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石玉珠首先行法隱身,往東偏院飛去。到了妖婦所居樓上一看,樓共五間,甚是寬大,臨湖兩間均有木榻。除秋月所見零碎衣物銀兩外,榻上還放有包裹道袍之類;臨窗案上放着兩份杯筷,酒菜豐美,尚未動過;榻旁有一大壺美酒;另一桌上的生果食物甚多,用具也有六七套。看情景,房中決不止妖婦一人居住,妖黨也必常來會飲,人數至少也有五六個。石玉珠再一搜索,忽在衣物內發現一個畫有山形的略圖。仔細觀察,除上畫有簡略山巒林木外,並還布有五行、九宮、十二元辰方位,那中宮要地卻在後半,前半隻舊埠頭注有記號。才知君山底下泉眼不在當中,競在後山十二螺一帶。想起林綠華昨晚發現妖窟換了地方,不是原處,也許妖人新設法壇下面便是湖眼大禹覆鍾之所。
此圖胡亂藏在道袍袖內,以前大概由妖婦保管。因爲昨晚人寶兩失,妖婦不敢再見妖道的面,決計遠逃,惟恐此圖帶走,妖道益發不肯甘休,故爾臨去時將它留下,胡亂塞在妖道袍袖之內,使其減少報復之念。
石玉珠隨把道袍拿起一抖,果然落下一張字條,錯字歪斜,殊不成字,筆跡也甚潦草。大意是說:昨晚正在洞內向史涵虛逼供,突然來一敵人,是個少年女子,奪去了兩件法寶,將人救走。因怕主人回來責怪,迫不得已,只好暫避。自己曾被敵人捉住,追問主人行蹤,因知此事關係重要,抵死未曾吐露,終於乘機逃走,脫了毒手。略圖恐要應用,不敢帶走,逃出以後,又覆冒險趕回,將圖留在道袍袖內,僅取了些應用衣物銀子,即行離去。此後將隱居荒山絕境,照主人所傳道法自行修煉。等到日後水落石出,主人去了疑心,自會來歸。迫於不得已,請勿追究。並說那女子法力好似有限,被捉系出不意。敵人不特不知法壇奧妙,並不知法壇下面還有許多機密妙用,連史涵虛的禁法都不能破,還是強迫自己收法,始將人救出。看情景,好像史涵虛約來的黨徒不是峨眉、青城兩派仇敵。倒是前湖另一要口,時有生人在彼處逗留。昨晚敵人未來以前,曾有兩個少年在舊埠頭前泅水,內中一個,人水好一會才行冒出,神情甚是可疑。因主人與諸道長不在,爲守行時之誡,專心防守後洞,未敢招惹。自知不合誤事,本已不敢再見,爲表忠心無他,既有所知,不敢不告。
右玉珠看完,覺着無意之間發現妖人機密,此行不虛,好生歡喜,估量新設法壇底下必有文章,後山新!日兩妖窟均不曾去過,欲尋張、林二人同往查看。便把字條、略圖一併收起,又把全院上下一一查看,方始離開。想要先尋林綠華,剛現身走出觀門,便見張錦雯同了楊永兄妹及隨行僕人,由舊埠頭那面緩步走來。石玉珠迎上前去,說了前事。
張錦雯驚道:“這就對了。我剛纔到舊埠頭,假裝在柳蔭小坐,默運玄功,元神人水查看,見水底君山腳下穿了一個大洞。乃是以前水神受了妖人強迫所穿,沒等穿進多深,便即遇阻,不能再進。我原聽林師妹說過,無什異處。最可疑的是洞口以內不遠,還有一個三尺方圓的小洞,是由上而下,照直往水底穿通,與前洞由橫裡直攻向山腹不同。上有浮泥掩蓋,本來不易看出。我因妖道、妖僧曾駕丁家漁船來此鬧鬼,似往水裡撤有法寶;走後那兩少年便跟蹤入水,昨晚又來此游泳:認定必有原故。仔細查看,纔看出那一片泥花不住地微微翻滾,不像別處寧靜,好像泥底下聚有水中生物神氣,但只數尺方圓一圈,不住往別處移動,泥花翻滾又是極勻,好些可疑。試用法力分開浮泥一看,下面竟有一個圓井一般洞穴,深約十餘丈。最奇的是近底之處有一個尺許大小薄鐵片製成的風車,經過人力催動,在下面旋轉不休,還有碧光閃耀。可是那風車並非真個法寶和禁物法器之類,除能自轉放光外,並不能再朝下進攻。上生浮泥也是行法人故意顯出的狡獪。如說無用,洞已攻穿甚深;如說有用,我已再三試探查看,分明是三片廢薄鐵片,用麻線紮成,毫無靈氣。如防人知,何以又在湖底面上現些形跡;如要人知,那地方之水甚深,又在橫洞口內,便是十分留心的人也看不出。真不解他何故如此。”
石玉珠插口問道:“師姊把那風車和掩飾法寶形跡的法術破了麼?”張錦雯道:
“放風車那人做作甚是巧妙,乍看洞底,碧光紫光亂閃,活像一件異派中的法寶發揮威力,往水底進攻,洞又被攻穿那麼深,不由人不把它看重,直到破去,才知竟是障眼法兒。因爲不像左道妖法,我又將它復原,仍使自轉,並略幻了些光華在風車上,底面浮泥也使之恢復原樣。上來回想林師妹與史道友所說前事,照着今日所見情景,好像妖人見環山一帶有神禹金水之禁,無法攻穿,於是改橫爲直,想由山外直穿水底,攻入地心,再往橫裡進攻。又以環山既有禁制,湖底深處未必沒有防備,此舉不過姑試爲之,必還另有陰謀詭計。大概他不耐煩守候,便駕舟來此,照你所得圖形宮位,將法寶放向水洞之中,聽其自身日夜往下攻去,與後山法臺雙管齊下。滿擬兩路必有一成,事極隱秘,外人不會發現。不料兩少年暗伏其側,等妖人一離開,便即入水。惟恐妖人驚覺,一面將他法寶收去,一面卻用法力掩蓋,使敵人再來查看時誤認爲法寶仍在,到時再給他一個空歡喜。就這樣,意猶不足,昨晚又來用鐵片制一風車,代替妖人之寶,並幻出些妖光,在下急轉,使其身臨洞上也看不出。照此情景,兩少年不是青城門下,也是正派中人。我不合一時疏忽,破了他的巧計,勉強復原,終恐失誤。林師妹不知尋到也未?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埠前停泊,只要見到他們,間明來歷,與之合力,必有益處。你說後山法臺一節,妖人今日既不會回來,稍慢前去也無妨,還是先尋那兩少年爲是。”石玉珠點頭稱善。
二人邊說邊行,一會便回到湖神觀。因爲觀前高坡可看全山全景,秋月密告有人看見兩少年出入松林之後,便未再看見,便由張、楊諸人在上遙望,留意兩少年歸路。石玉珠仍去尋找綠華,並查看兩少年的蹤跡,連尋了好幾處,均未見人。正駕遁光隱形四下找尋,忽見林綠華由後山飛來,忙即上前叫住。未容開口,綠華先問:“來時曾見兩少年蹤跡也未?”石玉珠好生奇怪。綠華笑說:“我們不應看輕人,今日走了眼了。”
原來綠華因覺兩少年駕舟來往,法力必不甚高;又見小船尚泊埠頭,兩少年並帶操舟小孩隨行;君山地不甚大,張、石諸人均在前山,兩下里一留意,斷無尋找不到之理,未免大意了些。上來先照兩少年所去松林跟蹤尋找未見,後山地僻,也未隱去身形。後來連尋了好幾處,一直尋到後山,終不見兩少年和隨行小孩影子,又沿着後山水邊往回路尋找。綠華正走之間,忽瞧見前面竹林中有小人影子一晃,忙即飛身趕去。到了林前,正待走進去,忽見一小孩愁眉苦臉走出林來,往湖邊遙望。綠華看他穿着好似操舟小孩,過去一盤問,小孩滿面愁容,答說:“今早我由岳陽樓前湖邊載了兩個遊客,由黎明起在湖上游了一陣。後來此地,一同上岸,閒遊到此,遊客忽說這裡水中藏有寶物,隨同下水尋取。命我在竹林中守候,不令走開。已然守了這麼大一陣,不見出水。久聞君山水底有神,那寶物必是水神所有,也許客人被水神捉去,送了性命。客人手頭大方,日前曾坐我一次船,給了不少銀子。母親知他們是好人,才應的僱。家中靠此爲生,如若空船回去,又沒得到船錢,母親決不信客人入湖取寶的話,必當我頑皮偷懶,背了客人私自回去,或將客人得罪,不給船錢,到家非受責打不可。如今客人入水已這麼多時候,毫無動靜,所以發愁。”
綠華估量兩少年不問是否妖黨,必在水中有事。照日前史涵虛所說,兩少年對這小孩似頗愛憐,既帶同來,決不會棄之而去。綠華爲防小孩警覺,一面安慰小孩,一面把身帶備用的散銀給了些與他。並說:“客人少時自會出水,否則你已有了船錢,回家見娘,也可交代。不過你已受人之僱,不應走開,何況少時還可再得一份。你可仍去林中等候,以防客人上來找不到你。”小孩甚是歡喜,仍回林內。
綠華也假裝走開,到了僻處,隱去身形,重往湖邊等候。仔細運用慧目觀察,那一帶水中並不似有人在內情景,先還未想到小孩是詐。後來越看越不像,那一帶原是山右湖濱最僻之地,山麓水淺,水面上佈滿浮萍,毫未動過,水中也查看不出行跡,漸覺可疑。便想尋小孩詳詢,是否見少年由此入水,或是泅往湖心。及至尋往竹林一看,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卻留有三人並立的腳印。旁邊一株巨竹竿上,還有刀劃的字跡,上寫:
“男女授受不親,爲何向道童探問我們的行蹤,四處尋找?看在你不是妖人黨羽,人還大方,不值與你計較。如真要尋晦氣時,我們去岳陽樓上等候,你敢去麼?”字甚潦草,語意行徑均帶稚氣,不禁又好笑,又好氣。
綠華知道上了當。適才出時,令秋月指點少年所去途徑,必被隱伺在側偷聽了去。
既約往岳陽樓上相見,何故令小孩哄騙自己,在此等候?如欲叫陣,這裡隱僻無人,正是地方。岳陽樓上游客衆多,如何可以動手?好些俱不合理,心中不解。估量兩少年一會必駕原來小舟回去,猜不透是什麼來歷,決計非尋到他們,查看明白不可,於是又往前山趕來。
石玉珠聽綠華說完前事,正在尋思,忽聽後山雷震起自地中,連地皮都受了震動,但只震了一下便住,聲甚悶啞,遠方的人不易聽出。好似發雷時恐人發覺,下了禁制。
一問綠華,正是後山妖洞左近。突地警覺,急道:“師姊,我們受了人家捉弄,中了他的道兒,這廝不知鬧的是什麼鬼。我們還不快走!”
說罷,二人飛起,同往後山趕去。到後一看,綠華昨晚救人的妖窟所設法臺已全被人毀去,妖法盡破,臺底陷有一個深約五六丈的地穴。再飛下去仔細觀察,那地底事前早被妖人掘空,當中另設一臺,本來四邊妖幡林立,此時均已寸斷粉碎。臺前懸着一盞神燈,臺上還有一座鐵架,架上滿布符咒,也已倒斷毀去。穴中餘氛還未散盡,分明破法不多一會。此外架底中心地面上有妖法畫就的一個圓圈,大約三尺,圈外畫有八卦,形如一井。圈中有一拳大小眼,已被人用法力封閉。看形勢,那鐵架必還懸有一二件鎮物法寶之類,業已被人取去。先疑破法人隱身伏伺在側,暗用法力一試探,也無反應。
二人覺得聽到雷聲,立即飛來,路非隔遠,晃眼即至,中間只初聞雷時匆匆兩三句話的工夫;洞中上下兩層法臺,均是左道中高明人物所設,不是急切間所能破去;沿途也曾留意觀察,對方就是隱形飛去,也應有點破空聲息:怎會不見人影?如說破法人不是那兩少年,所有全觀大衆隨時都在留意窺伺,山中連日除卻妖黨,只有兩少年行跡詭異。如說是妖人自破妖法,萬無此理。況且聞警無人前來,妖婦所供全數遠出,自非謬語。再照兩少年指使小孩愚弄綠華的情形來看,分明是故意延宕時間,以便乘隙去往妖穴下手無疑。所以連那雷聲俱加禁制,不使巨震遠聞於外,如非行家,直難聽出。少年雖非妖人一黨,但是其意難明,興許是有大來頭的散仙門下弟子,也是爲了鎮湖神鍾而來。儘管連破邪法,與妖人爲敵,本心卻爲自取。萬一如此,豈不於竹山教諸妖人之外,又添一層麻煩?看他在竹上留字叫陣,目中無人之狀,必還有恃無恐,如真不幸料中,便非樹下強敵不可。對方隱形遁跡均極神妙,連石玉珠久經大敵,見聞衆多的人,俱未看出他們的蹤跡家數,定然棘手。
二人估量此時就是仍在後山未走,也尋他不到,不如暫鬆一步。好在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遠去前山暗探,有那操舟小孩,早晚便可窺破他一點隱秘。只要對方露面,立即上前攔阻,盤問根由。如與自己一樣是爲除害免劫,自是絕妙;否則,憑着師門威望,又是這等關係千萬生靈的大事,任是多大來頭,決無退避之理,便樹強敵,也非所計了。
林、石二人計議停當,打算再往回趕。石玉珠行前忽想起綠華說竹上所劃字跡潦草,語含稚氣,心料對方學道年淺,只是得有高明傳授。這類初出茅廬的少年,多半性做自負,容易受激。因此到了洞外,和綠華暗使了個眼色,故意冷笑着說道:“誅戮妖邪,拯救生靈,原是修道人的本分,理應光明正大,纔是正理。我姊妹三人也爲除妖去害而來,既非妖黨,也非有所貪圖,有人與我們同心合力,正是佳事,斷無加害作梗之理。
如若詭計哄人,有何用處?看這兩位道友,似有畏忌我們之意,既然藏頭藏尾,不願相見,我們也不再勉強尋他。且到觀中再稍遊玩一會,好在妖人外出未回,姑且回去,這兩位道友對我二人尚且偷偷掩掩,估量不敢與妖人明鬥,只仗隱形遁跡之法,乘人不在,暗中毀壞作梗罷了。似此行徑,雖使妖人稍爲吃虧,但卻增了他的戒心,定要多約有力同黨來此作祟,弄巧反而成拙。等他們無力應付,進退兩難,我們再來好了。”邊說,邊留神四外查聽,終無迴音。
石玉珠因疑兩少年不會離去這麼快,必仍隱藏在側,別有用心,故置不理,自己一走,還許尾隨一段,等人走遠,再回妖窟封閉地穴,料理未完之事。於是假裝負氣,拉了綠華起身,連遁法都不用,故示閒暇,一路觀玩風景,指點菸嵐,往湖神觀走去。走了一段,隨口又說了幾句譏嘲誘激的話。但始終沒聽見有人飛過,或是尾隨在後的聲息影跡。二人本來料定後山妖法雖破,事未辦完,對方暫時走開,也必回去善後,況又向綠華留有岳陽樓相見的話。此時不見,定是別有隱情,並非真有所畏忌,所以給他留空,使其不再生疑,從容將此事辦完,去至前山登舟。二人剛由後山離開,恐其分人尾隨,不便回顧。如在前山久候,料那小孩不能捨舟。於是決定分出一人,出其不意,徑由觀中隱形飛往後山查看;一人隱形守在埠頭柳蔭之下;一人去觀後高峰上留神眺望;環山四外,再設下一圈禁制。固然對方深淺難知,未必能將他們阻住,如其飛過,卻可看出一點形跡。主意打定,滿擬兩少年只有後到,決不會趕向前去。哪知到了湖神觀一問,道衆說張、楊等一行先在觀前閒眺,忽命道童回說,就要起身回去。林、石二仙姑如來,請其速返水雲村向楊公子詢問,便知就裡。秋月也被帶走。二人料有原故,忙問兩少年所駕小舟開走也未?那道童恰在旁立,悄聲答道:“張仙姑大約便爲追那小船去的。”
再問船走時刻,正是二人由地穴中走出以前不多一會。
原來張、楊二人先在觀前山坡閒眺,也因兩少年年貌行徑不似有什大來頭,又帶一小孩同行,誤以爲林、石二人必能將他們尋到。當日湖上天氣又好,萬里晴霄,綠波浩蕩,一望無涯。加上風帆隊隊,沙鷗迴翔,水闊天空,風清日美。張錦雯儘管是久居仙山靈境的人物,對此美景良辰,也不禁心曠神怡,悠然意遠。對那舊埠頭停泊的小船,認爲就是少年突然回船開行,多快催舟之法,也追得上。何況林、石二人已去尋找,這些時未見迴轉,許已晤面,並是兩個初見的另一正派同道,正在敘談,所以還未迴轉,所以只偶然看小船一眼,心情多在賞玩風景上面。時候一久,漸漸忽略過去。恰巧又有一船泊岸,上來的人頗雜,多是各寺觀的香客,內中又雜有兩個遊方道士,連日妖人正在作祟生事,未免多注視了一會。
同時上流頭又順水馳來一隊木排,下流頭卻有一隊吃水甚重的白木船,正往上張帆衝浪而進,兩船恰巧頭對頭,那麼寬湖面,偏是誰也不肯讓誰。尤妙是隔老遠船上人便在各自吆喝對方讓開,晃眼臨近,相隔只有兩丈來遠,忽都停住,不進不退,波濤滾滾,繞着船排而過,浪花激起老高,雙方均似死釘波心之上,後面尾隨的木船和木排也齊停住不動,互相爭吵。木船上的人說:“我們滿載,逆流而上,轉舵費力,沒有那富餘的精神。你們木排由上流來,又輕,順水容易。這麼寬湖面該你們先讓,我們不能讓。你們若敢往船上撞,我們便信服你們。”木排上人說:“我們湘江木排,從來就不讓人。
這湖是官家的,誰都能走,憑哪一樣該讓你們?我們知道你們是王家老船,有本事先使出來見識見識。我們如撞你們,顯得我們排上欺凌孤兒寡母,要只憑嘴頭旗號,還是乖乖轉舵,把路讓開,等我們過完再走。要不聽好話,我們等上一年也不過去了。”雙方越說越僵。
船上爲首的是個十五六歲,頭梳沖天小辮的小孩,橫眉怒目,大聲呼叱,首先開口,勢頗蠻橫。木排上答話的是個中年黑瘦漢子。旁邊木墩上坐着一個鬚髮皆白的短衣瘦矮老頭,手拿一支長竹菸袋,正抽葉子菸,一任衆人吵鬧,直如無聞無見,神態十分安閒。
雙方正吵得熱鬧,木排上瘦漢忽然發怒,罵道:“不知死活的狗崽,想尋死麼?”船上小孩大怒,方欲破口還罵,忽聽後艙有一婦人口音喝道:“小紅官,跟誰個吵架?你娘作黑睡少了覺,正歇晌午,懶得起來。叫我和你說,湖是官家的,船愛怎麼走,就怎麼走,哪個也不用管人家怎麼走法,本來多餘吵這嘴架。人家木頭硬,我們的船也不是紙糊的,各自開船就是,哪有許多話說?”說時由後艙船舷走來一個相貌粗蠢,赤着雙足的中年婦人。
小孩聞言,益發氣盛,大聲答道:“他們大可惡了,明明老遠見我們船到,竟裝沒見一樣,對準我們船頭開來。好話和他講理,反而出口傷人。今天不顯點顏色與他,他不知小爺我貴姓呢。”說罷,伸手便把那頭上所扎小辮解開。說也奇怪,那木排原是頭號木排,木頭又長又大,俱用竹纜蔑條和粗麻制就的巨索層層捆紮,排底尤爲堅厚結實,不到地頭用刀斧分解,萬無散裂之理。小孩的手剛剛捋那小辮,木排立即四面軋軋亂響,大有斷裂之勢。排上爲首瘦漢見狀,冷笑了一聲,順手拾起一根三寸長釘,手中掐訣,正待發話施爲。旁邊木墩上坐的瘦矮老頭低喝了聲:“無須如此。”隨即站起,把手中長旱菸袋往木排邊下磕了兩下,本排上斷裂之聲立住,對面貨船卻兩邊亂晃起來。
這時木排前頭站了好幾個篙工,老頭身形矮小,坐在後面木墩上,被前面人遮住,本身又不起眼,貨船上爲首小孩只顧和對頭爭鬧,未曾留意。及至老頭立起,對面排上人往兩側一閃,這纔看見,好似想起什事,面色突地大變。口方微噫了一聲,那中年婦人忽把眉頭一皺,搶向前去,強裝笑臉朝老頭道:“向三老爹也出來強管閒事麼?”老頭笑道:“羅老五是我師侄,這排上財東又是我的好友,這閒事怎能不管?我老頭子借大年紀,已然歇手多年,不與人爭了。其實呢,把排路偏開,讓你們一頭,也無相干。
無奈我老頭子年老人懶,來晚了兩天,他們前天在白蓮蕩接到有人尋事的信,便請排師父緊了排。你也知道徘上規矩,任是天王老子,寧可散架,也是不能讓人的了。沒奈何,請你上覆王四大娘,把舵偏一偏,各走各路,就算讓我老頭子一回,改日我再登門謝罪如何?”
婦人還未答話,那小孩自老頭一出現,立往後艙奔去,跟着同了一個寡婦走了出來。
那寡婦身材婀娜,皮膚甚白,一雙小腳裹得十分整齊周正,又穿着一身素白。雖然年紀已逾花信,神情蕩逸飛揚,決不似個安分婦人。尤其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四射,妖媚之中隱蘊煞氣。剛由船舷上繞過,人還未到跟前,老遠便似嗔似喜地高聲媚笑道:“我說誰個老不死的,吃了熊心豹膽,敢欺寡婦沒人守,撞我王四家船呢,原來還是三老爹呀,這就莫怪了,你這小猴崽子太沒出息了,這也值得大驚小怪的?雖然你爹死了,自來都是人在人情在,欺人寡婦孤兒,那是常事,你也不看一看三老爹是那種混帳人嗎?莫非他老人家還看不出我們這回的船吃水大重,沒法讓人?快滾過去,給他老人家磕上兩個響頭,把你當小輩的過節盡到,他就放你的船過去了。”邊說,邊往前去,右手掐着一個印訣,似在微微連劃。小孩聞言,意似不服。寡婦也扭到船頭,忽改作滿面怒容,俏眼一瞪,怒罵道:“你這小挨刀的,自從你爹死後,我就和你說薑是老的辣,世人講交情的人大少,憑你一個小崽,年歲大小,接不起來,你偏不信,是不是?出門才兩次,便給老孃現世,雞蛋撞上石頭,不認輸服低,想在這裡和人家呆上一世不成?
你這活報應,氣死老孃了。”越說越氣,伸手便抓小孩頭髮。
老頭早看出寡婦假裝數說小孩,鬧鬼暗算,只裝聽她說話,微笑相看,神色不動。
及見她右手要抓小孩頭髮,暗把左手印訣對面揚來,才笑道:“王大娘,我和你夫妻雖無什交往,也算相識多年,雙方無仇無怨。你想替你兒子揚名開碼頭,法子盡多,何苦專向我師徒尋事呢?”一言甫畢,寡婦已把小孩髮辮掀散,口喝:“該死的東西,我叫你看看老孃的話如何,還敢強不?”隨手一個嘴巴,打向小孩臉上。說時遲,那時快,她這裡伸手一打,同時木排周圍綁紮的篾條、麻索忽然咔喳一聲,無故全被震斷。跟着這一掌,木排又微微晃了一晃,才行穩住。前後左右的湖舟看出排老師遇上對頭,雙方鬥法,恐被波及,俱都避開,紛紛轉舵閃退,以爲這些蔑條、麻索一斷,木排非當時散裂不可。誰知那綁索雖斷,木排仍是原樣未動,直似內裡還有長釘釘牢,成了一體,一根未散。老頭仍作不經意的神情,望着對頭微笑:
寡婦見法力無功,面上立現驚疑之色,眉頭一皺,厲聲喝道:“老鬼休裝好人,你問姓羅的狗崽,是老孃無故尋他晦氣嗎?我兒年輕,初在江湖上走動,你們就不看我寡婦,也應念在他死爹也是同道中人,好歹留點情面,給他一點照應,才顯江湖上的義氣。
爲何上次我兒在江口與人爭執,他不幫忙不相干,今天反助一個不相識的野種與我兒作對?小娃兒家,頭次出門便失風丟臉,這事沒個回找,將來如何做人?我兒因上次粗心大意,沒留神輸在他手,這次專爲尋他分個高下。我早算計狗崽沒有種,知我母子不是容易受人欺的,必定找出你來撐腰,所以我也暗中跟來。本來你若不出頭,我兒輸了,算他自不用功,我平日少了調教,決不伸手。否則任是天王老子,我母子姊妹三人,也要和他拼個死活存亡。果然你這老鬼逞強出頭,想要以大壓小。以前死鬼在日,我夫妻雖然常聽江湖上朋友說你許多可惡,心中有氣,自來井水不犯河水,既沒敢惹我們,就由你去,這多年來還沒向你領教呢。現在你既強出面護犢,已然成了對頭。實對你說,休看你排上有丁甲護住,老孃這不過報你一個到,還沒正經下手呢。今天除非叫姓羅的狗崽出來叩頭服輸,讓開水路,便可饒他;不然的話,莫怪老孃心狠。”說罷。”又向身側婦人打了一個手勢,那婦人隨往後舷退去。
老頭一任寡婦怒罵,只把目光註定對方動作,毫不插言。直等說完,才從容說道:
“王大娘,你只聽令郎一面之詞,可知他在江口所行所爲麼?像他小小年紀,便要搶劫良家少女,還要傷害人家一船財貨生命,說話又那等狂妄,任是誰個,見了也是難容。
何況羅賢侄上來還是好意相勸,並無一語傷人。令郎破口大罵,跟着用五雷釘暗下毒手。
就這等狂妄無知,羅賢侄仍念他父親只此獨子,未肯重手還他,只把五雷釘破去,欲使其略知做戒便罷。不料他不知進退,單人離船上岸,仗你傳授,一味苦纏,一追即逃,不追便暗中尾隨行使毒計,每次用的都是你門中最陰毒的手法。似這樣糾纏了兩天,終於遇上別的異人,破了他的法術,將人擒住,吊在樹林內,逼問他師長是誰。異人是兩位劍仙,你與我兩方俱非同道,事本兇險。幸虧令郎在江口所欺少女的親友那隻船也在後面趕來,令郎又改口告饒服輸,對頭念他年紀尚輕,初出爲惡,人未害成,只算是聽了羅賢侄的解勸,打了四十下荊條,將他放脫。他那傷還是羅賢侄給他治癒的。哪知他人小心黑,對頭一離開,人才上岸,便反臉耍賴,說了許多將來如何報仇的狠話,方始逃走。自己不好,如何怨人?既有本領,如何不去尋那擒他的對頭呢?我因念你女流,不願和你交手,好言相勸,不聽無法。但你心腸太狠,只顧害人,不合把你兒子和本身行法來作嘗試。計謀雖然狠些,卻沒想到此法如使不上,害人不成,轉而害己。一個弄巧成拙,悔之何及?我老頭子近百歲的人了,生平從不過分,你此時如知悔悟,急速退避,還來得及;否則千鈞一髮,真到不可開交之際,我就想保全,也無從善罷,那就糟了。”
話還未畢,那寡婦突地目閃兇光,面色立變鐵青,氣呼呼指定老頭喝道:“誰個聽信一面之詞?不錯,我兒是看上那酸丁的女兒,想要把她娶回家去,但他上來也是好好叫人提親事,憑我王家的名頭家當和我兒的人品本事,哪一樣配不上?我兒見女家窮,還答應養她全家,這是多好的事。偏那挨刀的酸了不知好歹香臭,硬不答應,還說上許多氣人的話。我兒才生了氣,把他船定在江裡,非要他乖乖把女兒賣給我們,才放船走。
其實當時把人帶走就完了,也是我兒心軟,年紀輕,欠點老辣,見那賤人哭哭啼啼,不忍當時下手,想逼酸丁好好答應,將來仍算親戚,限了三天日子。人又貪玩走開,未守在船上。第二天便遇羅狗崽船過,聽酸丁父女向他哭訴,才知這場過節。我兒爲的是自己闖蕩,不肯打我夫妻旗號。我素來最講情理,羅狗崽要不是知道我兒根底,也還叫人想得過。最可惡的是,明知我兒是王家子弟,依然逞強出頭,不由分說,先把我船上香頭打滅,護了酸丁的船就走。在他好像留了幾句屁話,就算夠了交代。卻不想平日破壞人婚姻,如殺父母之仇,休說老孃母子不受,誰個也咽不下去,這能怪我兒尋他嗎?我兒回船得信追上,當然認作仇敵看待了。你問我:怎不尋那兩個小畜生?一則不知來路姓名,急切間尋他們不到,不比你們好找;二則事有因由,既由羅狗崽多事而起,自然先尋到他算賬,等和你們見完高下,分過死活存亡,再尋酸丁父女和小畜生不遲。這個不要你操心,也用不着你讓,老孃今天宗旨已定了,這江湖上有你沒我,索性和你對拼一回試試。老孃如敗在你這老鬼手裡,休說行船過往,從此連這湖水江水都不吃一口,你看如何?”
說到末句,把手朝後一揮,嘩嘩連聲,身後艙門往後一倒,前半船篷忽向後推去,當中立現出一個香案。案側左右各有一個大水缸,又高又深,不知中有何物。適才退往後艙的中年婦女披髮赤足,右手掐訣,左手拿着一束筷子,上纏一縷頭髮和七根紅線,立於案前。
寡婦手拉小孩,正往回退,老頭把兩道壽眉一皺,喝道:“你執迷不悟,孽由自作,只好聽之。你不發動,我決不先下手。無須如此防範張皇,有什法於,只管從容使將出來好了。我如不肯容情,適才你那法子沒有使上,我稍爲還手,你那孽子早送命了。”
寡婦聞言,好似又羞又憤,只裝未聞。到了案前,將中年婦人替下。又打手勢,遞了一個暗號。伸手接過竹筷,嘴脣微動,往外擲去。那竹筷立即凌空浮懸在船頭之上,離地約有五尺。中年婦人和小孩早得了暗示,一邊一個,分退缸旁。寡婦厲聲喝道:
“老鬼承讓,你在混了這麼多年江湖,莫一頭投在水缸裡淹死,才笑話哩。”說着揚手一掌,把虛浮在面前的竹筷隔空砍去,只聽咔喳一聲,筷上束的頭髮、紅線忽成寸斷。
同時對面木排上也起了一聲巨響。就在筷子隨着響聲就要往下散落的眨眼之間,老頭雙手合攏一搓,再伸手一招,那數十根筷子忽又由散而聚,自行合攏擠緊,順老頭手擡處,往對面木排上飛去,噗的一聲,直落下來,釘在木排之上,深深嵌進,僅有小半露出在外。
寡婦見狀,意似驚惶,隨手又拿起案上一把剪刀,待要施爲,老頭已先喝道:“你爲何這等不知進退?都是這一類的五鬼小六丁法,怎能動得我排上一塊木片?已然連敗三次,還只管老臉使它則什?難道你門中就這點現眼花樣麼?”話未說完,猛聽對船艙底起了一片軋軋斷裂之聲,同時身後也是大片震裂撞擊之聲密如串珠。跟着人聲鼎沸,怒罵不絕,老頭似知自己輕敵大意,中了暗算。突地面色一沉,冷笑一聲,回頭看時,只見隨行在後長蛇也似大小二三十副木排,除當頭一副外,餘者所綁蔑片、釘箍之類忽然紛紛斷裂。排上堆積的整根巨木,連同上面所搭小屋,以及什物用具,一齊土崩瓦解,四散翻滾,飛舞碎裂。排上水手已有好些被木頭撞跌,受傷滾倒。近邊的木頭,已然順浪往外盪開,晃眼分崩離析,散落水上。
老頭聞聲,早料及此,更不怠慢,一面回顧,一面忙伸右手,把頭上白髮扯了一束下來,一根接一根,往左手三指上繞去。先前那姓羅的瘦漢見狀大怒,口中喝道:“賤婆娘!”方要伸手,老頭怒目一斜,便即止住。說也奇怪,那麼多木排本已山崩一般離羣分散,吃老頭急匆匆用頭髮一纏手指,忽又自行歸攏,由下層往上緊擠,一片隆隆之聲過去,又復了原狀。老頭低喝:“羅賢侄去看看有人受傷麼?這潑賤我對付她好了。”
瘦漢應了一聲,隨手拾起一塊跳板放人水中,縱身而上,立即亂流而渡,滑着水皮,往後面諸排馳去。
王寡婦先前原因老頭果如人言是個強敵,自己恐非敵手,無如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只得於預定法術之外,加上好些詭詐。表面用尋常小六瞭解破之法與敵相持,並借預設疑陣去分敵人的心神,同時密令同黨和孽子暗中行法。滿擬敵人法力高強,即或毒手行使不上,將後面所有木排全數解散,使敵人當衆丟臉,自己佔點上風,挽回顏面,再傷他幾個水手,稍出惡氣,總可辦到。沒想到敵人收拾得這等神速。
王寡婦方在驚急,忽見對面仇人下水,往後馳去。老頭尚未回身,一個後背正對着自己。暗想:“一不作,二不休,反正成仇,樹下了強敵。且喜來時慎重,早安排下逃路,萬一全敗,帶了兩個親人棄船逃走,必可無害。”念頭一轉,意欲雙管齊下,乘敵心神專注,冷不防猛下毒手,傷得一人是一人。哪知老頭名叫向家德,是湖湘間有名的老祖師,久經大敵,法力高強。適才因覺王寡婦決非己敵,沒想到她會使促狹,未上場前便有佈置,明知法力不勝,卻用詭計取巧暗算。偶然疏忽,吃她當場出醜,丟了一個小人。不禁怒從心起,把來時只使知難而退的本心遽然改變。料定敵人夫妻平日擅長小六丁五陰掌之類邪法,一計不成,必生二計。一面暗中準備,應付反擊;一面故意露出破綻,誘使敵人乘隙下手,作法自斃。王寡婦果然上當、只當向家德心傲驕敵,目注後面那些已散復聚的木條,手掐法訣施展全力。揚手一五陰掌,覷準敵人背心要穴,隔空打去。口剛喝得一個“着”字,猛覺手心一震,似有一種極大的潛力猛撞過來。知道不妙,趕緊收勢,已是無及,當時右掌齊腕撞折,痛徹心肺,幾乎暈倒。
王寡婦急痛攻心,憤激之下越發心橫,強自忍痛定神,咬牙切齒,左手戟指,厲聲大喝:“向家德老狗,老孃今日與你拼了!”隨說隨把筋皮尚連的斷掌往香案上一拍,口中急誦邪咒,左手把散發揪過一大束銜在口裡,跟着取了案上斜插的一柄明如霜雪的尺許小快刀,惡狠狠往右手五指砍去。
偏巧向家德又是自信稍過,把事料錯。以爲王寡婦雖然兇悍,終是女流,受此重創,掌骨已斷,休說手已殘廢,痛苦難禁,再不收勢趕緊治傷,命都難保。當此性命關頭,就算恨極仇人,也必先顧了自身,才能打點報復之策,急切間決無餘力還手。同時又發現有一打魚小舟由斜刺裡馳來,破浪橫流,其疾如箭,斷定來勢有異,不是常人。最奇的是船上空空,只一操舟童子手持雙槳,坐在舟尾微微划動,此外並無二人。敵我正在鬥法之際,忽然來此異舟,匆迫中分不出來意善惡,是什路數,心生驚異。暗想:“自己名震江湖數十年,沒失過風,俱爲平日謹慎寬和,不作絕事之故。就這樣,仍恐名高招忌,晚年稍有異兆,便即退休,已有好些年不曾出外走動。這次如非師侄與敵結仇,而王寡婦又是乃夫王玉根一死,益發淫兇驕狂,無惡不作,前兩年還只爲害行旅商客,近一年半爲想給狗崽開道闖牌號,更是專尋湖湘江西木排上人作對,本門後輩吃他的虧已有不少。自己再不出來給她一個厲害,實在說不下去。又經一千後輩再四求說,這才勉強出場。如論法力,自己固是較高,但這潑婦恃着姿色未衰,人又風騷淫蕩,善於結納,江湖上九流三教有法力的人物好些相識。先前疏忽,誤遭詭計,將木排拆散。經用法力聚集復原之後,爲防仇敵舟中還有別的好謀毒計,不能奈何自己,卻暗中傷排上諸人,曾在環排附近湖面下有禁制。來舟竟是行所無事,毫無阻隔,此事奇怪,莫要數十年聲望敗於一日,還鬧個身名全毀,那就糟了。”
老頭心念一動,認定王寡婦不足慮,小舟上人不是敵黨還好,如是敵黨,凶多吉少,不禁暗中戒備。心神一分,目光只顧註定這突然凌波飛來的小舟,便把身後強仇忽略過去,未及返身回顧。雖然小舟來勢絕快,不多一會的工夫,王寡婦這裡邪法已經發動。
頭一刀下去,先把右手第一節指骨斬斷了四節,只見一片紅光閃過,轟的一聲巨震,向家德所乘木排和後面相連的三排立即中斷爲二。這種邪法也頗厲害,事前如無防備,或是遇變時無力抵禦,不等她全部威力施展出來,就這一下,爲首四排上的人,至多向家德法力高強,早已行法護身,不至於死,餘者休說排上的人,便是所有生物,也和那數十百根徑尺以上巨木連成的大木排一齊分裂爲二,休想活命了。按照當時情勢,這小六丁五鬼分屍大破解法如吃妖婦相繼施爲,連斬三刀將右手十四節指骨斬斷,再一陣亂砍,將妖法全力推動,應敵的又不是向家德,另換一個排教中後輩,不特那麼多大木排皆成粉碎,人也全成血泥污水,一個都不能保全了。
總算五行有救,向家德先前遇變,除環排的湖面外,並在上方和四側設有禁法防護;又是久經大敵,應變神速,正看小舟快要駛到,忽聞腦後生風,夾有一股血腥,立即警覺,知道不妙,抵禦己是無及,只得先顧人命要緊。百忙中咬破舌尖,滿口鮮血,雨絲般向空噴去,方始把四排十餘人生命保住。就這樣仍被王寡婦破了護排的禁法,將四條大木排各自中斷爲二。向家德見她心腸如此惡毒,不由怒火中燒,暗罵:“潑婦,你便來了強力同黨,我豁出老命不要,爲世除害,也必與你母子拼了!”因此對那將到未到的小舟也不再有顧忌,手指處先將八段斷木排禁住,不令分散,忙即回過身去。
王寡婦仇深恨重,怒極之下,原已豁出右手不要。一面行使毒法,一面運用真氣,閉那斷手傷口的氣血,以止疼痛。既要復仇,又要護痛,自比平日稍慢。滿擬開頭便能殺死許多敵黨,不料人並不曾傷了一個,木排雖然斷了四條,也未散落。仇敵已然回身,料知不是易與。又見小舟來勢可疑,看出道路各別,並非同黨,心生驚疑。王寡婦意亂神昏,不暇再顧傷處,好在手已麻木,能夠強忍,忙即跟着行法,二次握刀斷指。同時示意狗崽、同黨,準備最後伎倆使窮,復仇無法,三人立即赴水逃遁。刀落指斷,血光剛剛微閃,一眼瞥見向家德罵了一聲:“賊潑婦,今日惡貫滿盈了。”隨手抓着衣領往下一撕,前胸便已裸露。緊跟着左手一柄五寸許的小鋼叉迎面三晃,便要回鋒往前胸刺去。王寡婦認得此是排教中和強敵拼死活的毒手孤注,一經施爲,敵人不死,固應反受其害;就把敵人殺死,行法人的精血元神也必大爲損耗:所以輕易也不見有人使用。何況仇敵正佔着上風,怎會如此?真個做夢也想不到。如與一擠,自身十九難免,愛子也無活路。當時心膽皆寒,不敢遲疑,口裡低喝:“快走!”
中年婦人乃王寡婦的同門師姊,早就看出不妙,暗中準備。知王寡婦應敵匆促,心難二用,一聽招呼,忙搶向左,一手夾了狗崽,一手掐靈訣,往水中一指,水面上立現出一個空洞,三人一同往下縱去。說時遲,那時快,向家德原因恨極仇敵母子,惟恐新來的小舟是她後援,急於除害;又以兩次受敵暗算,雖未全敗,終是丟面子的事情:這才橫了心,準備拼命,不問如何,先把仇敵母子和同黨三人除去。哪知叉尖剛到胸前,未及刺入,小舟已由側面斜駛過來,到了敵我二者的中間,同時人影一晃,船頭上忽然平空現出兩個少年。定睛一看,不禁大喜。略一停頓之間,內中一個身材矮小,相貌醜怪的少年,已把手朝對船揚去,立有一片金光雹雨一般打將出去。王寡婦三人身剛離船縱入水洞,便吃漫天光雨猛然往下一壓,連聲也未出,就此成了粉碎,沉入湖底。向家德方喊:“張賢侄,令尊何往?”兩少年已同聲說道:“妖婦已除,底下請老先生料理吧。”說完,人便隱去,無影無蹤。
妖婦這幫白木船原也有不少只,妖婦一死,手下徒黨連同受僱舟子各跪船頭,膽寒乞命不迭。向家德知與他們無干,本心不願鬧大,忙即縱身過去,喚了兩個頭目,好言告誡,令其各散。說完回到排上,仍命開行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