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六人圍火坐下,呂偉見王淵如此精細周到,好生欣異。笑問道:“淵侄,這些事都是你備辦的麼?小小年紀,這樣細心,真難得呢。”王淵笑嘻嘻答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這亭子是爹爹幫着蓋的。這些東西,昨天伯父、姊姊沒回來,我就偷偷弄好了。片肉、升火、掃雪,都是牛子,他也做不少事呢。主意我出罷了。”靈姑抿嘴笑道:
“我說呢,兩丈高的竹竿,插樁容易,爬也能爬,要憑你一個娃兒家,把這亭頂架上去,還搭那麼厚的茅草,又扎綁得這樣結實,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原來還是大人幫忙啊。”
王淵急道:“按說我爹爹也沒幫甚大忙,就幫我打了兩個石眼,拉了一回繩子。我因圖快,在下面做好頂架,四角繫繩,用木滑車拉到頂上。再爬到竹竿上去,安裝捆紮,然後鋪草。除了須兩個人兩邊拉繩外,別的都是我自己乾的。不信你問。”呂偉知王淵好強,便說靈姑道:“這真虧他,主意也想得好,比你細得多呢。”王淵忙改口道:“我怎比得了姊姊?不過她總不愛說我好,真慪人呢。”靈姑笑道:“說好要掛在嘴上麼?
我幾時又說你不好過?”王淵道:“說我不好,我也喜歡。就因這樣不好不壞,才叫人生氣呢。”
王妻笑道:“你姊姊剛還誇你能幹,莫非一天到黑都誇纔是好麼?天不早了,大家各看景緻,由我和牛子烤了肉來同吃。明晚再做幾盞燈掛在梅花樹上,不更好玩麼?”
靈姑首先撫掌稱妙。王淵更恨不得乃母當晚將燈做好。靈姑道:“就是你一人猴急,什麼事都等不得。”
說時牛子已把鹿肉、騾肉掛了許多在鐵架子上,被鬆柴火一烤,立時吱吱亂響,肉香橫溢。王妻一邊用長竹筷翻着架上烤肉,一邊又把鍋魁放了些在火旁烘着。笑道:
“快趁新鮮,一冷就不好吃了。”衆人本覺腹飢,大雪之後又新增了幾點寒意,老嫩肥瘦,各隨所喜,用竹筷揀了熟肉大嚼起來。
靈姑先給呂、王等三個大人把酒斟上,剝了十幾粒松子。然後挑那極薄的瘦鹿肉,蘸了佐料,烤得焦焦的,夾在鍋魁以內,用左手拿着,右手提着一個小酒葫蘆,緩緩起立,走到亭下石脊上面,對着那些新移植的梅花細嚼微飲,盡情領略起來。這時崖腰上數十本紅白梅花多半含苞乍放,百丈香雪,燦如雲錦。靈姑天生麗質,身容美秀,仁立其間,直似天仙化人,遺世獨立,比畫圖還要好看得多。亭中請人,除牛子一手持着盛滿青稞酒的瓦壺,一手亂抓烤肉糟粑,不住狂吞亂嚼,無心及此外,見了這等人物景緻,俱都贊絕。王淵首先心癢,也用鍋魁夾了些烤肉,縱到石脊上去。
靈姑見他趕來,笑道:“這裡梅花都聚在一起,雖然繁盛好看,還不如原有的那些老梅清奇古豔,姿態無一相同,卻各有各的妙處。不過雪太深了,你不會踏雪無痕的功夫,踹得稀爛一大片,還溼了鞋子受涼,教嬸子擔心費事。你就在此,由我一人去吧。”
王淵道:“姊姊,你也大小看人了。自你那日說了我幾句,我無早無夜都在練氣功,爲想叫你希奇,沒當你練。適才進林時,我已試過一回,雖有一點跡印,也是極淺。你讓我去吧。”
靈姑原因王守常夫妻本領平常,已屆中年,難再進步,深山隱居,隨時須防蛇獸侵襲,張鴻父子又不知何時纔來,萬一仙緣遇合,連老父也同去出家,丟下他一家三口和牛子四人,遇上厲害一點的東西,便無力抵禦。難得王淵好強,老父每次傳授,都是一點就透,只恐聰明人淺嘗輒止,不肯下那苦功,因而故意拿話激他。一聽說他已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練到不致雪隨足陷的地步,高興已極。笑道:“你才學了不到兩月,就練到這樣子麼?我倒要看看你的深淺呢。”王淵笑道:“要說功夫,自然比你差得太遠。不過走還勉強,要叫我停住就不行了。你怕弄髒了雪,我也有法子,反正不叫你討嫌就是。”靈姑知道立雪不塌,連老父近年也未必能久,何況下的又是新雪。便道:“那個自然。真踏上幾個足印也無妨,只不要弄得到處都是痕跡就好。我還給你一個方便,未走以前先給你指出地方,到了許你隨便站住,雪踏散了也不算你的錯。”
王淵好勝,又想討靈姑喜歡,口雖答應,心中另有打算。隨將手中剩的鍋魁拋給牛子,告知呂、王三人,說要往梅林內看花,就便試練輕功。靈姑又夾了兩塊鍋魁帶上,然後一同縱落。王淵在前,先順原來雪徑行走。靈姑晴中觀察,見他用極短的促步急走,身子筆挺,兩肩微微起伏,頭也不回,知在暗中運用輕功,借這一段雪徑把氣提了上來。
就這樣還未施展全力,雙腳踏到雪上已無甚聲息,腳印也越來越淺。便鼓勵他道:“你說的話果然不假。你此時不要答話,可由前面石筍當中穿出去,不要停留,先把那些梅花樹全都看到,未後再繞到右邊,在最大的一株梅花樹下住腳,就有功夫了。”王淵把頭微點,再走幾步,突然腳尖點地,往前微躥,同時把真氣勻好,往上一提,徑由石筍中穿出,踏上那玉積銀鋪,但平無垠的新雪上去,靈姑緊隨在他身後。二人都是雙肩微微起伏,兩掌心不時下按,以本身真力真氣相抵相借,在數十株梅花樹下穿梭也似往復繞行,疾駛如飛。靈姑功夫、稟賦都高,自無庸說。便工淵踏過的雪上也只淺得不過分許痕跡,若不是有心細看,直看不出留有腳印。二人目迷五色,鼻領妙香,株株悔花俱都繞遍。
那停步所在,乃林中最古老的一株梅花樹,樹幹粗約兩抱,高約四丈,不知何年被風吹折,由離地丈許處倒折下來,斷處又有些連着。上半截整個橫臥地上,靠地的一面多插入土內,年深日久,全數生根。上半老枝之外又茁新枝,開花最是繁盛,虯幹委地,蟠曲輪園,夭矯騰拿,上綴繁花,遠看直和一條花龍相似。樹權間卻有不少空隙,可供坐立。那斷的地方本有一個旁枝未被吹折,自樹斷後,去了一邊挨擠,漸漸向上挺生,由斜而直,高出原來斷處丈許。千枝萬蕊,四下紛披,恰好成了一座錦蓋花幢,張在龍的面上。花是紅色,未開時綠葉濃蔭,望若蒼龍,已極飛舞欲活之致;這時萬花競放,白雪紅梅,相與吐豔爭輝,再加上幽香馥郁,沁人心脾,更成奇絕。
靈姑方在稱妙,王淵走着走着,倏地兩臂一振,身子凌空直上,輕輕落在樹枝上面。
靈姑見他用的是本門輕功中獨鶴沖霄之法,老父傳他不過兩月光景,居然學會。最難得的是用懸勁,凌虛拔起地上,並未留有多少雪跡,竟比自己當年初練時成功還快。如非親見,真不敢相信。心中暗自驚奇,也跟蹤縱上樹去。
王淵在樹幹上擇了一個橫枝,將雪撥掉,笑喚靈姑道:“姊姊,我們坐在這裡賞花賞雪有多麼好,偏天又快黑了,叫人不能盡興玩一個痛快,吃的也沒帶來。”靈姑笑道:
“明早再玩不是一樣?也沒見你那麼忙的,一說走,只顧顯本事,什麼都不顧了。你看,不但我的飲食,我連你的都帶了一份來,拿去吃吧。”王淵已看見靈姑左手拿着酒葫蘆,右手拿着兩大塊夾肉鍋魁,先把鍋魁接過,涎臉央告道:“好姊姊,我已吃了半飽,這會身上有點冷,肥你那酒給我喝一點吧。”靈姑微嗔道:“只有跑熱,還有跑冷了的?
明明貪嘴說謊,偏不給你酒吃。”王淵仍然不住地央告。靈姑又嗔道:“我向不和人同吃東西,要吃,你都拿去,連這葫蘆也不要了。”
王淵怕她生氣,才忙道:“姊姊嫌髒,我不要了,只吃鍋魁吧。你不吃酒多沒意思,還是你吃吧。”靈姑撲哧笑道:“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你自己吃不一樣有意思麼?”
王淵道:“我也不知怎的,只覺姊姊喜歡,我就高興。頂好一輩子常跟着你,不要離開一步,無論叫我做什麼事,都是甘心的。你二天真要成仙走了,我會哭死呢。”靈姑喝了兩口酒,笑道:“天下哪有聚而不散之理?你也太愛哭了,一點丈夫氣都沒有。說得怪可憐的,這點酒給你吃了吧。”王淵把酒接過,喝了兩口,遞給靈姑。靈姑說:“所剩不多,這花兒酒一點烈性都沒有,吃多無妨,你都吃了吧。”王淵把酒飲幹。
二人坐在梅花樹上徘徊說笑,不覺入晚,雪光返映,尚不十分昏黑。寒風卻一陣緊似一陣,枝上積雪被風一刮,成團墜落,二人滿身都是。遙望亭內火光熊熊,呂偉等四人圍火聚飲,笑語方酣,不時隨風吹到,依稀可聞。靈姑偶見臉前有一枝繁花叢聚,上面積雪甚厚,適才吃鹹了些,有點口渴,便隨手抖些放在口內,頓覺芬芳滿頰,清涼侵齒,不禁心動。意欲把花上香雪掃些回去烹茶,偏沒帶着盛雪東西。王淵學樣嚐了嚐,連聲誇好。
二人正商量要回去取東西裝,忽然雪花飄飄,又漸下大,跟着一陣朔風吹過,寒侵肌骨,刺面生疼。耳聽牛子粗聲暴氣高喊:“小主人,快回洞去,雪下大了。”回頭一看,雪花影裡,亭內諸人正在忙着拾掇一切食物用具。牛子喊了幾聲,便往下縱。王淵笑道:“這個蠢牛,雪下大了纔有趣呢。這樣忙着回去,關在洞裡,有甚好玩?”靈姑覺着天漸寒重,亭中諸人那麼慌張,恐老父有甚不舒服。再說天已向暮,再待一會景色更晦,也無甚意思。倒不如回洞做好雪具,明日拿了應用東西,連玩帶收香雪,玩它一個暢快爲妙。見亭火已滅,諸人已往下走,王淵猶自戀戀不捨,便嗔道:“你就這樣老玩不夠。天都黑了,又冷,還不回去幫牛子把雪徑掃開,雪要把洞封上,更玩不成了。”
王淵只得應諾。
二人又擇那些形狀清秀的梅花采了幾枝下來,分持手內,縱到樹下。雪已越下越大,雪花飛舞,恍如浪涌濤翻。人在雪海之中,四外白影迷茫,相隔石亭不過一二十丈遠近,竟看不出一點影子。一陣陣冷風撲面,寒氣逼人。二人衝風冒雪,加急飛跑。到石筍轉角處,正值牛子跑來,雙方都跑得急,雪花迷目,如非靈姑眼快心靈,瞥見人影一晃,忙把王淵拉住,幾乎撞上。靈姑見牛子急匆匆,滿身積雪,頭上直冒熱氣,忙問:“老主人呢?”牛子喘息答道:“老主人回洞了,走到路上,又叫我來喊小主人快些回去。
這麼大北風,一個不巧,立時封山。風雪再大一點,連氣都透不轉,就隔得近,也不好走。還有洞前的雪沒有掃開,就說我們不會被雪封在洞裡,到時也是費事。還是早想主意,把路留出來的好些。快回去吧,老主人們擔心呢。”靈姑對王淵道:“你還要多玩一會麼?還不快走。”說罷,三人一同急馳。
三人行抵洞前,離二次降雪僅只刻許工夫,雪便增高了三四才。雪花足有鵝掌大小。
先下積雪吃寒風一吹,立時凍住,新雪落在上面都帶聲音。入洞一看,呂、王等三人也剛回洞不久。隨把梅花插在瓦瓶以內,各自抖了身上積雪,換了短棉小襖,拿着器具,一同出洞,冒着大雪,將洞前積雪鏟出一片平地。挪去幾塊石頭,洞口開大一些。另剷出一條通往小洞的雪徑。那雪下了個把時辰,地上足有三尺多厚。等到事完,雪也停住。
先前雪勢太大,隨鏟隨積,衆人儘管努力,小徑上的積雪仍有二三寸厚薄,成了一條雪溝。
呂偉見入黑夜,雪勢已止,吩咐回洞,看夜間雪降也未,明早再作計較。牛子道:
“我們不打算封洞過年,還是多掃些好。這雪才下不多時候,就有兩三尺厚,再下上一夜,明天就莫想出洞了。天冷風大,雪落地就凍住,更是難鏟。多虧洞比地高,要不的話,明年雪化,非被水淹不可。就這樣,雪太大了,化時還是要進水。趁這時候分出入來,在洞口築上一條堤,雪化時水是由底下流,雪堆就比堤高,也進不來。”靈姑插口道:“你早不說,雪這樣厚,哪裡找泥上去。”牛子道:“泥土一點沒有用,水一大就衝散了。主人先請回洞歇息,王大娘做點吃的。我會想法。”呂偉知他對這類事在行,便由他處置。命靈姑、王淵助他下手。自和王氏夫妻回洞歇息。
牛子先去小洞內取了一捆粗麻,幾大瓦盆青稞粉,又把尤文叔藥囊內的松脂尋出幾大塊。拿到洞內,用滾水將青稞粉調成稠漿;麻剪成尺許長短,撕散抖亂;松脂火化成油。然後把以上三種東西同放在石臼以內和勻,臼旁置火,用杵力搗。又教靈姑用飛刀在洞口開出一道石槽,將日前準備重建碧城莊房舍新鋸的木板搬來幾塊,橫擱在石槽兩旁,做一個四尺來高、半丈多寬的模子。然後把臼中帶麻稠漿一層層倒下去,隨倒隨杵。
快要平槽,又打下一排茶杯粗細的木樁,將臼底積麻狠搗一陣,抓起來用手扯勻,貼在浮面。除剩的塞在兩旁石隙以內,各用鐵鏟向上拍打,一會便已光滑平整。只是溼氣未退,仍用火力兩面微烘,以防冰凍。一切停當後,三人又重出洞外,把洞口和小徑上餘雪掃盡。直到天氣愈發酷寒,三人手臉俱凍成了紅色,方始迴轉。
時已深夜,王妻早將消夜做好。另給牛子備了許多酒肉,以作犒勞。把洞中火他添得極旺,主僕圍火飲食談笑,都同聲誇獎牛子能幹。喜得牛子咧着一張醜嘴,邊吃邊笑,興高采烈,歡樂非常。王淵笑道:“你倒高興,明早我們雪卻滑不成了。”靈姑道:
“你總像明天就不能過似的,老這麼忙法。明日不行,後日再滑,不是一樣?要被雪封在洞裡,人都走不出去,不更悶麼?”王淵道:“我不過這麼說着玩。聽說這裡氣候太暖,還恐天一晴雪就化了。照這冷法,真是日子長着呢。”牛子道:“山裡頭的大雪也常遇着,像今天這大雪花還真少有。看天氣,今夜還非下不可。明天再看吧,沒有一丈厚纔怪。少時主人各自請睡,我還有事做呢。”
王妻笑道:“牛子真忠心,更當不得幾句誇獎。尤其靈姑要一說他好,恨不得連命都不顧了。”王淵道:“娘這話我有點不信。上次往水簾洞搜殺白猩子,看他怕得那個樣兒。真遇厲害東西,比誰都膽小呢。”牛子笑道:“淵少爺,今天我沒把雪滑子做好,你總是嫌我。我雖膽小,真有誰欺了我主人,哪怕隔着一座刀山,我也要把他殺死呢。”
王淵笑道:“這我倒信,只是你那主人誰也欺負不了,恐怕你有力要無處使呢。”牛子聽出王淵笑他說現成話,想答又答不出。
呂偉頗愛牛子忠厚勤窮,見他臉紅,有點發急,忙插口道:“淵侄說得不對,牛子實是忠心。休看上次害怕,那是他深知白猩子厲害,望影先驚。此物動若神鬼,又非人力能制,心有成見,所以膽小。真要我父女受人侵害,山民最重恩怨,他爲義憤所激,決不惜命,莫把他看輕了。”靈姑也道:“爹爹的話一點不假,他的確有那毅力恆心呢。
我們固然不會受人欺負,可是不論有多兇險的事,如叫他去,決不會畏難推辭的。不信,你二人就試一試看。”王淵原是無心取笑,呂偉父女一說,也就不再提說。
衆人吃完又略談片刻,便即分別安睡。呂偉連催牛子去睡,牛子不肯,呂偉也只得聽之。
玉靈崖外洞本是一個極高大的敞堂,僅兩邊壁角靠裡一面各有好些奇石豎列,孔竅玲瓏。勢絕靈秀。左壁石既矮又少,石後空處也不甚大;右壁石較高大,環列如屏,後面有好幾丈寬大的空地。中層後洞石室雖多,但呂、王等人嫌它過於幽深,出入相隔太遠,不便照料。中院和後洞都有坍塌的石壁和深不見底的地穴,更恐有甚差池,未敢入居。因有女眷,起居不便,先就右壁奇石隔出兩間石室,作爲呂、王兩家臥處。左壁安排爐竈。牛子獨居石後。如此算是略分內外。初來天氣尚暖,都嫌石後陰暗,加上長臂族、白猩子幾番侵擾,須日夜提防,因此除上妻獨臥石後外,餘人仍在外面睡眠。
自從尤文叔來後,說起山中近二十年來無一年不降大雪,多暖和的天氣,說變就變,頓成酷寒,初來一定難支,洞太寬敞,須要早爲之計。呂偉因他識途老馬,必然無差,忙率衆人趕造,將沒頂的隔斷撤去,仍就原有形勢,在右壁奇石後面建五間丈許高的居室。當中一間最大,中列火池,旁置桌椅用具,作爲用餐和冬來圍爐之所。餘者佔地均小,只放得下一兩張牀榻和兩三件竹几木墩,僅供臥起之用。左壁也蓋了一間廚房,牛子仍臥其內。所有安排陳設俱是文叔主意。山中木料、石塊現成,取用極便,沒有幾天便即完工。
靈姑、王淵向來嫌惡文叔,見天氣溫和,花木藤草經冬皆綠,俱當他言之過甚,尤其日裡隨他到後山獸穴幾番往來搬運東西,忙上一天,晚來還趕造房舍;老父又性急,每至深夜才住,微明即起:心裡都不大高興。加以室小且低,逼窄氣悶,除王妻外,連呂、王二人都未在裡面睡過,兩小姊弟更連進都懶得進去。近來諸人都有一張土人用的矮木榻,榻心是牛子用山中棕和野麻編成,鋪上稻草、棉褥,甚是溫軟舒適。
王守常武功平常,書卻讀得不少,兩小姊弟夜間無事,便由王守常教讀習字。文叔未來以前,火燭艱難,火架只能點些鬆柴油木,高置壁問照亮。時有火星爆落,不能在下面讀書。來時所帶蠟燭要留備緩急之用,爲數無多,不捨得耗費。嗣由牛子伐取老鬆根下積脂,摻些獸油,熬煉成膏,用棉絲搓成燈芯,用燈盞點着。雖然明亮清香,但呂偉又不願多伐千年老木,不令多制。兩小均嗜文事,尤喜臥讀,爲就燈光,都把短榻移向燈側。又各依戀父親,連大人的榻也強移過去,並在一起。於是四榻相對,中間只隔一張桌子。
當晚天氣驟寒,土妻素日怕冷,早將石後火池生旺,纔去安歇。其實餘下老少五人,俱在雪中奔馳力作了好些時,一進洞來,並不覺冷。此時池火甚旺,暢飲之後,再一圍火,哪還有什麼寒意。夜深人倦,亟欲就枕,以爲有借大火池近在榻前,蓋得又厚,只須把火添旺,決不至冷到哪裡去。安住已慣,石後小房只兩間,沒有臥榻,還得現搬臥具,俱想過了今晚再說。牛子儘管提說,當晚大風雪後還要加倍奇冷,衆人卻均未在意,各帶兩分醉意,頭一落枕,便已呼呼熟睡。
這時雪又下大,風卻小了不少,牛子因受主人誇獎,益發賣力求好,灌滿一壺新釀得的青稞酒,連同殘餘肉食放在火旁。雪勢微住,便到洞外掃雪;下得大時,又進洞邊吃酒肉鍋魁,一邊作工,做那兩副雪具,以備明早博靈姑歡心,堵王淵的嘴。人畢竟是肉做的,牛子年已五旬開外,在風雪中苦累了一整天,通未怎麼休歇,再加上獨自熬累這大半夜,哪還能不倦。當他二次掃雪回洞,把兩副雪具做完,藏入己室,回到火旁飲食時,瞥見池火漸弱,想加些石炭、木柴下去。誰知酒已過量,加之事完心定,頓生疲倦,加不多塊,心神一迷糊,便在火旁地上躺倒,沉沉睡去。
外面雪恰在此時大了起來,陣陣寒釗穿洞而入,凡沾水之處全都凍結,冰堅如鐵,奇冷非常。衆人睡得甚是香甜,池中餘火雖經牛子加了幾塊新炭,火勢略旺了一會,無奈天氣冷得出奇,幾陣寒風往裡一倒灌,原有熱氣便被掃蕩個乾淨,只池中餘燼猶燃。
四壁火把、桌上燈檠全都熄滅。全洞立似一座寒冰地獄,人怎禁受得住。先時衆人也防天冷,蓋得頗厚。初颳風時,外面冷極,被內猶是溫暖,尚未警覺。不消多時,寒氣便透重棉而入,直侵被底。榻上諸人睡夢中猛覺背脊冰涼,頭臉針扎也似地痛,身子如浸入寒泉裡一樣。
呂偉首先驚醒,隨手一摸,寒裳如鐵,到處冰涼,手足也都凍木,幾失知覺,面目生疼,周身冷得亂抖。知道不妙,忙睜眼睛,脫口急喊:“靈兒快醒!”靈姑和王氏父子也同樣凍醒。四人中只靈姑一人服過靈藥,雖覺奇冷難耐,還不怎樣,王氏父子已凍得不能出聲了。靈姑聽老父呼喚,一看洞中昏黑,他火奄奄欲滅,牛子睡在火側,疑他凍死,又驚又急。知道天氣酷寒,重棉之內尚且如此冷法,怎能使老父下地?忙答道:
“爹爹冷嗎?女兒還不甚覺得。池火快滅了,爹爹千萬不要下牀,女兒自會想法。”
呂偉知道,不出被添火,人難禁受,出被更非僵倒不可,一時想不出主意,想命三人運用內功避寒,稍爲活動血脈再下。靈姑惟恐老父先下受寒,已等不及,邊說着話,邊扯過被外長衣披起,縱下牀來,只一縱,便到了堆積柴炭之處。見石油也都凍凝,急匆匆用鐵勺舀了一勺,左手夾起幾根粗大木柴,縱回火旁。先將石油往火裡甩落,跟着放入木柴,又加了些石炭。那石油發火最快,點滴便有極旺火苗,這一倒下去,轟的一聲,立時騰起五六尺高大的一團烈焰,木柴石炭跟着燃燒,榻前一帶纔有了幾分暖意。
靈姑站在火旁一邊添炭,一邊勸阻榻上三人等暖和一會再下地,免得冒寒生病。再低頭一看,牛子倒臥池旁,已是堅冰在須,靠口鼻直似蒙了一層霜雪。只呼鼾之聲甚微,不似往日那等洪亮,人卻未死。一摸火池中的銅壺,恰巧壺下有堆餘火被灰蓋住未滅,水尚溫熱。忙倒了一碗,給牛子撬開牙關灌了下去。因恐骨髓凍凝,容易推折,不敢猛推,只得大聲呼喊:“牛子快醒!”
王淵醒來,見靈姑獨自披衣下地弄火,心想掙扎下牀相助,無奈身子凍得又僵又木。
火旺以後,身上更抖得厲害,直說不出話來。沒奈何,只得忍耐一會。這時聽靈姑急喚牛子,猛想起母親尚在石後小室以內,不知凍得如何。母子關心,一時情急,脫口喊了一聲,什麼也不顧了,把被一揭,縱下牀往裡就跑。牛子本能耐冷,又吃了滿肚的酒,不幾聲便被靈姑喚醒,只是身子僵硬,不能轉動。靈姑方想再給灌點熱水,忽見王淵長衣未穿,往裡急跑。想起王妻尚在室內,也着了急,丟下牛子跟蹤趕進。一看,還算好,那幾間小屋俱用老厚木板隔成,甚是嚴緊;王妻因爲怕冷,酒飲不多,昨晚便覺出寒意,睡時曾將門關好,裡外屋火池一齊生旺。在屋裡睡的人雖仍覺冷,靈姑由外跑進,轉覺溫暖非常,與屋外有天淵之別。
王妻早被驚醒,見愛子凍得那樣,忙拉他到被窩裡去暖和一會。王淵因自己身上冰涼,恐冰了母親,執意不肯,徑往火池旁蹲下烤火。心一放定,牙齒又打起戰來。王妻喚他不聽,又喚靈姑。靈姑道:“我倒不冷,等我去請爹爹、大叔進來吧。”說罷,回到外面。呂偉正披衣起坐,牛子也剛撐起。靈姑道:“爹爹、大叔、牛子,快去裡面,大嬸門簾我放下了,裡屋火很旺,比這裡暖和得多呢。”王守常聞言,這才勉強撐起,戰兢兢與呂偉一同穿上衣服,走到石後小室中去。
牛子雖然剛醒,周身疼痛僵麻,卻不願到裡屋,仍隨靈姑操作。二人先把裡屋大小火池一齊生燃添旺,外面大池也加得火苗高起六七尺。王淵略爲暖和,也出來相助,把牀榻鋪陳一齊移進室內。盛水只有兩隻大缸,幸還未破,但已通統結冰。三人不敢硬鑿,只得冒着奇寒,把洞口冰雪鑿些下來,盛入壺挑,又取些酒放在火旁,以備飲用。
這一忙亂,天已大明,誰也無心再睡。王妻自呂、王二人入房,便在小屋內穿衣下地。等靈姑、牛子一切停當,才行走出。就池旁熱水淘米,煮了一鍋熱粥,又取了些薰臘鹹菜,大家吃飽,火也越旺,才都暖和過來。可是近洞口一帶仍去不得。這時雪時下時止,牛子所做青稞堤凍得像一道碧琉璃相似,又堅又滑。牛子昨晚所掃之處,雪又積了二尺左右;未掃之處,高達一丈以上。
王守常坐在火旁,望着洞口嘆道:“想不到一夜工夫,天氣變得這麼冷,無怪人要封洞過冬。照此下去,恐怕我們就不封洞,也寸步難出呢。”王淵道:“那多悶人,洞口風大,我們不會做一個大門簾麼?”王妻聞言猛醒,想起洞中獸皮、麻縷甚多,正可合用,便和衆人說了。兩小姊弟很不願關在洞裡,聞言齊聲贊好,也不顧外面寒冷和大人攔阻,徑和牛子一同踏雪往小洞中搬取獸皮。那小洞原是衆人堆積食糧之所,文叔所存諸物也在其內,靈站已有數日不曾走入。到了一看,文叔所存物堆中似有翻動痕跡。
但她想牛子、王淵常來小洞中取物,此刻又還要忙着查看牲畜有無凍死,因此心裡雖然略動,卻沒開口問,吃別的事一岔,就此撂開。匆匆取了些皮革、麻縷,捆紮成卷,徑往隔洞查看。
藏牲畜的洞穴地勢最爲低下,鍾乳奇石甚多,呂、王諸人就着當地形勢,隔成許多柵圈。只是光景昏暗,入內須持火炬照路。以往每次入洞,牲畜見火,照例騷動歡躍。
但這次三人走到二層,還聽不見一點聲息。王淵急道:“糟了!昨晚今早這樣冷法,那幾只小鹿、小羊一定凍死了,我們快看看去吧。只顧忙着掃雪,也沒給它們想個法子。”
牛子笑道:“只管放心,它們不在風雪地裡,就凍不死。”王淵仍不甚信,持着火把,飛步趕到後洞深處各柵圈中一看,所有各種牲禽都做一堆蜷伏,擠在一起。看見火光,略擡了擡頭,仍舊臥倒,更不再動轉,竟一隻也未被凍死。王淵喜道:“畢竟畜生比人耐冷得多。要都凍死,明年拿什麼種田呀。”牛子道:“你哪裡知道,這大小三洞只這洞又低又深,裡洞比外面的地要低下好幾丈,不但冬天不冷,夏天還更涼快呢。我也遇見過好幾回冷天,今天這樣還是頭一回遇到。照這麼冷的天氣,什麼東西都禁不住,明年雪化了看,不知有多少畜生凍死的呢。它們柵圈裡放有好些草豆穀子,風颳不進來,決凍不死。我們又不封洞,隔兩天看上一回,加點食水,點一個數,防它們怕冷串羣,踢咬成傷,就沒事了。”
靈姑走過牛圈時,好像兩隻乳牛隻見一隻,因忙着查看鹿柵,沒怎理會,此刻聽牛子一說,便令當時點數。點完一算,乳牛竟少了一隻,還短了兩隻肥大家雞,兩隻鴨子。
三人俱覺洞中牲禽除各有柵圈外,頭兩層也都設有柵欄,並無開動痕跡;附近又沒野獸,冬眠之時,蛇蟒不會侵襲。若真有厲害東西,像白猩子之類,不該只少這兩三隻小牲禽。
柵內積草也不見凌亂踐踏。況且這樣風雪奇寒,無論人獸,均不能來往,哪有丟失之理?
好生奇怪。洞內地廣,孔穴又多,三人找了老大一會沒找到,想不出是何緣故。只得迴轉大洞,且等明日看還丟失與否,再作計較。
呂偉聽說丟失一牛二雞,大爲驚詫。王守常問雪中有無人獸腳印。靈姑道:“這雪時下時止,就有腳印,也被雪蓋上了。昨晚今早這麼冷法,我看人不能來,蛇更沒有;要是野獸,柵圈裡不會那樣乾淨。定是怕冷,藏在哪裡,鑽錯了石窟窿,走不出來。再不就是誤竄出來,風雪迷路,走不回去,凍倒雪裡,吃雪埋住也說不定。”呂偉沉吟了一陣,意欲親往查看。靈姑因兩小洞雖然冷得好些,洞外這一段卻是寒氣凜冽,咳唾成冰,風吹如割,恐老父受寒,再三勸阻。
呂偉多歷世故,知洞中孔竅雖多,但俱都看過,沒有大的。藏雞尚可,那隻乳牛有小驢般大,一則擠不進去,二則天冷,獸都合羣,決不肯舍老牛離開,突然丟失,必有緣故。昨日在田場上忙了大半天,回來又忙着看花賞雪,洞前無人。天氣先頗暖和,直到人夜才逐漸冷起,料定是那時候出的事,多半被人偷去。照此寒天算汁,短時日內賊人決不會再來。因靈姑苦勸,不願拂她一片孝心,也就罷了。
尤文叔在日,曾拿出許多狐兔黃羊等溫軟毛皮,送給衆人制爲衣履,爲冬來禦寒之用。王氏夫妻正值守洞無事,便做了幾身。時正天暖,誰也沒有想到這般冷法,只呂、王二人試了試,便即脫下,藏入小洞。等靈姑取回獸皮,王妻見愛子凍得面色發青,直喊腳冷,想起前事,忙叫牛子一齊取來,再拿幾張好皮,連大人毛靴統,一齊做全。靈姑因幫同趕做洞口皮簾,只王淵一人強跟了去,一會取到。衆人穿上一看,每人一頂皮包頭,連臉至頸一齊套住,面上挖有四孔,用布沿邊,露出雙目、口、鼻;耳旁各有一眼,上搭小簾,啓閉隨意。還有一身皮做的衣褲,腳底一雙毛靴。王妻女紅精巧,式樣雖仿效文叔,卻比原式靈巧精細得多。從頭到腳,凡相接處,俱有細密鈕釦。上面還垂下三五寸,也有鈕絆扣緊。靴統下有布底。上衣對襟,兩行側開,密鈕互扣。毛均向裡,不似文叔反穿,遠看毛蓬蓬和野獸一樣。衆人都有絲棉緊身襖褲,再加上這一套,端的溫暖舒適,輕便非常,寒氣一絲也透不進去。
王淵首先喜道:“穿上這個,不但不怕冷,再做好雪滑子,哪裡都能去了。”王妻笑道:“前些天叫你穿上試個樣都不願,這又好了,你這個娃兒呀。”王淵只笑。
衆人一點數,只兩小兄弟和呂偉是全套。王守常沒有皮褲,牛子沒有毛靴套,王妻只有一件上衣,還短五件。王妻原給文叔做了一件皮褲,因是反毛,又與丈夫身量不合,見未取來,也沒有問。
王淵穿上皮衣,在火池旁待了一會,覺甚溫暖,正和靈姑商量怎麼玩法,牛子忽然笑嘻嘻將昨晚趕做的雪具取了出來。那雪具山民叫滑子,又叫雪船。寬約五寸,長約四尺,兩頭尖銳,往上翹起,像只浪裡鑽。鞋槽居中,上有四根牛筋索,以備綁鞋之用。
牛子刻意求工,去了原備木條,改選山中堅藤編成,甚是輕巧細密。王淵見了大喜,忙喊:“姊姊,快試穿看看。”靈姑正縫皮門簾,笑道:“要忙,你先滑去,我把這門簾趕做完了再來。”王淵恨不得就去試新,又不願獨去,穿上雪滑子,在洞前滑了一轉又走回來,直催:“姊姊快點。”靈姑也不理他。
呂偉正和王守常佈置那幾間小屋,聞聲走出,要過雪具一看,果然靈巧精細。笑道:
“牛子手工竟如此好法。這東西有用,閒來再做兩副大人穿的,沒風時都出去活動筋骨也好。”牛子見衆人俱都稱讚,喜得趕忙取了精細藤條,當時就在火旁編制。王守常道:
“牛子和淵兒倒是對勁,難得他偌大年紀也那麼性急。”呂偉道:“靈兒性子也急,不過比淵兒大了幾歲,稍微好些罷了。”王妻道:“靈姑多知輕重,淵兒比她差大多了。”
王淵見衆人笑他,不好意思再催,急得在火池旁亂轉。王妻見愛子猴急,笑對靈姑道:“做得差不多了,還有兩小塊我縫吧。再不去,淵兒要急哭了呢。”王淵道:“娘太挖苦人,我幾時哭過?不是心急,實在那些梅花大可惜,也不知凍死了沒有。”靈姑笑道:“你怕花凍死,不會一人先去看麼?”隨說也就將針線收拾,結好雪具。呂偉又令將手套和帽兜套上。那皮都經文叔用藥草煮水連洗帶硝,外皮雪也似白。呂偉道:
“這一身裝束跟雪一樣顏色,要打獵行軍,只往雪裡一趴,對方休想看得出來。只不知雪滑子合用不,真要是好,儘管冰雪封山,照樣哪裡都能去,不但快,還省力呢。”牛子插口道:“這藤條結實極了,跑多遠也不會壞,雪住以後,我往遠處再試它一試就曉得了。”
靈姑想要答話,王淵催走,便同出洞,二人先順雪徑往梅林馳去,走出十來丈,見昨掃雪徑已被增高了七八尺,只比兩旁凹些,便縱身一躍,到了上面。二人腳底都有功夫,雪凍成冰,越發好滑,一溜就是老遠。此時風雪已止,只是冷極。二人雖着重棉厚皮不甚覺冷,但走太快時,面上露孔之處仍有些刺痛。熱氣一出口鼻,立即凍結,圍着皮孔盡是冰花。二人還未走進梅林,見積雪丈許,梢矮一點的樹木都成了一座座的小雪堆,看不見一點樹幹。靈姑關心那些梅花,方說要糟,身已滑進林去,猛聞寒香撲鼻,忙擡頭往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原來梅性耐冷,林中又多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悔,元氣淳厚,本固枝榮,每年受慣風雪侵襲,凌寒愈做。有花無葉,雪勢雖大,梅枝上存不住。十九自墜,或是被風吹落,着雪無多。問有幾枝花蕊繁聚之處雪積得多些,也全部凍凝。花雪融會,高簇枝頭,瓊玉英罪,頓成奇景。只昨晚二人所坐古梅,因有滿樹繁花,積雪最多。直的半株,冰雪叢疊,一層層直到頂尖,四周繁花交錯,成了一座嵌花雪幢。橫的半株,樹幹已埋入雪裡,只剩千枝萬蕊,帶着滿身冰雪挺出地面。白雪紅梅,共耀明靚;寒香芳馥,沁人心脾。端的清絕人間,奇麗無濤。
二人踏雪滑行,繞尋了一週,不但梅花一株也未壓折凍死,反覺各有妙景,觀賞不盡,俱都歡喜非常。王淵提議風雪稍住入傍午再往石亭烤肉飲酒,同賞梅花。靈姑道:
“那不是山石?怎不見亭子?這麼大風雪,莫不壓倒了吧?”邊說邊往石前馳去。到了一看,那麼長大一條山石,只石首最高處微露出四根尺許長的亭柱,餘者上下四面俱被冰雪封埋,仍似原形隆起地面。二人又順石脊雪地滑上去,往亭子裡一看,裡面竟成了一個與原亭差不多的空穴。亭頂積雪雖然盈丈,一則亭柱俱是粗大毛竹深插石孔以內,不易折倒;二則四外雪一埋,反而凍凝堅固,亭頂也做得結實,所以並未塌倒。
王淵見雪封太厚,無法登臨,好生掃興。靈姑笑道:“淵弟莫急,我想個法試它一下。”隨將玉匣中飛刀放出,朝亭頂一指,銀光飛入積雪之中。微一攪動,便聽一片錚錚之聲,密如貫珠,清脆娛耳。立時凍雪橫飛,堅冰紛裂,隨着銀光掃蕩之勢四下紛墜。
銀虹電舞,與四外白雪紅梅交相掩映,光耀雪野,堆燦無儔。不消片刻,丈許厚的冰雪逐漸削落,僅剩尺許厚薄一層。跟着靈姑又將亭外積雪如法炮製,現出全亭,才行止住。
收刀入內一看,昨日未取完的什物俱在,一點也未殘破。王淵拍手喜道:“這法子太好了。姊姊何不把這小石山積雪一齊去盡?”靈姑道:“我說你俗不是?四外積雪一兩丈高,石脊已然埋入雪裡,如把全雪去盡,露出石頭,有甚意思,難得頭半截高,我們又不是上不來。如只去圍亭一帶,恰比四外的雪高些,在香雪海里現出一個茅亭,豈不更妙?我用飛刀修雪,叫它再好看些。你回洞送信,告知牛子,趕緊預備飲食柴炭,少時好吃。”王淵應聲,飛馳而去。
靈姑正用飛刀修掃山石上面積雪,忽聞一股幽香自右側襲來。猛想崖上還有大片梅花,只顧指揮飛刀掃蕩積雪,尚未查看。擡頭一看,崖腰上那片梅樹,初移植時因想利用山崖形勢,盡挑選些輪園盤曲的奇幹虯姿,多是側懸倒掛。樣子雖然好看,可是樹年不老,枝多花繁,又當背風之地,雪落上面容易積住。天再驟寒,上層一凍,大雪繼降,隨降隨凍,越積越多。崖頂積雪不時崩落,壓折了好幾株,沒壓壞的也吃雪蓋住。花與雪凍成一團,僅有少許下層短幹在冰雪不到的縫隙中微露出幾枝紅芳,雖居重壓之下,依然做寒自秀,含英欲吐,孤節清操,幽香細細,倍增高潔,觀之神往。全不似別的庸芳俗卉,微經風雨初寒,便自凋零憔悴,現出可憐之色。
靈姑生平最愛梅花,見狀好生愛惜,忙又指揮飛刀去除花問積雪。知道飛刀鋒利,山石林木略觸微芒,便會碎裂,因此做得格外仔細。不料神物通靈,競如人意,也懂得愛護仙葩,只管隨靈姑意旨,時大時小,上下穿行,更番攪削於香雪叢中,並未傷及一枝一蕊。漸漸雪多去盡,露出紅梅花樹。靈姑恐傷損花樹,因此凡見花大繁的,便讓留着一點殘雪,樹上積雪也不去盡。這樣一來,滿目紅芳,陪襯許多玉幹瓊枝,冰花雪蕊,越顯得名花丰神,出塵絕世。這次時光卻費了不少。梅花現出以後,靈姑把那被崩雪壓斷的枝幹取來,插在亭外積雪之中。回顧崖上,意猶未盡,又指刀光,向那積雪較多的梅枝徐徐掃削。
呂、王等老少五人也各攜了食鹽、用具,笑語踏雪而來,老遠望見石亭外多了十好幾株梅花,俱都驚奇。見面一問,才知是崖上斷幹插的。靈姑見衆人都穿有一雙雪滑子,說:“牛子怎做得這快?”王淵道:“他只做了三隻,餘下是大家做的,我還做了一隻呢。”王妻笑道:“姑娘想得好主意。仙家法寶,也真靈異,多堅硬的東西,挨着就斷,花卻沒有傷損。”靈姑聞言,猛然想起一事,忙向呂偉道:“爹爹且等一會,我回洞去取點東西就來。”說罷,收刀便往石下滑落。王淵問:“姊姊取什麼東西?”靈姑已然滑出老遠,一條白影在雪皮上疾馳如飛,晃眼不見。
王守常道:“淵兒你看,姊姊比你沒大幾歲,身子多麼輕快,這身功夫,便成名老輩中也找不出幾位來。難得有呂伯父這好名師,你偏貪玩,不知用功,將來怎好呢?”
王淵低頭不語。呂偉道:“淵娃近日頗有進境。昨晚聽靈兒說,他短短時期,居然把踏雪無痕的輕功練會了一半呢。說他不用功愛玩,那真冤枉。須知靈兒近來內外功進境極快,一多半還是仗着仙傳練氣之功。要論天分稟賦,他二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靈兒有些緣法,能得仙人垂青罷了。”王守常驚道:“大哥這話想必不差。可是淵兒性情,小弟深知,天分倒有一點,只是見異思遷,沒有恆心。那踏雪無痕的輕功,豈是三月兩月所能練成?他每日玩的時候居多,用那點功我都親見,哪有如此容易?”
呂偉笑道:“靈兒先說,我也以爲言之稍過。適才一同踏雪,我纔看出他果然身輕,不似以前,並還不是存心提氣賣弄。雪都冰凍,不留心看他不出,我卻一望而知。除非也有仙緣遇合,服了什麼輕身腱骨的靈藥,哪能到此境地?非私下苦功不可。年輕人好勝,有靈兒比着,不由他不暗中發奮,你哪裡知道?”
守常仍將信將疑道:“他揹人用功,從不揹我。前幾天我還見他在草皮上苦練,並無什麼進境,幾天工夫怎會如此?”呂偉見王淵臉漲通紅,似有愧容,並不爭辯,正要喊他試,忽見一幢紅影在林外移動。王淵道:“姊姊來了,我接她去。”隨說隨往下跳。
王守常留神查看,王淵滑過的地方雪痕果然淺得不易看出,方纔信了。二人俱當他藉詞故意顯露,既已看出,也就沒有命他再試。晃眼之間,靈姑帶着一幢紅影,飛駛回轉。
原來呂氏父女因天蜈珠夜間寶光上燭重霄,恐啓異類覦覬,自從上次誅蛇一用後,只和尤文叔談起前事時取出看了一看,一向藏在筐內不曾佩帶。適才靈姑忽想起這麼好雪景,若將此珠取來作個陪襯,必更好看。她本是偶然興到,事出無心,誰知此珠乃千年靈物丹元,不但闢毒辟邪,連水火寒暑俱能闢御。當日奇冷。噓氣成霜,王守常夫妻和牛子的皮衣履帽兜又尚未制全,一到亭內,便七手八腳忙着把火升上,圍火而坐。身上雖穿着厚棉,仍是互相喊冷,手腳不能離火。等靈姑回亭將珠取出,立時滿亭紅光照耀,鬚眉皆赤。
王淵說:“姊姊未到時,珠還沒有出囊,寶氣已是上衝霄漢。雖不似夜來那麼光芒朗耀,但比起晴天勝強十倍。如將此珠託在手內,繞着梅林滑雪飛馳,珠光寶氣映着白雪紅梅,定是奇景,我們快試試去。”王妻道:“好容易烤了會火,剛暖和一點,你又磨着姊姊滑雪去。就滑,也等吃幾杯熱酒,把肚皮裝飽,到底也擋一點寒。你看呂伯父和你爹那麼愛看好風景的都在烤火,沒有走開,怎麼只有你這娃兒就忙起來了。”王淵道:“剛纔倒是真冷,身上還好,臉上凡透氣的地方都凍木了。這會一點都不覺得呢。”
王妻道:“那還用你說,離開火試試,這會我還不覺得冷呢。你姊姊剛來,她跑這一路,問她冷是不冷就知道了。”靈姑道:“先臉上透風處跟刀刮一樣,這會卻不覺得呢。”
王淵道:“娘看如何?”王妻只當靈姑也想當時滑雪,笑道:“靈姑娘又護他,我不信跑得那麼快會不冷的。”
王守常道:“侄女未進亭時,我臉和手腳凍發了木。心還在想,梅花雪景雖然好極,照此寒天,多坐下去,非凍病不可,若吃完還是這樣,只好回洞了。就侄女進來這一會纔不冷的。此亭四面透風,多大火力,也不能使全身上下一齊暖和,莫非是天氣轉了嗎?”牛子笑道:“這雪還沒有下足,不到明年二月,休想天氣轉過來。”呂偉聞言也覺通身忽然暖和,事情奇怪。一看靈姑已將手套取下,拿着天蜈珠伸向火中試驗闢火功效,珠才挨近,還未深入,火光便已微弱斂熄,心中一動。
靈姑忽然笑道:“我到下面走走就來。”隨朝呂偉一使眼色,往下縱落。離亭數丈,回問王淵:“此時冷不?”靈姑才一離亭,衆人便覺冷氣侵肌,寒威逼人,又和適才一樣,好生奇怪。呂偉笑道:“想不到此珠還能闢寒,等靈兒再上來就試出來了。”靈姑隨即縱上,果又不冷。連試兩次,無不應驗。這一來,只須有珠在側,不復再怯酷寒,非但洞中可以隨意居處,便哪裡也都能去。衆人無不喜出望外,稱妙不置。由此靈姑又將寶珠帶在身旁,不再收藏筐內了。
呂偉先頗嫌冷,原意飲些熱酒,待身子烤暖,再起徘徊觀賞。見天蜈珠如此靈效,不禁老興勃發,笑喊:“靈兒,酒熱也未?大家痛飲幾杯,我也隨你們滑一回雪去。這麼好景緻,我還沒顧得細看呢。”靈姑忙把酒斟上。衆人都脫了手套,對着四面寒香冷豔飲酒烤肉。肉已凍凝,切得極薄,放在鐵絲網上經杉柴一烤,分外香腴。牛子向來大塊烤吃,這次也學樣改切薄片。衆人俱吃得快活非常。
呂偉吃了半飽,便即立起,說天大冷,恐王妻禁受不住,命將寶珠留在亭內。王妻道:“此時周身暖和,我們還在吃呢,又烤着火。亭外寒風冷氣跟刀子一樣,大哥同靈姑、淵兒滑雪飛跑,離了此珠怎當得住?”呂偉道:“我從小在江湖上奔走,什麼冷熱辛苦不曾受過,冷算什麼?要沒有此珠,不也過麼?這些酒肉下肚,再穿上這一身厚皮,哪還有怕冷之理?我決無妨。至於靈兒他們年輕娃兒,更應該乘此冷天熬練筋骨。珠只一粒,三個人也分持不來。弟妹身子單薄,還是留下的好。”靈姑因自己未覺很冷,又以爲老父內功甚好,酒後跑動,當不畏寒,聞言便將珠遞過去。王妻不便再拒,只得接下。
呂偉哪知早上已受酷寒侵襲,仗着體力強健,當時不曾發作,病卻隱伏在內。便王守常、牛子、王淵三人,也各受了寒疾,只沒呂偉的重,發作較緩罷了。當下說罷,穿上雪具,同兩小兄妹起身。牛子見主人滑雪,不禁技癢,也丟下烤肉、鍋魁,相隨同往。
這時風勢漸起,呂偉經愛女勸說,預先戴上帽兜。不料,身才縱落亭下,猛覺冷風撲面,由氣孔中透進,針扎也似。酒後熱臉,吃寒氣一逼,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鼻孔立即冰涼,凍發了木。周身皮裹甚緊,雖然風透不進,卻己沒有先前溫暖,天氣竟比初出洞時又冷好些。這才知道離開寶珠,寒暖竟有天淵之別,靈姑覺出天又加寒,忙問:
“爹爹冷嗎?”呂偉人老恃強,雄心猶在,話已出口,不願示弱,以爲跑起來一運用功夫,決能抵禦。笑說:“我們由暖和處來,自然顯得冷些。一跑就不冷了。”又問王淵、牛子,俱答並不怎樣。這老少四人,靈姑最能耐冷,不必說了;王淵貪玩好勝,就冷也不肯說;牛子既要賣弄精神,討好主人,又怕王淵笑他老牛無用,也很逞強,不肯退縮,靈姑一時大意,誤信老父之言,見都說無妨,也就沒有勸阻。當下各展身手,朝梅花林內馳去。
呂偉一面滑馳,一面觀看王淵腳底功夫,隨時指點。牛子雖然不會武功,卻有天生蠻力,身輕矯捷,滑雪更是慣技,猿蹲虎踞,鳥飛蛇竄,左旋右轉,前仰後合,手足並用,時單時雙,往來飛駛於銀海香雪叢中,做出許多奇奇怪怪的花樣。引得靈姑、王淵哈哈大笑,相隨學樣。呂偉也是忍俊誇讚不已。四人先時滑得高興,俱不十分覺冷。滑有個把時辰,呂偉知道牛子好強奮勇,只要別人一誇,連命都不顧。見他臉上直冒熱氣,滿帽兜兒盡是白霜,還在雪中起落飛駛不已,恐其太累,吩咐三人暫停,走至梅林賞花,少時再滑一會,回亭飲食。三人依言,隨同走到一株粗有數抱,形態清奇古秀的老樹下停住,歇息賞花。
靈姑重又提起王淵昨日由雪皮上用輕功往上拔起,才下新雪居然不見深痕之事。呂偉雖看出王淵足底輕靈,與前有異,也覺進境太速,聞言答道:“昨晚聽你說過,適才留心細看,果然不差。只是他父親說得也頗有道理,短短日期,怎進境比我當年下苦練時還快?太奇怪了。”隨命王淵再用前法試演一回。王淵功夫本非循序漸進苦練而成,昨日不過一時好勝,想博靈姑歡喜。此時一聽呂偉叫他面試,唯恐呂偉老眼無花,看出功力不符,究問詳情,不由心中焦急。又不好不試,只得照呂氏父女所傳,加些做作,飛身拔起,落在樹幹之上。正想借梅花岔過,不料近日身輕氣足已異往常,照那縱起神情又不應有此境地,休說呂偉,連靈姑都看出不對,好生奇怪。
二人方欲喚下盤問,不料呂偉忽然病倒。原來呂偉早晨受凍後,病已人體,適才又由暖處出冒寒風,嚴寒之氣往裡一逼,病更加重,深入體內。先時賈勇滑雪,一邊運氣,意欲藉以抵禦寒威,用力稍過,身上見了微汗,外面仍覺奇冷。滑行之時,只覺脊腰間一陣發酸發冷,還不覺怎樣。這一停住,重病立時發作,忽然接連兩三個寒噤打過,便覺通身火熱,頭暈眼花,站立不住。知道不好,剛喊得一聲:“靈兒快來扶我!”人已搖搖欲倒。靈姑正和樹上王淵說話,聞聲驚顧,見狀駭極。忙縱過去,一把扶住,急問:
“爹爹怎麼了?”呂偉又是一個寒噤打過,身上便改了奇冷,上下牙齒捉對抖顫,話都說不出來,四肢更無一毫氣力,只把頭搖了一搖。嚇得靈姑兩眼眶急淚珠凝,幾乎哭出聲來。不敢再問,顫聲忙令王淵馳往亭上報信,請王氏夫妻速回,就便把珠取來應用。
自和牛子一邊一個,扶持老父背朝前面,半托半抱,往玉靈崖歸途一面滑去。王淵也甚憂急,沒到亭前,隔老遠便大聲急喊。王氏夫妻也由亭上望見,同由斜刺裡趕來。王淵首先迎上,要過寶珠,便往回跑。珠一拿去,王氏夫妻便覺奇冷難當。尚幸那是必由之路,晃眼靈姑等也相繼趕到,挨在一起同走,才免了酷寒侵襲。
老少六人同返洞內小屋之中,將呂偉放倒牀上,池火添旺。把先放池邊的開水倒上一碗,衝好薑湯。呂偉已寒熱交作,不知人事了。靈姑急淚交流,匆匆取出自配救急靈藥,撬開老父牙關,灌下薑湯。又把老人扶起,用熱水浸洗雙足。用了好些急救之法,呂偉仍是昏迷不醒。病象更是奇險,一會周身火熱,摸去燙手;一會又通體冰涼侵骨,手足牙齒一齊抖戰,只不出聲。靈姑情急心亂,無計可施,竟未想到夭蜈珠。最後還是王妻提醒,斷定呂偉受了重寒,又吃了些不易消化的烤肉,寒熱夾攻,寶珠既有禦寒闢熱之功,何不一試?靈姑纔將天蜈珠拿起,向呂偉前後心滾轉了一陣。這一來,果然寒熱頓止,人也張口喘息,能夠低聲說話。
靈姑忙湊到頭前問道:“爹爹好些了麼?”呂偉顫聲答道:“女兒,告訴大家安心,我只受了重寒感冒,現時寒熱得難受,服我自制神曲就好,不要緊的。”靈姑見老父氣息微弱,忙忍淚勸道:“爹爹,少說話勞神,養一會神吧。神曲已熬好了。”說時,王妻已將先熬就的神曲倒好,到外面略轉,端到榻前。靈姑試了冷熱,用湯匙餵了下去。
仍守伺在側,用珠向前後心滾轉。
衆人初意病人既能張口,當可轉危爲安。誰知寶珠雖有抵禦寒熱之功,卻無去疾之效。加以呂偉奔走江湖數十年,受盡寒風暑溼、飢渴勞頓,平日雖仗着武功精純,骨氣堅強,不曾發作,卻多半隱積於內,不病則已,一病就是重的。當日又受那麼重酷寒,病初起時,心裡直似包着一層寒冰,從骨髓裡冒着涼氣。冷過一會,又覺通身火炙,心裡仍是冰涼,難受己極,口張不開,自覺快要斷氣。幸得寶珠之力減了寒熱難受,周身骨節卻痠痛起來。嗣後又服了兩回藥,終未再有減輕之象。只說心涼,命將寶珠放在前心,用布紮好。靈姑看出老父咬牙蹙眉,氣息微弱,料定還有別的痛苦,強忍未說。恐老父着急加病,又不敢哭,幾次把眼淚強忍回去,心如刀扎一樣。她依言將珠紮好,見老父似已入睡,忙去外面焚香,叩求仙靈垂救。
衆人正憂急問,不料呂偉的病還沒見好兆,王氏父子的寒疾也相次發作。先是王守常見王淵隨靈姑到外面跪禱一陣,進屋時臉上通紅,又加了一件棉袍,覺着奇怪。這時洞口皮簾業已掛起,密不透風;且王妻怕冷,賞雪以前早把所在大小火他一齊升旺,才行走出;回來呂偉一病,火更加旺。洞中存積柴炭極多,尤其從文叔洞內運來的石煤、石油,發火既易,火力更強,又極經燒。一任洞外風雪酷寒,洞內卻是溫暖如春。洞角石後幾間小屋,連重棉都穿不住,別人只有改穿薄的,王淵何以還要往上加?王守常心中一動,近前悄問:“你穿這麼多作甚?”王淵說:“我背脊骨冷。你這會臉怎是紅的?”王守常一摸王淵和自己的額前都是火熱,手卻冰涼。心剛一動,覺自己背脊也直冒涼氣,跟着又打了一個冷戰,情知不妙。因呂偉病重,王妻、牛子正助靈站剪藥、熬稀飯,恐加他們愁急,忙把熬就的神曲倒出兩碗,和王淵一同服下。又加幾塊新的在藥罐內。悄聲說道:“淵兒,你也病了,快到你娘屋牀上睡一覺去,少時一出汗就好。”
王淵本就想睡,只因見衆人都忙侍疾,不好意思。經乃父一逼,自己也黨支持不住,只得依言睡訖。
王守常給愛子蓋好走出,坐在火旁,越來越覺頭腦昏沉,四肢疲軟。室中病人新睡,須人照料,不能離開。他正在咬牙強支,恰值靈姑、王妻一同走進。王妻一見面便吃驚,悄問道:“你怎臉上飛紅,神氣這樣不好?莫不是也病了吧?淵兒呢?”王守常強掙答道:“淵兒起得太早,坐在這裡發睏,我逼他到你屋裡去睡了。我大約受了點感冒,已吃了一大碗神曲,不要緊的。你自服侍病人,不要管我。”靈姑看他神色,病也不輕,心裡也越發愁急。忙道:“大叔,我們山居無處延醫,全仗自己保重。我看大叔病象已現。這都是早起受寒之故,快請上牀安睡,吃點藥發汗的好。大嬸已幫我把什麼都準備好了,有我服侍爹爹已足,索性連大嬸也睡一會吧。要都生病,如何得了?”王守常也實無力支持,只得起立,身子兀是發飄,由王妻扶進房去脫衣臥倒。靈姑也隨進去相助照料。再看王淵已然睡着,和乃父一樣,寒熱大作,連服了幾次藥也未減輕。到了晚來,牛子也相繼病倒。
這一來,只有靈姑、王妻兩人沒病,怎不焦急萬狀。還算王守常父子病勢稍輕,雖然寒熱發虛,不能起坐,飲食尚能進口。牛子比較沉重,仗着生來結實,沒有呂偉病象來得兇險。靈姑一面憂急父病,一面還得強自鎮靜寬慰王妻,防她也憂急成病,更不好辦,端的痛苦達到極點。每日衣不解帶,和王妻無日無夜服侍病人,飲食俱難下嚥,別的事更顧不得了。二人急得無法,便各自揹人吞聲飲位;撞上時,便相互勸勉,越勸越傷心,又相抱低聲痛哭一場。
似這樣整天愁眉淚眼,心似油煎,過了數日,王淵才略好一些,勉強可以下地,不再行動須人。王守常和牛子只是發汗大多,周身作痛,四肢綿軟,胃口不開,病勢也有轉好之象。呂偉仍和頭天一樣,雖不加重,卻一毫也未減退,靈姑幾次供了玉匣,焚香虔誠禱告,想將匣底仙人賜柬和靈藥取出求救,但頭都磕腫,並無影響。
又是十天過去。靈姑眼看老父咬牙皺眉,一息奄奄,睡在牀上,痛苦萬狀,心如刀絞。暗忖:“照仙人昔日所說和向篤臨別之言,老父災害俱自外來,怎又變成自己發作?
玉匣仙柬不肯出現,此疾決不致命。但這痛苦叫爹爹如何忍受?替又替不了。想尋向篤一問,偏又人多病倒,自己一走,只大嬸一人在洞,雖說大雪封山,人獸絕跡,到底也不放心。”正想不出主意,鸚鵡靈奴忽在牛子房中叫道:“老牛要吃茶呢。”靈姑一聽,頓時有了主意,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