那個妖網撤去,當天立誓,從此永不出頭,痛改前非。我便釋放妖童。否則休想。”天蠶仙娘同衆人已是仇深如海,所說並非出於真意。聞言越想越恨,不禁把心一橫,怒喝道:“我今日和你們拼了!”
一言甫畢,倏地將頭髮披散開來,身子一搖,滿身都是火煙紅光圍罩。卿的一聲尖銳長嘯過處,忽從身上飛起一條紅蛇般的東西,直朝南綺穿來。
南綺估量妖女之伎已窮,將本命東西施展出來。心想:“那怪網兜現在留給元兒護衛家人,不便取用。且放出神火試試,如若無效,再假作敗回,將惡蠱誘往沙洲,用網兜收它。”當下手一按葫蘆,便把神火放出。天蠶仙娘早接着放起許多惡蠱,有的像蝦模,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守宮晰蠍之類,約有七八種之多,個個身帶烈焰,金星亂迸。
最末後將口一張一吐,吐出紅光燦爛的一條蠶形惡蠱,初出現長才數寸,迎風暴長,長約丈許。十來條惡蠱同時身上一陣爆響,立即分化開來,其數何止千百,滿天空俱是各種毒蟲惡蠱,齊聲怪叫,張牙舞爪,分作三路,一路向着南綺,一路向着沙洲,一路向着被困的真真,如飛蝗過境般飛涌而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