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裘元等一行四人到了且退谷,雷迅騎虎正要出去,見四人自空飛降,甚爲欣喜,迎接人內。先拜了司、雷、方三家尊長和方端、袁靈姑,並代紀異一一引見,禮畢歸座。
南綺初意石明珠、司青璜尚在紅菱噔侍壇未歸,及至坐定一問,才知昨日先是司青璜一人回來,言說鬼老狡猾異常,自知無幸,不甘魂魄全滅,兩三次妄想分化元神逃遁。不料銀鬚叟仙法神妙,掙扎越甚,反應之力越強。又恐妖鬼同黨暗中搶救,最後一日九次化煉,妖徒已早消滅,鬼老也只剩了一些殘煙餘氣,附在法碑之上,死灰決難再燃。司青璜急於歸省老父,請命先回,到家只住了一夜。午前石明珠隨後趕到,說適才在紅菱噔奉到師父武當山半邊老尼飛劍傳書,上寫乃妹女崑崙石玉珠自和裘元、南綺二人分手,趕回武當,因在外耽延,半邊老尼恰值他出,不曾見着。石玉珠同了同門師姊妹照膽碧張錦雯、姑射仙林綠華偶然交談,林綠華說了一個故事。
原來林綠華前數月在外行道,路過雲南小白茅山,見深山之中有一盤籠族,全族人有數千,都以耕織田獵度日,山景美麗,氣候溫和,本可安居樂業、不知怎的,去年山酋召三光往離鎮上百里的火龍寨去趁墟回來,不久便染奇疾。始以爲事出偶然,等到臨終告知繼承的酋長,才知是在中途中蠱,蠱神便是天蠶仙孃的愛徒。曾對召三光道,叫他獻出全族累世所積財貨牲畜贖命,從此率領全族永爲奴僕,予取予求,不得違命,否則到時便要裂腹而死。盤籠族乃山民,召家族分支雖是山野之民,性卻馴良。召三光人更智勇忠正,知道妖蠱兇毒,一經屈服,自己暫時雖得保命,還可分沾一點餘潤,但是全族從此淪於水火。想了又想,決計拼舍一命,保全全族生命財產,死狀至慘。山人多知妖蠱禁忌之法,召三光又頗機警,當中蠱時情知不妙,故意害怕,滿口應命,並未說出真實地址。先將妖徒穩住,先在途中繞道遠處,擇一荒山僻谷,照着素習之法設一疑陣,滴了二滴中指血,使異日妖徒發覺上當,循蹤加害,到此而止。至多到日蠱發身死,不至害及族人。因恨極妖蠱,死時掘一深坑,命人將屍體如法焚化,想連身中之蠱一齊燒死。後任酋長自然依言行事。
召三光初意所居地僻甚險,須由千百丈絕壁攀縋。上下有一秘徑,已在百年前地震山崩,將路阻斷。便本族人,能隨意出入的也沒幾個。事前又有種種佈置防備,決可無害。哪知天蠶妖蠱不比尋常妖徒,雖爲召三光所愚,急切問尚未尋到,那蠱一燒人士後,又復回生,化身千百,不消多日,全族的人十之九中了蠱毒。按理蠱有靈性,與放蠱行法的主人靈感相通,妖徒久尋不獲,人已裂腹而死,蠱卻不飛回,勢必接連行法,令其轉害旁人,禍發也必迅速。可是中蠱的人多是面黃肌瘦,目光灰藍,四肢無力,似如病重,人卻一個不死,終日憂惶,不知何時腹破腸流。
正在無計可施,林綠華忽然無心飛降,問知前仇,又問天蠶仙娘下落。無奈盤籠族除每十年往火龍寨換鹽一次外,從不出山,山外的事俱不知悉。天蠶仙娘之言,還是妖徒自稱,不知底細。中蠱人數大衆,林綠華身帶靈丹無多。再者中蠱與中毒不同,不是根本之計。只得傾囊取出,用大缸清水將丹藥化開,令衆分飲,先將煩渴止住,身稍康復,再作計較。
林綠華正要出山往別寨訪查蠱跡。忽見山人自殘親生之子,忙即喝住詢問。說是盤籠族族昔年曾爲別族所敗,避來此地。先只數百人,震於先世出山有禍之訓,隱居耕獵。
除少數爲首人因有要事,每隔些年輪流着一人出外謀幹外,十九終身不離開一步。當地雖是氣候溫和,泉甘土肥,但在環山深處,地方不大,出路又被地震隔斷,耕地無多,後來生齒日繁,便難足用。酋長聚衆商議,說本族人素來良懦,外面仇敵甚多,與其和先世一樣,受那殘殺滅族之慘,還不如減少人口,永保當初神人指點的這一片樂土。由此下令,以當天全族人數爲定額,不許再行增加;如生子女,必須有人老死,或有空額,始許留養,否則生後即行殺死。如生子女過多,父母不捨殘殺,就有缺額可補,也須按照家計分別獻納。始而當父母的還多不捨,無如這一山民比較別的土著聰明,素喜慮後。
酋長爲人又公正,以身作則,毫無偏私。出產也實無多富餘,還得留存一些以備災荒。
年月一久,成了習慣,也就不以爲意。
林綠華聞言大怒,便向山人斥責說:“你們好好安居度日,不似別的山民兇暴,本得天佑。今爲惡蠱所害,便由於多殺無辜嬰兒,上天降罰之故。再不改此惡俗,非到全族滅亡不可。”衆人見綠華來時現有許多靈蹟,視若天神,怎敢違抗。一面應諾改悔,一面哭訴說:“本族生育甚繁,耕獵之地無多,出口又斷。如無限制,衣食無法供給,如何是好?”綠華知他情非得已,方始息怒。惟恐當時應諾,去後重犯,再三正言開導,告以附近並無異族爲害,儘可開闢。如嫌無路可通,等自己訪得天蠶妖女,盡掃蠱毒以後,定必回來行法開山,將舊日秘徑打通,使其可以向外另闢田畝。
山酋仍是緊記上輩遺命,不願與外相通。答說:“舊日秘徑本極窄狹,現爲崩山所塞。附近雖無異族盤踞,但是別種土民天性兇暴,遷徙無常,又喜與外族爭搶仇殺,敗便分頭四竄,另覓安身之所。本族良懦,能在此安居好幾代,便由於內外隔斷之故。如將舊路打通,在外開田闢野,早晚必受異族侵奪燒殺,連這舊業也難保有。仙娘如若開恩,不必重開舊路。昔年族人發現南崖之後,有一大片好地方,水土平曠,地方廣大,出產比此還多,也是四面危峰環繞,與外隔絕,好似從無人去過,先人幾次想要過去開闢,偏有絕壁險阻。並且內有各種野獸,頗多猛惡之物,少數人去,就能冒險用山藤蕩了過去,也無濟幹事。仙娘如將崖壁鑿穿,就用崩石填壑,使兩地通連,便成了樂土了。”
綠華問明方向,飛過崖去一看,果然景物極佳。但那橫隔兩面的危崖峭壁,最薄處也有裡許。估量自己一人之力不能勝任,意欲回山約了同門相助,開山斷崖,爲那山民造福。也未明告山人,推說:“事雖可行,一則天罰未終,尚非其時;二則對崖有不少猛獸,現時蟲毒未消,難於清除抵禦。須俟我先滅妖蠱,使爾等康復,再行開通。但我還有事,此去搜尋天蠶妖蠱,三五日內如未尋到,便須回山一行,事完再來。現有靈丹保命,暫時決可無憂,百日之內必有好音。”山人聞言,歡喜如狂。
綠華安定好了人心,立時飛往附近山墟,查訪天蠶妖蠱下落。不料那一帶山寨相隔妖巢最遠,玉花姊妹雖已繼位傳知,爲防衆心不附,仍假繼承爲名,並未詳說那天蠶妖女伏誅之事。衆山民又畏禍太甚,同類相見,尚不敢提說姓名,何況外人,大都談虎色變,矢口不吐隻字。綠華原是富貴人家小姐,不知山人習性,又嫌山民粗野,雖用法力兩次擒人詰問,山人看出是蠱神之仇,越發害怕。綠華見他們寧死不說,想起回山期近,只得暫時作罷。回到武當,又值師命另有要事,無暇及此。等師走時稟告,半邊老尼生平不喜山人,只說石玉珠常年在外,熟知山情,可等她回山一同商議,便自他去。
林綠華說完以上經歷,聽石玉珠便說妖女天蠶娘早死,否則盤籠族已中蠱毒,妖徒必早尋去,縱不全數滅亡,也必同受苦難。現雖不至於死,但惡蠱附身,耗人精血,日久仍難保命。並且留下這麼多蠱種,玉花尚不知道,流毒無窮。此事易辦,只須尋找玉花,同往小白茅山,將衆山民附身惡蠱收去,稍爲施治,便可痊癒。
三女因事情不難,可救數千生命,還兔未來的遺患,功德甚大,高興非常。略爲商議,便即同往玉花姊妹所居蠶神寨飛去。路程本來遙遠,石玉珠以此行事決順手,行前和張、林二女說,想在沿途順便訪一道友。
林綠華道:“我自前年起,時常獨自下山行道。上次師父本命我去湖廣一帶行道濟世,因在岳陽樓上憑欄看湖,遇一少年,欺我獨身女子,說話無理。我本想將他引往湖邊,在無人之處將他殺卻。不知怎的,被他看出我的形跡,始而和兩同伴風言風語,忽然改據爲恭,代我會了茶錢。極口道歉,自認過失,說他有眼無珠,多多冒犯。稱我仙姑,力請去至他家稍坐,尚有要緊話說。此人說風話時臉未對着我,又未指明是誰,本可不認爲是爲我而發,他卻勇於任咎。細看面上神情和兩個同伴,也不像是市井好惡之徒。文人打扮,卻似會些武功,爲人如何,難以分辨。又疑心他誘我去到他家,不懷好意,意欲隨往看個究竟。如是好人便罷,否則,此人看去頗有財勢,又有一身武功,平日惡跡必不在少,此去正好爲當地除害。便答應了他。
“約定之後,着他先行。滿擬他如存有壞心,必會防我滑脫,不是強勸同行,便是暗中着人尾隨防備。他卻深信不疑,一口應諾,立和同伴走去。我等他走後向人打聽,才知此人不特是個義俠少年,並還是前明忠良之後。因秉先人遺命,不事功名,輕財仗義,愛武好友,品行極爲端正。至今年近三十,尚無妻室。日常只同朋友遊山習武,濟貧救危,有求必應。此次請我去往他家,必是看我孤身女子,衣飾單寒,欲問明來歷,加以賙濟,乃是好意。他先和同伴說風話時,語聲甚低,別人原未聽出,所以我對別人所說也未深信。那少年姓楊,所居是在濱湖一個村莊以內,離岳陽樓還有二十餘里,我沿途向人打聽,無論老少俱都知他爲人和家世,所答也和先前所聞差不多。如照我初見時心情,定要在殺好人,尚喜不曾冒失。
“及到他家,少年名叫楊永,將我恭禮延至後園精室以內,互一談詢,果與人言相近。”林綠華說到這裡,略一停頓,又講了楊永的經歷。
原來楊永上輩姓周,乃三湘名宦。起初家在長沙,當地只置有田業,歸一姓楊的母舅掌管,也是書香世族,明末流寇之亂,乃舅在外省做知府,全家盡喪,只逃得一人回來。老年無子,便以外甥承繼。不久,他祖父在甲申殉難,長沙兵災之餘,物產蕩然,親屬零落,更有仇家大豪凌迫,說周氏心存故國,嘯聚鄉兵,欲圖不軌。尚幸乃舅爲人機智,家業竟能保存,周家本有田產寄存,爲了避禍,棄了長沙劫餘的田業,往依母舅,並改姓楊。舅死以後,兩輩均絕意功名,耕讀傳家,喜行善事。楊永好武,喜歡結交英雄之士,慷慨好施,更勝乃父,因此義俠之名,遠播湖湘。但卻因此惹下一樁隱患。
起因是由於去年夏天,偶同好友往遊洞庭湖君山,在山上遇一道士。楊永不知那是竹山教下妖道,互相談說了幾句,問知就在山後居住,也未明說地方。楊永只當是江湖異人,見道士詞色傲慢,目光如電,閃閃四射,漸覺不是良善有道之士,便存了一分心,未往自己家中延請,只把隨帶酒食分贈了一些。妖道也未回問,總算看在楊永執禮甚恭,說話兼和,一說要他隨帶酒食,立即分贈,並無吝嗇,當時無事,便自別去。
楊永隨向君山一漁人打聽,說道士來只兩月,隨行還有一個道童,似是女子,貌極美麗。平日除在山前望水外,什人不理。這日忽來買魚,第一次給了十兩銀子,魚只拿走五條大的白鱔。可是下次再來拿,便一文不與,魚卻隨意自取。漁夫覺得當地魚蝦本賤,一船鮮魚蝦,也只賣得兩許銀子。又以道士詞色兇惡,第一次給錢時,漁人不敢要那麼多,剛說得一句“不用許多”,便吃厲聲喝罵了兩句,丟下銀子,取魚便走,覺他又奇怪又可怕。心想:“有這一次錢,便取一年的魚也值,何況不是天天來。”仍是笑臉奉承。道士始終不理,自揭魚簍,拿魚便走。第三次起,漁人漸看出道士取魚時好些怪處。第一,所取的魚,總是五條白鱔魚。第二,魚簍甚多,外觀不知有無虛實,那五條白鱔魚無論放在何簍,一取必得,不用漁人指點,也不低頭查看,決無差錯。故意放向別處,也是如此。內有一次,將魚分放五簍之中,道士只向一處探取,出手仍是五條,直似會搬運法一般。最奇是那五條白鱔魚不特長短大小屢次如一,看去十分眼熟,並且到日只一舉網,準是五條在一起,與別的魚全不相混。日子一久,漁夫看熟之後,認下魚的暗記,下次打魚上來一看,果然又是道士取走之魚,一般無二。習以爲常,每次得這五條白鱔,總在未次收網時節,道士也必應時而至,永遠只隔半個時辰。漁人曾用種種方法試探,絕無分毫之差。別的魚,道士從來不要。
那一帶居民漁戶本信神怪,道士又來得突然,心疑是神仙點化。這日道士又來取魚,漁人早預囑家人避開,等道士來時,迎前禮拜。方欲求告,道士忽厲聲喝罵道:“你已數次管我閒事,本當殺卻,念你豬狗一樣無知,姑且寬容。今對你說,魚錢我早給過,每次所取仍是那幾條,沒虧負你處。我也許要取上一年,你自安本分還可無事,再如惹厭,休想活命。”漁人本就怕他,嚇得諾諾連聲。
道士也別無異狀,只是每隔一日,必來取魚。起初漁人曾尾隨過,見他持魚去往後山,有時口中喃喃,自言自語,似是對魚說話,向魚喝問,也未見他放魚入水。可是一到第三日黃昏收網之時,五條白鱔必定同時入網,怎麼也猜不透是何原故,漁人自受道士怒罵以後,不敢再作探詢之舉,一晃兩月,倒也相安。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