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段山路本來不近,極爲險峻難行。紀光腳程雖快,到底不如紀異天生夜眼,縱躍如飛,由亥初走起,直到醜止,才抵墨蜂坪。耳聽崖下羣燕飛騰鳴叫之聲鬧成一片。
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見千百銀燕的雪羽閃動。紀異還能略辨景物,紀光簡直什麼都看不見。忙將帶去的火種取出,拾了許多枯枝老藤,紮成兩個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着一個,下崖過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羣見主人攜了火光入谷,俱都紛紛飛起。只剩爲首雙燕,各站在一塊斷石筍上,剔羽梳翎,顧盼頗是神駿。紀光見所有震塌的碎石塊,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處,知是銀燕所爲。平日雖知此烏靈慧,尚不料爪喙這等銳利多力,好生驚訝。便問妖人伏臥之處。紀異領去一看,地下盡是死墨蜂,污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業被羣燕掘有丈許深淺,穴中爪痕猶新,還有銀燕脫落下的毛羽。妖人屍首卻不知何往。
紀光情知晚來一步,出了差錯。紀異卻不在意,心中還惦記着搜尋別的寶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着火把一陣亂找,不但蜂蜜一些無存,連那死蜂王和蜂巢,俱都不見蹤跡。
找來找去,找到暗谷深處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塵中似有人臥過的痕跡,妖人屍首終未尋到。偶擡頭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隱隱現出一個人影,滿身血污,形象與日間所見妖人一般無二。不由脫口喊了一聲:“在這裡了!”紀光聞聲,追將過去一看,不由大驚。便問:“妖人可是這等模樣?”紀異答稱:“正是。”紀光頓足悔恨道:“都是孫兒年幼識淺,當時得了革囊,不曾細看,隨後又要吃了晚飯纔來。
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來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將妖人救走。我祖孫二人此後不能安枕了。”紀異道:“那妖人也無什麼出奇之處,他如尋仇,自己找死,怕他何來?”紀光笑道:“江湖上異人甚多,孫兒你哪裡知道?我雖不會什麼法術,這近一二十年來,常與高人會晤,也頗知一點生克,這斯如此狠毒,必須防你再來窺探,說不定留下什麼害人東西。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動,且待我仔細尋找一回,便知就裡。”
說罷,祖孫二人重又由裡到外再行搜查,並無什麼可疑之處。快近妖人臥處,紀光方以爲所料不中,紀異目光靈敏,猛一眼看到穴旁一塊八九尺高的斷石上面,有幾根細松枝削成的木釘,釘着一個泥捏的蜜蜂,形象畢肖,神態如生,蜂身猶溼,彷彿捏成不久。木釘竟能釘人石內,覺着稀奇,無心中用手一碰,木釘就墜落地上。正要拾起細看,紀光在前聞聲回視,看出蹊蹺,剛喊得一聲:“孫兒不可妄動!”忽然一陣邪風從谷頂吹來,手中火把頓成碧綠,光焰搖搖欲滅,轉眼被邪風吹滅。
紀光闖蕩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情知不妙。就這驚惶卻步之間,猛聽嗡的一聲悲鳴,接着便聽雙燕齊聲長鳴,展翼飛起,往谷頂衝去。紀異也聽出銀燕報警,循着怪聲,往谷頂一看,只見一團綠茸茸的怪物,大若盆盎的兩隻怪眼發出白光,口中嗡嗡怪叫,正往下面撲來,同時雙燕也迎上前去,與那東西鬥在一處。那谷本來幽暗,僅適才被霹靂震塌之處可見星光。偏偏山崖之上又起了雲霧,更加昏黑。再加上陰風四起,怪物鳴聲淒厲,山石搖搖,似要二次崩裂,越顯得形勢危急,陰森可怖,紀光連催快走,紀異深恐雙燕爲怪物所傷,哪裡肯退。
紀異在黑暗中望見那燕和怪物的兩團自影與一團綠影互相騰撲不休,就在離地十餘丈高下,糾結一起。欲待縱身上去,給那怪物一劍,一則谷太黑暗,地下亂石密積,犀利如刀,二則兩下里飛鬥迅速,惟恐一個不留神,誤傷雙燕,反而不美。幾番作勢欲上,俱都中止。耳聽雙燕鳴聲漸急,知道不是怪物對手。紀異正在焦急,猛一眼看見怪物那雙眼睛雖有茶懷大小,光華並不流轉,也不能射到遠處,死呆呆的,如嵌在頭上一般,只管隨着飛撲迎拒之勢上下起落。不由暗罵自己:“真個蠢才,放着這麼好的一個目標竟不會用,在自着急。”想到這裡,更不怠慢,腳一點處,早長嘯一聲,拔地十餘丈,朝空縱起,一劍對準放白光的怪物頭上揮去。
那怪物受了妖法禁制,甚是靈活,本難一擊便中。偏巧紀光知道妖人既有埋伏,說不定還有別的花樣;雙燕飛翔迅速,鐵爪鋼喙,正好借它抵禦怪物,抽空逃去,只一走遠,雙燕自會跟蹤飛回,豈不可以免害?一見連催紀異不走,谷黑路險,自己沒有那樣好的目力,休說不放心紀異一人獨留,自己想走也是勢所不能。正在驚憂膽寒,也是看出怪物頭上放光,猜是它的二目,便將毒藥連珠弩取出,覷準白光,一連就是幾箭。這時雙燕連中毒刺,已是不支,知道主人警覺發動,便飛退下來。怪物正追之際,一見箭到,剛一避過,恰值紀異縱起,當頭就是一劍,寒光過處,怪物立時身首兩斷。
紀異腳剛落地,猛覺腦後風生,似有東西撲來。仗着目光敏銳,身手矯捷,縮頸藏頭,回身舉劍一揮。這一下,又砍了個正着,將那東西分成兩半。定睛一看,彷彿仍是那團綠影,只是沒有頭。就在這微一遲疑的當兒,又似有東西打來。紀異喊聲:“不好!”忙使劍護住側面,往外一擋。剛剛擋過右面,左面又有東西打來,耳中又聽雙燕飛鳴之聲甚急,黑暗中也不知怪物有多少。
紀異正在驚慌,紀光早從紀異的劍光映照處,看出一些破綻,忙喊道:“孫兒留神,這定是妖人邪法,且莫亂砍。你只將我傳你的劍法拖展出來,護住全身,往谷外逃出便了。”紀異聞言,便將一口寶劍上下揮動,立時寒光凜凜,遍體生輝,連點水都潑不進。
只是那些怪物被劍光掃過,雖然裂體分屍,並不落地,漸漸越變越小,也分出頭尾身體,俱變成百團的綠影,只管圍着紀異飛撲追逐,不休不捨。
紀光只見劍光閃動,雙燕連鳴,看出怪物專攻紀異,情勢危急,反正自己不能先退出去,爲救愛孫,一時情急,見陰風已止,便摸黑尋了一個壁縫,將火把插了進去,取出火種點燃,同時,手持腰刀準備。一則看看是些什麼東西;二則想將妖物引開,以免紀異受傷。及至紀光將火把點起一看,那怪物有的是些血肉塊子,有的是些墨綠色的毛團,仍是飛撲紀異一人,倉猝中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變化。卻料定怪物已爲紀異所斬,因受了妖法禁制,就是將他斬成灰星,仍是追逐不捨,自己上前也是無用。
紀光正在着急無計,猛葉紀異長嘯了兩聲,復又說道:“公公且莫管我。雙燕還在那邊叫,不知爲何喊它不來,恐怕有鬼,快去幫它們。只須將它們的子孫喚來,不就將這些小的怪物喙完了麼?”一句話把紀光提醒,順着聲一找,那雙燕正用全力抓緊適才被紀異用劍斬落下來的怪頭,在斷石下面死掙。紀光連忙趕了過去,從雙燕爪縫中,對準怪頭一腰刀砍了下去。雙燕原本累得力竭,見主人刀下,爪剛一鬆,怪頭立時迎刃迸起。紀光業已看出那怪頭形象,明白了大半,如若放起,紀異又遇勁敵,忙就勢將刀背一偏,緊緊按住。同時雙燕略緩了口氣,二次又飛撲下來,各伸雙爪,將怪頭抓住,按在地下不放。怪頭堅硬,不比怪物身軀,紀光先那一刀雖然砍中,並未裂成兩半。防它還會分化,不敢再砍。知道這種左道禁法,不將它發動根本所在毀去,即使將它斬成灰屑,一樣糾纏不捨。適才紀異碰落的泥蜂,必然與此有關。
紀光便趁雙燕抓住怪頭不放之際,舞起一片刀花,護住頭面,闖近紀異身側不遠,將他遺落的那根火把搶拾過來,匆匆取火點燃。迴向斷石下面仔細一尋,那泥蜂還在地上,只是釘蜂的三根松木釘俱被紀異碰落。坐在一旁拾起一看,不但釘尖帶血,泥蜂身上三個釘孔也很透明,血痕如新,料是妖人禁法本源。急迫無奈,不問能破與否,徑將木釘拾起,對準蜂身釘孔釘去。說也奇怪,頭一釘還不怎樣靈效,第二釘下去,那些圍繞紀異的綠團已威勢大減,飛舞緩慢。及至三釘剛一釘完,沙沙連聲,火光影裡那成千成萬的大小綠團忽然全數失了生機,自空墜下,亂落如雨。同時雙燕也飛鳴而起,翔集斷石之上。地下怪頭動也不動。
紀光祖孫拿火往地下一照,原來那怪物正是日間被妖人害死的那個蜂王。一雙怪眼已被人挖去,換了兩塊白的石卵嵌在裡面。禁法一破,光華全失,滾了出來,露出一對鮮血淋淋的眶子,地下盡是蜂身上的殘肢斷皮,血肉狼藉。蜂身已被紀異寶劍斬成粉碎,還是這等飛撲,活躍如生,祖孫俱暗驚妖法厲害不置。
依了紀異,妖法己破,不足爲害,還想搜尋一回,看看有無別的寶物。紀光終覺這裡不是善地,妖人分明重生,爲人救走,留此無益有害,祖孫二人還在爭執去留,那石上雙燕忽然連聲長鳴,先自沖霄而起。紀異又聽出鳴聲示警,才歇了妄想,與紀光各持一根火把照路,匆匆退出。行經谷口,已覺腳底發軟,地皮似有搖動下沉之勢。好在二人一個練過多年武功,一個天生身輕力健,見勢不佳,將氣一提,慌不迭地接連幾縱,逃出谷來。剛剛縱到坪上,猛聽身後轟的一聲巨響,回望暗谷,黑沉沉地起了一團煙霧,也不知二次震塌與否。不敢停留,便往回路趕走。
這一帶山徑崎嶇曲折,本極難行。來時天色原就陰晦有風,二人回走沒有多遠,那風更是越來越大,兩枝火把全都被風吹滅。頃刻之間,雷聲殷殷,電光閃閃,傾盆大雨跟着降下。山徑奇險,夜黑天陰,又有狂風大雨,紀光縱然練就一身本領。到底上了幾歲年紀,不比壯年,哪裡行走得了。先時憑着紀異一雙神眼,攙扶照應,躥高縱矮,紀光還可走一節是一節。後來那雨越下越大,使得山洪暴發,與雷鳴風吼之聲匯成一片。
宛如石破天驚,洪濤怒吼;千軍萬馬,金鼓交嗚。真是聲勢駭人,震耳欲聾。再加上沿路岩石不時崩墜,一個不小心,便被壓成肉泥。幾次遇着奇危絕險,方僥倖避過,倏地雷雨聲中,又是震天價一聲巨響,前面不遠的路上,一座極高危巖忽然傾倒,把路隔斷。
雖然人走得慢了幾步,未被壓在下面,可是要想越過,卻是萬難,僅能順着斷崖繞將過去。
這一帶偏都是些絕澗深壑,微一失足,便落無底深壑。低處是大水瀰漫,高處是危崖窄徑,鳥道羊腸,想要覓地避雨,又恐立處山石崩墜,被它壓傷,只得勉強行走。休說紀光,便是紀異,又要留神自己,又要照顧紀光,也有行不得也之嘆。起初是受盡艱危,高一腳低一腳地冒險前行,也不知費了多少冤枉氣力。後來紀異因聞雨中獸吼,恐暗中穿出來傷人,拔劍出匣,以作預防,不料劍光居然能照見數尺以內。這一來,無異地獄明燈。雖然略微覺得好一些,無奈走過的熟路已被崩崖堵斷;繞行之處,都未曾經過,中間還隔着許多廣闊溪澗。如在平時白天,紀異本不難越過。這時兩岸都爲水淹,黑暗中望去,到處都是千百道銀蛇一般的水影,亂閃亂竄,怎知哪裡是下腳之處?又還要照護着上年紀的外祖父,哪敢絲毫疏忽。及至看出越走越遠,猛想起空中燕羣可以領路時,擡頭一看,這般大的狂風雷雨,那些銀燕雖是靈慧,也一樣禁受不住,早不知飛避何處,不見一點影子。急得紀異朝天長嘯,喊不幾聲,已吞了兩口雨水,忙吐不迭。
紀光知道這般風雨雷鳴,聲勢浩大,燕羣不說,即使爲首雙燕仍在空中,也聽不見,便將紀異止住。
又走了兩三里路,二人俱是鞋破足穿。紀光漸覺周身寒冷,力已用盡,實難再走。
恰巧無心中發現路旁有一石洞,便拉住紀異,一同鑽了進去。紀異藉着劍光一照,地勢甚好,除洞壁上面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倒掛下來,將洞口遮住外,洞中倒還乾燥潔淨。二人在大雨中行了多時,冷氣侵骨,一旦有了棲身之所,便覺溫暖如春,喜出望外。那雨兀自下個不止,風雷中不時聞得岩石崩塌之聲,甚是驚人。
二人相依,倚壁而坐,哪敢閤眼。身上火種全都溼透,只憑那口寶劍的光芒照着防備。
好容易耗到天明,雨勢才覺漸止。出洞一看,湖山到處盡是飛瀑流泉。被迅雷風雨擊倒的斷木殘枝,被水衝着,夾着泥沙碎石,紛紛由高就下之勢,直往低處飛舞而下。
頭上是滿天紅霞,一輪曉日剛從東方升起,新弄之後,越顯光芒萬丈,晴輝照眼,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奇觀。二人也不知存身所在離家多遠,急於擇路回去,哪有心腸仔細賞玩。略一辨別方向,便往回走。走不數十步,紀光便見昨晚攀越藤蔓經行的那條窄徑,有一節竟深藏在危崖之下。上面怪石低覆,不可仰立,下面斷崖十尺,深不可測。也不知昨晚雷雨狂風中,是怎生過來的。紀光不禁對紀異吐了吐舌頭,連稱:“好險!”紀異道:“這有什麼?昨晚天黑雨大,老怕外祖跌在山溝裡。若像今早這般晴天,無論這山路多難走,孫兒也不怕。”說時,已將那窄路走完,來到一個斜坡之下。
二人見滿山流水,千百股銀泉同時往下飛注。且行且玩,甚覺有趣。忽聽山頭上有人高聲疾喊道:“老頭兒,快躲開,看石頭打着你。”言還未了,紀異眼快,已然看見離上面數十丈高處,一團畝許大的黑影疾如奔馬,激起數丈高的水花,直朝二人面前飛滾下來。喊聲:“不好!”一時急不暇擇,一把抱住紀光的腰,用足平生之力,腳一點,平地縱起十餘丈高下,直往左側一塊突出的崖石飛躍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紀異抱起紀光飛縱之間,那從上面崩落下來小山也似的一塊大石,恰巧從二人腳底丈許之處滾過,直落溪澗之中。約有半盞茶時,才聽見石落深壑,轟的響了一聲,餘音隆隆,半晌方絕。墜石從腳底滾過時,激濺起千百道水和泥漿,鬧得二人滿身滿臉皆是。
祖孫二人驚魂乍定,往山頭之上一看,見一所矮屋,萬竿修重,業被風雨打得七零八落。竹林處立着兩個頭梳丫角的紅裳少女,正指着二人拍手歡笑。紀光心中一動,暗忖:“這種深山窮谷,怎有女子在此?又不是山人打扮。目前正在飢渴迷路,何不向她們討教一聲?”便命紀異隨了一同上去問路,就便討些飲食。紀異素來不喜女人,因爲有些飢餓,聞言無奈,只得隨了紀光同上。還未走到山頭,看出那兩個穿紅的少女正指着自己竊竊笑語,心中老大不快。如非恐紀光腹飢難忍,自己拼着捱餓,也決不上去。
仗着腳程迅速,不消片刻,已到山頂。
二人見那所矮屋只有兩間,位置在山頭上一塊突出的大石之下,外面是人工搭成的屋字,裡面是一個很深的洞穴。屋外萬竿修篁,雖被昨夜風雨刮得七歪八倒,東斷西折,兩問矮屋依然穩穩的,看不出一絲殘破之象。紀光在前剛要開言,二女已揖客人內。紀光、紀異隨定二女到了屋內,年長的一個指着一條長的青石說道:“家師昨晚出外,還未回來,不便請二尊客進洞,就在外屋坐談吧。”紀光見二女中年大的十六八歲,小的才十二三歲,俱都生得十分秀美,眉目之間英氣勃勃,音聲清脆,談吐從容,知非尋常女子。便躬身答道:“在下紀光,這是我孫兒紀異。昨晚入山,爲大雷風雨所阻,迷了路徑,今日天晴,方得覓路回家。適才如非姑娘大聲提醒,險被墜石壓傷。此來一爲道謝,二爲竟夜跋涉,飢渴交加,意欲求賜一些飲食。並請見示姓名,以圖後報。”那年小的一個聞言搶答道:“我看你這老頭倒是個好人。飲食現成,只是我姊妹的名字向不告訴人,也不要哪個圖報。”言還未了,長女微嗔道:“雪妹怎的見人一些禮貌都沒有?
還不快取吃的去。”
少女走後,長女便對紀氏祖孫說道:“我名吳玖,她乃我的師妹楊映雪,家師大顛上人。昨晚愚姊妹隨定家師在此觀賞雷雨,忽見一道妖氣由西北飛來,直往東南萬花坪那一帶飛落。接着又有千百成羣的銀燕跟着飛去。家師素來心慈,因爲這些銀燕乃是雪山神禽,性最靈慧,這般大的迅雷風雨,數目又那般多法,恐是妖人從雪山頂上攝來,準備祭煉什麼邪法,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連忙追去,至今尚未回來。這裡名梅坳,乃本山最險僻之處,四外大壑圍繞,無路可通。適才我見老先生同令孫行經此間,先以爲是家師朋友,來此見訪。剛看出不是時,恰巧這半山崖上有一塊斷石奔墜,恐傷人命,一時不及救援,着了急,出聲驚叫。不想令孫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輕身神力,居然避過。
愚姊妹見人危難,未得效勞,反承道謝,怎敢當呢。”
說時楊映雪已端了一盤蒸的熟鵝脯、一盤野山芹和許多煨芋、大壺山茶出來,放在石桌上面,請紀光祖孫食用。二人飢渴交加,略一稱謝,坐下便吃。紀異見映雪不住拿眼看他,剛要張口,映雪笑問道:“你學了幾年功夫了,居然跳得那般高法?”紀光知紀異不喜女子,恐他說話莽撞,便搶答道:“舍孫不過生有幾斤蠻力,雖有名師,因爲在下孤身一人,獨處荒山,無人作陪,並未得過師傳,哪有什麼真實本領。”映雪答道:
“適才我見他身輕力大,頗似內功已有根底。只是他腳底卻是飄的,縱得快,落得也快,並不能看準地方下落,又不似得過玄門真傳。這一說,就難怪了。”吳玖道:“雪妹你有多大本領,也敢批評人?這位小朋友,休看他未得真傳,似他這等骨格清奇,神光飽滿,資稟之佳,實少比倫。如果遇名師高人指點,不消多年,正不知要高出我們多少倍呢。”紀光聞言,遜謝不置。紀異見映雪言語中有藐視之意,心中好生不服。只是礙着紀光,不便發話,暗自存在心裡。
二人吃飽喝足,便向二女道謝問路,又說了自己的住處。吳玖道:“原來萬花坪湖心沙洲,便是老先生隱居之所。前兩年曾隨家師路過幾次,久欲奉訪,不想卻在此無心相遇。真乃幸會,此地離貴居約有百十里遠近。這梅坳孤峙深壑之中,常人本難到此。
昨晚山側塌了一座孤蜂,定是那峰倒下來,將壑填滿,將二位從昏黑中引渡過來,如今還得退向前路,仍由倒峰脊上渡過,再行繞路回去,纔可到達尊居呢。”
正說之間,忽聽空中銀燕鳴聲。紀異連忙跑出去,擡頭一看,正是爲首雙燕。心中大喜,忙拍手歡笑道:“外祖,燕兒們尋來,不必再打聽路了。”說罷,曝口一聲長嘯,將臂往腰間一叉,雙燕翩然而下,飛集在紀異雙臂之上,不住拿頭在紀異臉上挨擦,口中低嗚不已,神態甚是親密。吳玖、映雪也相繼出來,見了雙燕,讚不絕口。
映雪更是歡喜異常,便問紀異道:“這兩個燕兒,是你喂熟的麼?怎的這般馴善?”
紀異沒好氣答道:“這有什麼稀罕,我家裡多着呢。”映雪喜道:“這燕兒真是可愛。
你既有很多,如肯送我兩隻,包管有你的好處,你可願麼?”紀光知那些銀燕善知人意,最聽紀異的話,見紀異詞色不願,忙插話說:“姑娘如喜此烏,我回家之後,命小孫挑取兩隻神駿一點的,送上就是。”吳玖攔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此烏心靈,善於擇主,你使它離羣索居,豈所甘願?老先生雖然盛意,還以壁謝爲是。”映雪忿道:“我正因此鳥靈慧,能知擇主,我才心愛索討,你當我是要強逼它來此麼?臥前峨眉門人弟子,有好幾位俱養有仙禽靈獸,聽師父說,異日青城姜師伯門下十九弟子當中,也有兩位養有這類仙禽神虎的。我們養兩隻,打什麼緊?”紀光勸道:“二位姑娘不必爭論。此鳥寒舍養有甚多,得蒙留養仙山,正是它的緣分,決無不願之理。只借這兩隻略大一點,小孫豢養時久,又是燕羣之首,和愚祖孫出力不少,不便相贈。往日小孫出門,燕羣千百相隨,飛滿空中。偏巧昨日風雨中失散,今日以不曾尋來,否則當時便可相奉。愚祖孫暫且告別回去,明早先着小孫將兩隻燕兒送來。等到今師回山,再同小孫齋戒沐浴,前來拜望吧。”
紀異素來孝順,見紀光如此說,不便再說違抗的話。暗忖:“這些燕兒,我與它們情同骨肉,愛如性命,便是我叫它們在此,也未必能夠,何況我還恨你。現在祖父之命不能違抗,到了明日,我送燕兒來時,卻暗中囑咐,叫它們一落此女之手,便即飛回,看你有什法想。那時我再拿話激她,看她本領如何。如是不行,我念在今日吃了她一頓,她又是個女流之輩,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傷她,只羞辱這丫頭幾句,出出今天小看我的悶氣。”
紀異只管胡思亂想,紀光已向二女辭謝起程。當下祖孫二人便照着二女所指說的途徑走去。繞了老遠,走了不少險道,好容易才尋着歸路。經這一整夜的驚恐勞頓,風雨飢寒,總算還未生病。及至到了湖邊,紀異連聲長嘯,只是雙燕在空中飛鳴應和,不見燕羣來迎,以爲是昨晚被雷雨所傷,狂風吹散。雙燕鳴聲又不甚哀楚,好生不解。紀光想起二女之言,卻料是昨晚受了妖人之害。心中雖是痛借,因爲是乃孫最愛之物,恐他憂急,也沒說破。匆匆過湖,到了沙洲之上,船一攏岸,紀異先往燕棲的樹林之中奔去。
擡頭一看,那千百銀燕俱是好好地棲息在樹上,瞑目縮頸而眠。仔細一點數目,並不短少,只是不飛不鳴罷了,這才放了心。罵這些燕兒道:“這般嬌嫩,昨夜稍微受了點風吹雨打,便沒精打采的裝死,我給你們拿鹽去,看是吃與不吃?”如在往日,紀異每早起牀出院,一說拿鹽,羣燕定要紛紛飛嗚翔集,取悅主人。這時紀異罵了兩句,竟都頭也未擡,只把兩隻眼睛眨了兩下,重又閉上。紀異看出不妙,忙朝外喊道:“外祖快來,這些燕兒全都病了,快想法醫它們吧。”
說時,紀光也已走到,先見滿樹銀羽,羣燕俱在,暗喜所料不中。及聽紀異這等說法,心裡一驚。猛一眼又看到屋外一角,有好幾面黑旗上畫着白骨骷髏和符咒一般的字樣,散置地上,有的折斷,有的燒焦,不是原有之物,情知有變,不暇答言,忙往屋中跑去,進門便見一個長才七八寸,周身血跡,滿畫符篆的泥人,頭已粉碎,連同兩半截素帛散在門旁桌上。破臺下面壓着一張紙條。紀光取到手中一看,大意說:留紙人往日經過此地,見湖心沙洲竹屋幽林,知非俗土。昨晚迅雷風雨,山頭閒眺,偶見妖氣飛過,後隨千百銀燕。恐妖人多害靈禽,便即跟蹤追來,才知妖人下落之處正是此地。想是與屋主有仇,一到便用極惡毒妖法,想將主人全數置於死地,恰值燕羣趕回,見有外人侵犯,由兩個爲首的銀燕率領,與妖人拼命惡鬥,因爲來勢猛烈,千百成羣,妖人先時驟不及防,頗爲吃虧。後來妖人激怒,咬破舌尖,行使妖法。除爲首兩燕見機逃去外,其餘銀燕俱被打傷甚重,妖人正要拘役羣燕生靈,以備回山祭煉魔法之際,留紙人正好趕到,破了妖人邪法,將他逐走。只惜緩了一步,千百隻銀燕中了妖法,業已堪堪待死。
見爲首雙燕不住哀鳴求救,因此動了惻隱,取出靈藥,逐個解救醫喂,直到天明,方始畢事,將羣燕一一救轉。只是元氣大傷,還得養些日,任其棲息樹抄,不得勞頓,纔可復原。妖人雖然逃去,日後終必重來。屋主返家,可至後山梅坳一帶相訪,當有指示預防之法。
書未寫着“大顛”二字。紀光看完,遞與紀異看了。說道:“幸是昨晚爲雷雨所阻,未遭妖人毒手。此事多虧大顛上人仗義相助,適才又蒙那兩位姑娘飲食款待。我們受她師徒三人恩禮,無以爲報,難得楊姑娘要那銀燕,我看你卻不甚願意,實是不對。我也知你素不喜女子,她那幾句說話得也太直,使你不高興;那銀燕又是你心愛之物,不捨送她。你明日前去送燕,那燕素來聽你的話,你定要弄些花巧,等你轉身,便即飛回,往常我俱由你,此事萬萬不可。那楊姑娘是仙人門下,定有驚人本領。必是看出你的根基雖好,所學還差,見你年幼,所以說話不作客套,並非存心輕慢。你如再不曉事,大虧雖不致吃,定然鬧個無趣。須知千百銀燕俱是她師所救,縱然送她幾隻,也是應該。
這些靈禽,只要你不從中作梗,去受仙人豢養,決無不願之理。起初原打算只命你一人前去,如今受了人家大恩,我不能不去叩謝。明早你可挑上兩隻大而雄健的,恭恭敬敬隨我奉往,拜山送燕,千萬不可再像今日這等神氣。再違我命,我就不喜歡你了。”
紀異不是不明理,也知燕羣是大顛上人所救,送兩隻與她門徒,理所應該。偏與楊映雪原有一番因果,當時心中雖去了芥蒂,及至次日見了映雪,微一交談,不知怎的,仍是氣不打一處來,以致鬧出許多事故。直到後來,楊映雪約同呂靈姑瑤宮盜靈藥,兩番救紀異,才得化嫌釋怨,成了同門至好。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紀光草草進了點飲食,帶了紀異,便往梅坳走去。那些銀燕,十九尚未復原。只有爲首雙燕,帶了紀異挑出的兩隻小燕,在空中隨行。一路無話。
行近梅坳一看,前晚倒塌的斷峰已然移去。紀光知是大顛上人所爲,好生駭然。這四面絕壑圍繞孤峰,最近處相隔也有二三十丈,紀異尚可奮力躍過,紀光簡直是無法飛渡。二人正順着絕壑繞行,忽聽對面有一女子高呼道:“你們送燕來了麼?家師出去了。
峰背後有一處相隔更近些,我在那裡設有索橋,快到那處去,我好接引你們過來。”紀光、紀異見是楊映雪,便照她所說,奔往峰後。果然有一個所在,一塊奇石從峰腰突出,其大可容千人。石邊挺生着幾根石筍,兩岸相隔只有十六七丈遠近。那楊映雪已在石上相候,身前盤着一堆麻索。見二人行近,喊一聲:“接着。”手揚處,那盤麻索便平空飛出,像箭一般直往二人存身的對崖射來。二人用手一撈,覺出頗有分量,再一看繩頭上並無什麼重的東西。紀光見這般頭輕尾重的東西,竟能隨手筆直髮出,如非內功練到絕頂,縱有千斤神力,也難辦到。越知不但大顛上人是仙俠一流人物,連二女也非常人。
正悄悄囑咐紀異言語舉止放恭敬些,楊映雪已在對崖說道:“你們可將此索系在那株大黃桶樹上面,看能從索上渡過不能?如果不能,我再過來揹你們。”
紀異先聽大顛上人不在家,心裡便不願過去。只因紀光來時再三囑咐,銀燕尚在空中,不曾交與。見紀光已然前走,甚是誠敬,不便說“回家”二字。這時一聽映雪又說出這等輕視人的話來,心中氣忿,想要還她幾句,當着紀光又不敢。便一聲不發,將索頭繫住。心想:“相隔才這一點遠,誰希罕你幫忙?我偏要跳過去給你看看。”紀異一面尋思,一面暗中早將氣力運足,走向崖邊,兩足尖一挺勁,竟然飛身縱過。心中正在得意,還未張口,映雪已看出他心意,微嗔道:“你這兩跳,昨日我又不是沒有見過。
你還當這飛索是爲你設的麼?看你年歲也不算小啦,怎連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快縱回去,將你外祖渡了過來。”紀異聞言,猛想起只顧自己逞能,一時疏忽,忘了先背送外祖,白白被她嘲笑,自然無言可答,不禁把一張黑臉羞得通紅,只得轉身重又縱了回來,要背紀光過去。
紀光見他仍是倔強,不聽來時囑咐,未免也有些生氣。瞪了他一眼道:“你那麼矮小,不比昨日是個急勁,仗着你身輕,縱得它過。須知這飛索渡人,快有快法,慢有慢法,非內功有了極深根底不行。快走似難實易,慢走似易實難,手上得持有東西。你雖常練道家吐納功夫,一則爲日尚淺,二則門徑不同,既未習練,僅仗力大身輕,如何能背得我過,這麼大山風,難道我這麼大年歲,陪你跳崖麼?你如不信,也無須揹我,你試空身一人走一回試試看。”
紀異自信從小就能穿枝踏葉,縱躍如飛,哪裡肯服,便單身往索上走去。起初提着滿身勇氣,走得飛快,還不怎覺難。及至離崖三四丈,忽然一陣大風吹來,一個不留神,身子往旁一偏,竟往側面壑底翻落下去,再想穩住腳步,已然不能。還算他身子矯健,落時兩腳交叉,鉤着長索,身子往上一挺,雙手將索握住,身子被風吹得晃了好幾晃,才行停止。紀光知他平日輕靈敏捷,雖難穩渡,卻不至於出錯,到此也代他暗捏冷汗。
便高叫道:“孫兒,你已輸了,就是過去,也不算了。不必站起來,仍照你平時穿躍樹枝之法回來吧。”紀異仍不甘服,還想立起試試。好容易才得穩住身形,站在索上,起初不大留心,還可憑着那股子勇氣,走得遠些。這一格外留神,惟恐二次失足,反倒更難走遠,不是偏東,便是偏西。再加山風時來,無法使左右輕重勻稱,依舊手忙足亂,翻落下去。不過事前多加一分防備,沒有第一次驚惶而已。紀異見實不能立起飛渡,才知天分是天分,學問是學問,沒有練過,僅憑天資,終是不行。又聽映雪笑聲不絕,真是悔恨氣惱。沒奈何,只得遵照紀光所說,攀索回到原處。
紀光已折了一枝長竹竿,持在手內。低聲說道:“孫兒,下次萬萬不可如此自恃。
其實這飛索渡人,如有憑藉,毫無難處。我雖不如你的天資稟賦遠甚,到底練過數十年武功,且待我走給你看。少時你仍縱過去便了。”說罷,將長竹竿往兩臂一斜,端平捧起,徑往索上縱去。走十幾步,緩一緩,將氣勻住,又走。有時遇見大風,人便停住,與風相戰,身子竟歪斜在向風來的那一邊,卻不翻倒,像粘在索上似的。這樣時停時進,時緩時速,點水蜻蜓一般,轉眼到了對崖。紀異也跟着縱身越過。
紀光先向映雪行禮,述了來意,便命紀異將空中銀燕招下。映雪接在手中,見這銀燕動也不動,好似餵養熟了的,好生高興。說道:“家師昨早回來,言說前晚追趕妖人,在萬花坪舊址湖心沙洲一所竹屋之內破了邪法,救了許多銀燕,代屋主將妖人逐走。吳師姊又談起你二人遇險路過之事,才知你們便是那沙洲主人。這裡原是家師修道之所,自從移居莽蒼山大熊嶺後,每年只有春秋兩季來往兩個月。去年冬天,收進一個女弟子,名叫呂靈姑,是個孝女。家師對她十分憐愛,老恐她一人在山中孤單,這兩次來了,均未住多日,總是略微指點便走。昨晚你們如來,還可相遇,今日已回大熊嶺去了。行時留話,說你們這幾天必來看望,命我轉告,你那沙洲上產有一種蛇菌,大是有用。只是如今還未生出,須等明春大雷雨後纔有。到時請你務必留下幾個,用鹽水泡起。明春家師回山,親自去取。你送我這兩隻燕兒,倒真靈巧。再經我一訓練,明年今日你們再來看時,便兩個樣兒了。只不知它們離了羣,養在我這裡,心中願不?”說時,那兩個小燕竟似懂得人意,不住曼聲長鳴,拿頭在映雪掌上挨擦。映雪見狀,越發愛極。紀光應了留菌之事,又把銀燕的好惡和喜鹽如命一一說了。
紀異見小燕依戀映雪,心中好生不快。正想朝乃祖示意別去,忽聽山角後面有兩個女子說笑之聲。映雪一聽,丟下二人,口中喚一聲:“是玉姊來了麼。”便往山角後跑去。一會工夫,從山角轉出兩個女子,一個便是那日所見的吳玖,另一個白衣如雪,背插雙劍,生得身長玉立,英姿颯爽,卻是初見。吳玖一見紀光帶了紀異在前恭候,便搶步上前,答禮道:“承蒙在顧,又贈愚姊妹靈禽,足見盛意。家師離山他去,雪妹想已告知。這位乃武當派名宿半邊大師門下弟子女崑崙石玉珠姊姊。那日老先生駕臨,因時太倉猝,又未奉有家師之命,不敢多留。今日並無外人,同往洞中小坐敘談如何?”紀光自是願意。紀異也動了好奇之想,便將回意打消。
祖孫二人向石玉珠見禮通誠之後,便由映雪在前領路,往前山洞府之中走去。那日紀光祖孫驚恐飢疲之餘,來去匆匆,雖覺山勢奇秀,並未識得廬山真面目。這時事過心閒,又是由後山轉到前山,一路留意觀賞領略,方看出山的妙處,真個是雄深險峻,秀麗清奇,兼而有之。
走了一半路程,快到前山,按理,那日所見矮屋和洞府位置在山頂之上,原應折向高處纔對,而且已然望見左側山頂便是洞府。不料映雪忽然領了衆人向右側一條通往下面的窄徑走去。那窄徑藏在茂林嘉木之中,不到近前,簡直看不出有路。人行其中,映得眉發皆青。再加上細草蒙茸,秋葩競豔,草氣花香,沁人心脾。越顯幽絕。
繞行有裡許之遙,越走地勢越低。紀異看出與洞府有點背道而馳,忍不住道:“適才若往上走便是山洞,卻引我們到此則甚?”紀光方以目示意,前面映雪已然聽見,回身笑嗔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麼?前日你們所見,乃是後洞,平時我們練氣觀星之所。
這裡纔是正門戶呢。你嫌遠,我們抄點近路吧。”說時,又引了衆人從一個危崖夾壁之中穿行過去。那夾壁曲曲彎彎,長有百丈,兩邊危壁如削,僅露一線天光。最窄之處,人不能井肩而行,甚是幽暗。
夾壁走完,豁然開朗,面前現出一片極大的山坳,三面清水圍着一片平地。到處都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梅花樹,有的雄根虎踞,繁枝怒發;有的老幹龍伸,鐵柯虯舞;有的輪園盤鬱,磅礴屈伸,自成異態;有的疏影橫斜,清麗絕倫。俱都疏疏密密,散置其間,千形百狀,圖畫難描。如在花時,這一片香雪,更不知還有多少妙處。紀光到此,方知梅坳得名之由。
另一面卻是一座危崖,大小奇石恍如飛來,高低錯落,附崖挺出。上面建了好些亭臺樓閣,式樣奇古。又就着崖形,鑿了許多蹬道飛橋,盤繞其上,以相通連。正當中是一座高大洞府,上有碧苔拼成的“香雪洞天”四個古篆。崖底下,一邊一個丈許高的大洞,裡面碧水漣漪,其深無際。左洞乃是溪流發源之所,水從洞口奪門而出,繞溪而流,直投右洞。水聲湯湯,清泉潺潺,泉韻山光,相映成趣,令人耳目皆清,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紀光祖孫正在四面賞玩,映雪已走向當中大洞下面石級之上,揖客入洞。紀光不說,便是紀異從小生長荒山,也曾見過不少洞穴,以爲裡面未必還勝外面。誰知到了洞中一看,竟是珠纓金珞,晶屏玉障,不但合洞通明,亮如白晝,而且玉牀碧幾,不染纖塵。
尤其石室修整,門戶井然,到處光華燦爛,目迷五色。紀異越看越愛,暗忖:“修道人竟有這些好處。他年母親復生,自己去師父蒼須客的洞府之中,不知能否和這裡一樣?
可惜洞中主人是個女的,否則時常來此玩玩多好。”
紀異只顧尋思,不覺隨了衆人走向吳、楊二女修道室中,見陳設愈加精美。吳玖請衆落座,說道:“此洞乃前百十年前家師修道常居之所。家師曾說,當時道尚未成,喜事好勝,把這座洞府佈置得和仙宮相似。除洞前三千珠老梅外,餘者連洞泉溪水,盡出人爲。真個是匠心獨運,巧奪天工。後來道成,深覺此事無聊,實非修道人居處參修之所,便要將此洞封閉。經愚姊妹再三求說,才未廢棄。近年移居莽蒼山大熊嶺,苦修未完功果,將此洞賜與愚姊妹居住,只石師姊和二三相知女道友來過。因家師不許招納外人,今日尚是第一次呢。”紀光聞言,忙起立稱謝。
吳玖還要往下說時,映雪已將手中兩隻小燕放在玉幾之上,走向隔室,捧了一大盤異果、一大盤臘脯與一瓶子酒出來敬客,二女俱都殷勤勸用。紀異見那些果子有好幾種都未曾見過,吃到口中,甘美非常。那些臘脯名色繁多,雖然一樣香味撲鼻,因爲自己家中臃臘之物甚多,便不甚在意。只管取那果子吃個不休,一些也不作客套。
女崑崙石玉珠一見紀異,本就喜歡他資稟過人。見他愛吃那果子,笑道:“昨日我往凝碧崖,訪看秦家姊妹不遇,得見李英瓊、餘英男二位道友。暢聚了半日,才知峨眉自從掌教真人開闢五府以後,除各派仙人所贈的各種奇花異卉不算,長幼兩輩同門,到處搜求瑤草琪花、仙木異果移植在內。近兩年不知從哪裡又移植了二十四株瓊木朱果,行時承李道友贈了十枚。此果頗有輕身延年之功,本想給舍妹等帶去嘗新。行經此間,承玖姊相招款留,又與紀老先生賢祖孫相遇。今日之會,總算前緣,待我每位奉送一枚,略表微意如何?”說罷,從懷中取出四枚朱果,分給四人。
紀異見那朱果紅得愛人,還未到手,便已聞見一股子清香。看形式、香味以及皮色上的光澤,均頗與前數年求仙涉險,在危崖絕壁上所得那枚千年蘭實相類,知道果是仙果,暗忖:“母親還有幾年便可回生,再吃這樣好的仙果,定然大有益處。自己吃了,豈不可惜?祖父又學會收藏靈藥,無論相隔多年,俱仍新鮮。何不收藏起來,孝敬母親?”想到這裡,不忍進口,略聞了聞,趁大家說笑之際,藏人袋中。恰被映雪看在眼裡,笑對他道:“這裡果子要吃盡有,卻不許往家裡帶呢。”
紀異本來拙於口舌,又厭惡映雪,重拿出來既非所願,倉猝之間,又說不出理由來。
只氣憤憤地答道:“這朱果是石姑娘給我的,我給母親帶回家去留着,與你何干?你恐我多吃你的果子,我這就不吃,明日我也去採些來還你便了。”紀光見他說話僵硬,不禁着急;石玉珠、吳玖卻見他認了真,滿臉稚氣,又憐他的孝思,三人俱要發言。映雪先搶着答道:“你這孩子太不曉事。你打量我請客不誠,怕你吃多了麼?這朱果乃天材地寶,千百年才一開花結果,不採不落,可在樹上延至百年之久。乃天地間的靈物,服了可以長生。二十年前,才被峨眉門下李英瓊道友在莽蒼山發現,又爲妖屍谷辰倒轉玉靈巖所毀。近年峨眉諸位長老方從海外仙山覓到了十二株,移植在凝碧崖。想是恰值結果之期,樹上朱果沒有采盡,石道友才得了幾個。凡人得此,真乃曠世仙緣。我見你貪食果子,石道友給你仙果,卻拿來藏起,恐你不知輕重,好意提醒,你卻出言侮慢。休說我給你吃這些果子,俱是家師月前帶來,大半塵世間稀有之物;便連這幾塊臘脯和那一瓶子賽玉釀,也非尋常之物。你從何處去採來相償?”言還未了,吳玖見紀異已羞得面紅頸粗,十分窘狀,忙喝映雪道:“雪妹便是這等稚氣,你自家說話不莊重,卻和他一個小孩子爭長論短。你雖無心取笑,他卻有意地聽。師父行時所言前生那段因果,還須你自己化解,難道竟忘懷了麼?”映雪忿然道:“各憑道法,勝者爲強。要叫我不論人兒,俱都低首下心服輸,寧遭劫報,也是不能。”說罷,拂袖而去。
紀光先見紀異出語無狀,好生惶愧,只是插不下嘴去。這時正待道歉,映雪業已忿忿走去,老大不是意思。只得向吳玖賠話道:“小孫年幼無知,開罪楊仙姑,少時回去,定加責罰。還望代爲勸解纔好。”吳玖道:“雪妹幼遭孤露,家師見她身世可憐,未免寬容了些。再加年幼道淺,遇事有些任性。令孫縱有稍許失言之處,其咎也是由於雪妹自取,無須理她。令孫藏果懷母,足見孝思,我索性成全於他。這裡有兩粒仙丹,乃是家師所煉,有起死長生之功。可與令孫拿了回去,以備他母親服用。我起初令雪妹延賓,原想因家師行時一番言語,借今日之聚,捐棄前嫌。適才見他二人俱是蘊積太深,終是未能化解,想是一切註定。好在雖有波折,終於無礙。此番回去,須囑令孫,此地不可再來,以免再生嫌隙,反而不美。石姊姊見訪,尚有他事相商,請老先生帶了令孫回去吧。”女崑崙石玉珠也接口道:“令孫我也聽人說過,孝行實是可嘉。這朱果還可分給他一枚,就此一併攜回吧。”紀光見主人大有逐客之意,只得率了紀異,起身道謝告辭。
吳玖便領二人,由那日所見山頂矮屋的後洞口內出去。紀光在歸途暗思:“吳玖所說之言,暗含深意。紀異不過是年幼無知,一時失禮,對於映雪,並無多大嫌隙,怎便說出不能化解的話來?並且又拒絕二次前去。”越想越不得其解。再見紀異神色,二目暗露兇光,雖然無心中得了靈藥仙果,並掩不住心內忿恨。益發詫異,便不再深說。祖孫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連一句話也未說,俱都悶悶地走回家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