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潛聞言,驚喜交集,慌忙下拜請問道,“弟子自從受傷以來,多蒙恩師賜救,得保殘生。嗣由終南移居大行,本已無多痛楚。不料一時疏忽,練劍犯病,幸得恩師靈丹,雖未大礙,但是平日稍爲過勞,胸前便自脹痛。今早起連服三次靈丹、仙露,先是胸前脹癢,抓撈不着,適才走動了一次,立覺臟腑空靈,迥異從前。聽恩師之言,那靈丹、仙露定是銀肺草和兜率仙芝所煉製的了。”
明夷子道:“此二靈藥已早成長,別的配藥也早煉製備用,只緣你災厄未滿,遲遲至今,昨晚方將二藥化爲丹、露。因純陽真人丹書也載有此藥制服之法,較我所知尤爲精美,此藥服後,立時便要化腐生肌。你肺腑受傷震裂,全仗我的丹藥培養,苟延性命,諸凡勞頓不得。學劍首重煉氣之功,肺司吐納,最關重要,更難學習。服藥以後,肺葉生長,才得萌芽,又當它化腐分淤之際,怒固不宜,喜亦有害。你多年魂夢懸念,無非此藥,一旦如願,即便近來躁妄之氣已平,當時也難免欣喜如狂,新肺脆弱,怎禁得起?
一時如不能平心靜氣,喜極而肺葉大開,將所化血污吸入肺內,或是稍有傷損,不特服藥費事,或者還有大礙,故此事前不使你知。如今殘肺淤血俱已下盡,新肺成形,病體復原。如自明日起便即練劍,日後成就只能與你姚、金二師弟相伯仲,報仇僅夠,要想傳我衣鉢卻不能。不如借新肺成長之機,仍照往常一樣,譬如未服靈藥,每日還是打坐靜養,學那上乘內家功夫。你這幾年來初步坐功頗有根底,再由此精進,只須年餘,根基便能堅牢。那時你將!日日武藝溫習,由我從旁指點,略傳一些防身劍法,暫且做個人間能手。索性下山,不辭艱苦卓絕,受盡跋涉艱難,徑去利物濟人,使新生靈腑依次磨練,不假人力,逐漸自然堅韌。你有此秉賦,又因禍得福,去腐朽而生仙肌,無殊脫胎換骨。等兩三年外功圓滿歸來,重新向道,作我傳人,豈非絕妙?有此二途,由你自擇回話。”
黃潛聞言,略一尋思,躬身答道:“弟子近年心平氣斂,已知萬事有定,欲速不達。
既承恩師明教,弟子情願甘受苦難,不敢急進,以負師門厚期了。”明夷子聞言,喜道:
“適才見你聞說服了仙藥,病已痊癒,雖然不免喜形於色,神態卻甚沉穩,今又這等說法,足見涵養功深。吾道不孤,好自力之,我不患沒有傳人了。”黃潛見師獎許,益發心中謹慎自勉,以期大成。第二日,大呆山人師徒也向黃潛道賀,又各勸勉了一番,過了些日,黃潛方得溫習舊業,本是會家,又得明夷子指點,自然突飛猛進。
一年後,明夷子說黃潛的武功,人間已是無敵,足可下山行道。因爲邇來各異派廣收門徒,與峨眉、青城諸派相抗,到處橫行爲惡,恐狹路相逢,不是對手,除賜給一口仙劍用作防身之具,另傳了兩種臨危應變法術。黃潛聞命,一一謹記,臨行拜別,嚮明夷子請問,下山之後應往何處。明夷子笑道:“滔滔天下,哪裡都有不公平之事,苦痛呻吟,待救之人正多,只要留心,隨時可遇,你只任意所如,自有遇合,無須指定。吾門最忌貪盜,即便遇着好惡豪強,移富濟貧則可,也不能分潤盜泉,沾染分毫。你當初上山時帶有一些散碎銀兩,省儉度用,足敷你一半年的用途,過此即有遇合。留此無用,可全數攜去。外功圓滿,爲師自會接引,中間也還有相逢之期。你姚、金二師弟不久也當奉命下山行道,不出一年,即可謀面,你一人先行吧。”
黃潛聞言,猛想起那銀乃姑父所贈,暗忖:“自己從小寄養他家,多蒙恩育,愛如親生,與表兄情好,尤爲莫逆。多年未見,也不知他家光景如何?以前屢次請師占卜,俱未明言。此去下山的途徑方向,師父既未指定,何不先往京城探詢他家行蹤,一敘渴想,也免他父子懸念;就便沿途行道:豈非一舉兩全?”便和明夷子說了。明夷子只說:
“由你由你。”並無他言。黃潛知道師父要使自己多受艱難,飽經磨練,如間顏家此時究竟在籍在京,蹤跡近況,必不肯說。只得拜別師長,與姚、金二人依依判袂,獨自離了太行,往京城進發。
黃潛才一出山到了城鎮,便見四民疾首蹙額,憔悴呻吟,彷彿災厄甚重。間他們卻又不肯明言,吞吞吐吐。先還以爲天時不順,偶值飢懂。後見茹苦含愁之狀各地皆然,一查年歲並不荒旱,而官貪吏酷,民不聊生,餓殍載道,盜賊羣起,人心惶惶,恍如大難將至。細一打聽,才知好逆閹豎權勢日重一日,官吏希顏承旨,競建生祠;賄賂公行,幾於市中交易,計官論值;加以橫徵暴斂,刑賦繁苛。鬧得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所以造成一路上的陰霾悽苦景象。
黃潛暗忖:“姑父爲人正直忠義,昔日權閹初用,尚未過分橫行,尚且疾首痛心,不欲與之井立,如今閹焰高漲,積惡已極,豈能容忍?即使不批逆鱗,爲國除好,也必歸隱故鄉,以遠危難。看神氣,此時絕不會還在京城留戀,去了也是白跑。”又一想:
“一路行來,離京只二三百里,憑自己腳程,如不途中留連,半日即至。就算姑父、表兄歸隱,京寓總還留有家人,也可以打探出一個蹤跡。等打探出他父子或是還鄉,或是外任,再行趕去,也可早見些日,省得又撲個空。自己既以利物濟人爲念,閹狗如此好惡,縱因形格勢禁,不能立時下手將他除去,也當一探虛實,爲異日下手之地。”想了想,還是走一趟爲是,便把腳步加緊,仍往京趕去。
這時魏忠賢正是權傾朝野,勢力滔天。義子乾兒,朋比爲好,自不必說;連門下家奴廝養,也都倚勢橫行,無惡不作。路上自然免不了打些個不平,做些個俠行義舉。仗着一身本領,辦得甚是順手,倒也無甚可記。
這日,黃潛走到京城顏家舊宅。一打聽,宅已易主數年。一間顏家蹤跡,人都掩耳疾走,不敢聞對,情知凶多吉少。後來,遇見一個賣零食的老年小販,黃潛幼時隨姑父遊宦京城,常和顏-背了家人買他的食物,往往給錢甚多,談起來居然認得。不等黃潛再問,便大驚失色,拉向僻靜之處,說了顏家遭禍之事,並說:“當時只顏公子兩小夫妻逃去,至今未獲。不特家產查抄,還要訪拿餘黨。聽說顏公子夫妻二人逃往四川一禽,至今不曾弋獲,公子怎還到此尋他?如被他們知道,那還有命?趁無人知,快逃出京城爲妙。”黃潛聞言,不由悲憤填膺,如非這多年涵養功深,幾乎當時便要尋閹狗一拼死活。暗想:“姑父雖死,表兄尚避禍蜀中。他爲人孝義,數年不報父仇,必有難處。再者,市販傳言,語焉不詳。此事關係不小,自己還須慎重。莫如找到舊日姑父幾家同僚至好家中,問了詳情,再定行止。如表兄真在四川,便立時尋去。等尋到以後,問明詳情,再助他同報父仇不晚。”主意打定,便謝別了那小販,徑尋舊日顏家的幾處同僚至友打聽。
黃潛連尋了十數家,有的吃好黨陷害,已不在原處居住,無從尋訪;有幾家卻做了大官,等尋到一問,俱支吾其詞,休說探問顏氏父子蹤跡,連面都見不到。連去數次以後,家人漸出惡聲,說黃潛是地痞流棍,要喚坊裡捉去治罪。黃潛知他們俱已投在權閹門下,好說相見不成,當時隱忍退走。候至晚問,索性施展輕身功夫,夜人內宅,先禮後兵,強探顏家被禍之事。對方當時懼怕他的聲威,只得把前事略說大概。除顏-夫妻逃往四川雲貴一帶,官府至今尚在嚴緝未獲比較稍詳外,餘皆吞吞吐吐,和小販所說差不了多少。黃潛本想給他一個警誡,恐張揚出去打草驚蛇,於事有礙,只略爲指斥了幾句,便飛身走去。因所聞不如意,還待第二晚再向別家詢明再走。誰知這班好黨聲氣相通,頭一家等黃潛一走,便連夜命人往各地面官送信,又親去權閹家中告密說:日前出了飛賊,乃顏氏戚黨,來去無蹤,恐將來難免乘隙行刺。權閹原養有武師打手多人,內中還有兩個旁門妖道。一聞警報,立時召集黨羽,傳下密令,窮搜全城,廣設陷阱,引敵人網。
黃潛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顏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顏氏被禍以前做了權閹走狗。顏-夫妻當年望門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權閹告密,說出行止。顏-夫妻如非會點武藝,生性機警,幾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黃潛出家養病底細,小時又見過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設下埋伏相候。黃潛如在往昔,也許上了他的大當,如今卻活該惡人遭報。這天黃潛剛飛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講:“賢侄,日裡兩次不見,實爲避人耳目。算計早晚駕臨,已然候了兩晚。令親家事,我所盡知,且請書房接風,宴後一一詳告。如不棄嫌,便請下榻我家,暫住些日,再設法去尋顏賢侄的下落如何?”黃潛見他說得誠懇,知與顏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見他勸飲勸吃,甚是殷勤,正經話卻不提起。一問,卻說:“此話太長,還有機密,賢侄遠來,酒後奉告不晚。”黃潛漸覺有詐,故意停杯不飲。
姓胡的雖然老奸巨猾,畢竟作賊心虛,強笑問道:“老賢侄不肯進酒,莫非還疑心老夫麼?”偏偏埋伏窗外的幾名廠衛是些蠢貨,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窺探,儘管腳步很輕,怎能瞞過高明人的耳目。黃潛側耳一聽步聲有異,當時還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頭一觀動作。姓胡的久聞他武藝頗好,請了廠衛埋伏,猶恐不濟,黃潛到時又命人飛馬馳報。同時穩住黃潛,等上菜家人一個暗號,報知援兵到來,便即設詞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飲,本來就是強作鎮定,一見黃潛神色微變,突然起立走向窗前,當是看破機密,慌忙站起,往裡間便跑。
這時,黃潛業已看見窗外刀光隱現,人影幢幢,又聽步履匆忙之聲,回望主人,離座而起,不由大悟。罵道:“無知閹黨,敢害我麼?”略一墊步,早飛身上前,提小雞一般將人抓住舉起。拔出腰間佩劍,加在姓胡的頸上。怒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老狗!
我姑父從前對你何等厚待,今日不過探詢他家的行蹤下落,被禍原由,說不說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說了實話,還可饒你狗命;稍一遲延,休怪我心辣手狠!”
那姓胡的自從媚事權閹,昔年恩友早已置諸九霄雲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準備對答之詞。此時嚇得魂亡膽落之際,哪裡還應答得上。急喘吁吁,剛喊得一聲:“黃賢侄。”
黃潛已劈臉啐了一口道:“你這等喪盡天良的閹奴走狗,誰是你的黃賢侄?”言還未了,窗外人聲喧譁,幾名廠衛連同後來的官兵已蜂擁而至,將那問書房圍住,牆外面更是人喊馬嘶,攪成一片。來人待要闖進,見姓胡的被敵人舉起,白刃加頸,因是權閹寵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觀望,姓胡的見救兵大至,以爲黃潛如殺了自己,他也難逃活命,一尋思,又生惡計。低聲悄語道:“此時四外俱有重兵,你與我同在危境。
我對令表兄蹤跡,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實無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還可逃走。莫如將我放下,由我在前領路,他們見我在前,怕我受傷,必不敢上來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來時辦法越牆而走。否則,他們佈置一定,你就殺了我也逃不脫了。”黃潛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把閹狗手下這羣奴下之奴,放在眼裡麼?看你這老狗今日行爲,當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殺你,情理難容;殺你,罪狀尚未證實。我先給你留一點記號,等我尋到表兄,問明前情,那時再尋閹狗一於狗黨算賬。留你殘命,且在旁看我怎樣走法。”姓胡的聽話不對,一時情急,剛喊了聲:“救命!”便見黃潛手舉處,光華耀眼,閃了兩閃,同時耳際微涼,身子便被放開。
房外衆人見黃潛放手,一聲吶喊,首先各舉鏢箭向房中發來,滿以爲準可將人射倒。
忽聽黃潛喊一聲:“來得好!”手中寶劍一舞,立時連人帶劍化成一團光華,從門內飛射出來。屋外伏兵立時一陣大亂,紛紛各舉刀矛,一擁而上,哪裡還有人跡,張皇駭顧問,又聽黃潛在屋上怒罵道:“我不殺你們這羣無知蠢奴,歸報閹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級!”衆伏兵舉箭欲射,劍光閃處,人已不見,連忙追出。一問牆外埋伏的馬隊,只聽牆內喧噪拿賊,連刺客影子也未見。衆廠衛人等無法,只得垂頭喪氣回去覆命。
姓胡的驚魂乍定,微覺耳邊作痛。用手一摸,兩耳已被削去,方覺奇疼難忍,暈倒在地。人走之後,家人齊集,將他救起,一尋殘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還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僥倖得保首級,自去養傷,咒罵仇人,向權閹哭訴。不提。
黃潛離了胡家,越想越覺權閹好黨可惡,竟不及等候尋見顏-,徑於次日晚間往權閹家中行刺。去時自恃仙傳本領,以爲取閹狗首級無殊探囊取物。誰知對方有了準備,並且權閹因知多行不義,怨滿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禮,早就豢養着有好幾個異派中會劍術妖法的人近身保護,日夕不離。加以昨晚廠衛歸報,黃潛又從容逃走,正悔一時疏忽,輕視敵人,沒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體嚴拿外,斷定黃潛既是顏家戚黨,早晚必來行刺,防備異常周密。黃潛一到,便有兩妖人上前應戰,幾乎爲邪術所中,自投羅網。幸仗明夷子所傳脫身避難之法,才得遁走。黃潛方知事非易與,表兄緩報親仇,必也因此。知難當退,再留無益,只得買了些冥鋤祭禮,尋了一個冷僻寺觀,招魂設祭,痛哭了一場。祭畢,又往權閹家中試了一次,仍是防衛緊嚴,無法下手。只得連夜離京,趕往四川,一路無話。
黃潛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後,連訪數月,並無朕兆。又去川東、重慶一帶尋訪,仍問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當年卷宗,也只是閹狗以前風聞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跡,命地方官嚴緝解京治罪的話,大半捕風捉影,查不出所以然來。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帶,日裡遍搜巖壑鄉野之間,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這一夜,黃潛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着權閹第三次嚴緝刺客的催令,上有“黃某既聞顏氏孽子在川潛伏,定往尋訪。屢經開具年貌,嚴令緝拿,何以久緝不獲?殊屬玩忽”
等嚴加申斥,仍着務緝歸案之言。黃潛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蹤飄忽,一身絕藝,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無可奈何。況且自在閹狗家中受挫,益發謹慎。入川以來,大半晝伏夜動。寄居之地,不是受過恩惠之家,便是巖棲野處。任你嚴限查緝,有甚用處?
不過閹黨爪牙密佈,搜查如此嚴厲,表兄嫂是外鄉人,倘在此潛居,日久不會不露一絲行藏。這裡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蠻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試?”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宮集會,黃潛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觀盛會,再作長征,看看是否與傳說相符,有無神仙異人出現。
次日,天色微明黃潛便趕了前去,隨時隨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擁擠而外,毫無所遇。僅殿旁有兩個江湖道士,在那裡弄花巧搗鬼,也引不起自己興趣。暗忖:“世俗所說的會神仙原來如此。這等喧鬧塵囂所在,神仙原也不會到來,我本多此一舉,還是走吧。”信步出宮,且喜無人識破。正欲起行,忽聽有人笑語道:“這個人也是呆子,既知親戚隱在南疆,卻只管奔馳全川,到處瞎撞亂跑。
前邊放着明路卻又不去打聽,任他踏破鐵鞋,有甚用處?”黃潛聞言心動,忙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身背大紅葫蘆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個同行的道童且說且行。忙跟過去,欲待尋他攀談。偏值散會之際,宮中游人如潮涌一般退出,急切問擠不上前,只得遙遙認定那個紅葫蘆尾隨。
黃潛行離宮門才十餘步,又聽道旁有人問答。內中一個說道:“可惜這一對行醫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們墟里來了。這就是當時用剩的藥,各墟集上都沒處配,又無法認得,才幾千里路趕到這裡來,往各大藥鋪尋訪。不料這麼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沒人認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親媽必是活不成了。”黃潛聞言,剛一回首,猛聽耳旁有極細的聲音說道:“問他好了,不必尋我。”心中奇怪。再一尋那道人師徒,就在這晃眼工夫,竟在萬人叢中失蹤,不知去向。那道旁問答的乃是幾個山民。不禁觸動靈機,暗忖:“姑父乃世傳外科名手,表兄也從小醫理極有悟性。聞他夫妻逃時匆忙,帶錢不多,如隱南疆,必以行醫自活。我在自尋訪經年,怎未想到這上頭來?料那道人師徒定非尋常,兩次所說,似乎有心指點,未次所說尤爲暗合我心事。既然隱去,必不肯見,尋也無益。且從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顧此失彼。如問非所答,再尋訪道人蹤跡未晚。”
想到這裡,便閃出人叢,往山人身前湊去。越聽山人所言,越覺有望。故意閒立到人散將盡,山人也語盡分手,便認準問藥的一個,尾隨到了田野無人之處,上前喚住,問道:“客家先說有甚藥兒,可能給我一看麼?”山人驚問道:“官人能識這藥?那太好了。”黃潛接過那藥一看,乃是一粒銀衣朱九,看出與顏家制法相同。便問來處。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雲貴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個多年痰喘,數年前遇一走方漢客,夫妻二人醫道都好。先時無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銀買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藥,我爹還不肯吃。他夫妻見生意不多,無人上門,不久也便走去。過了些時,我爹喘得要死,一聽族人說他藥頗有奇效,我才瞞了我爹,假說別一個走墟名醫的藥,早晚照他法子共吃兩回,便止了喘。等藥用完,即斷了根。這時,他夫妻已漸漸有人信服。按說我們那裡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沒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來。去年我媽忽然也害了喘病,什麼方法都用盡,只是不能好,今年越發厲害。
只恨當初沒將他藥都買下,這一粒還是當初我留的樣子,原想等他來時比着買來,準備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媽也害這病,到處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無法,心想他夫妻說家原住在四川,雖然口音不大像,丸藥不比草藥,總是從四川販去的。誰知連問多少醫生、藥鋪,俱不能識。官人如能識得,代配一料,將我媽病醫好,我家金沙甚多,情願送你兩升如何?”
黃潛見那山民孝心至誠,便笑答道:“謝到無須,少時我送你點藥,包將你媽病治好就是。”山人聞言,慌忙跪倒拜謝,連問那藥可是身帶。黃潛道:“我不但給你好藥,還可同你前往包醫。只是那行醫夫妻,頗似我的親人,你可知他姓名麼?”山人道:
“官人原來和他有親麼?這大好了。他夫妻初來時沒有人理會他,事後我曾向人打聽,說他姓嚴,不知是不?”黃潛知“嚴”、“顏”音近,或是傳聞之誤。暗想:“表兄既然亡命奔逃,怎連姓都未改?就改也無須用這與本姓相近之音,難怪閹狗得知蹤跡。聽山人之言,他此時雖已離去,必仍在遠近南疆中以醫自隱。”略一尋思,決計不再尋那道人,取出明夷子所賜在外濟人的靈丹與山人看了,相約同往醫治。只路上要山人教他土語;假如中途有事離開,必須前途相會,不許盤問,並向人說起,山人一一應諾。黃潛見天已黃昏,於是同返那山人寄居的地方共宿一宵。
第二早,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山人慣於跋涉,走不兩天,便棄了官驛大道,改抄荒野捷徑,所遇都是土蠻之類。那山人與菜花墟孟寨主同族,沿途山民多來延款。加以步履輕捷,一天往往能走二三百里的山路。由成都上道南行,沿岷江驛路越過大涼山,走人屏山、野家山這一條赴滇捷徑,雖是土蠻雜居之所,風景卻極佳妙,山清水秀,澗谷幽奇,野烏蠻花,山光如沐。原生野林遍地都是,常在林中走一兩天不見天日。到處俱值勾留,不捨遽去,所以路上一些不覺遲緩。因山野遼闊,常斷人煙,除偶爲山人用靈丹治病外,更無別事耽擱,始終也未離伴他去。那山人見黃潛用的只有一種丹丸,卻是藥到回春,越發敬服感戴。
二人行約半月,相隔菜花墟只有一二日途程,忽然又遇到一個山民,與盂寨山人一見面,便笑道:“我報你一個喜信,那一對神醫現在青狼寨當長年醫生呢。”黃潛路上本不斷留神打聽,聞言大喜,忙問究竟。那山人說:“我與孟寨主交情最好,因聞孟母病,尋訪神醫不到,也幫着打聽。前日無心中在金牛寨山口上遇着一個青狼寨的舊人,說他寨主多疑性暴,女寨主也兇得很。他因犯了點忌,恐怕送命,連夜逃出避禍,意欲投奔他一個先逃走出來的同族。無形中談起前幾年黑王神給他們引去一對會醫病的夫婦,一盤問,竟是以前來此的那兩個神醫。我沒等他說完,便忙跑向孟家,孟家的人已趕往四川去了。因爲青狼寨主夫婦爲了金牛寨,與孟寨主有仇,不敢冒失擡了孟母去求醫。
此事只有等孟寨主回來,求寨主設法向他硬借。如今我有事須往前山,不想途中與你們相遇。”黃潛問知青狼寨相隔僅百里山路,越發心喜。當下別了那山人,第三日趕到孟寨主家內,黃潛給孟母服了靈丹。因當地俱是山民,不時來往城鎮買賣,恐宣揚出去,泄了自己和顏氏夫妻行藏,再三叮囑不可泄漏於人。丹藥也暫時停施。等病治好,問明瞭去青狼寨的道路,便要別去。孟寨主自然千恩萬謝,送了許多土物、金沙。黃潛一概不收,只取了三天的糧食,做一口袋裝好。孟寨主說:“青狼寨主夫婦兇狠詭詐,又與本墟有仇。此去要穿行螺盤灣,便是我們認路的人,也常常走迷,只一疏神,將灣中谷套數錯,就一月半月困在灣裡不得出來。恩人沒走過,只憑我口說,哪裡行得?”執意要伴送同行。黃潛一則恐泄機密,二則知道兩方不合,萬一同行遇見青狼寨人尋仇,動起手來,表兄現正寄居對方,相助同敵,恐傷人不便,反多累贅。自己=身本領,只要認得方向,豈懼山嶺阻險?執意不許同往。孟寨主無法,只得說道:。、我家恰在本墟最遠最偏僻的所在,往青狼寨須走螺盤灣,恩人路生,實不好走。既不要我陪去,請恩人退回來路,改走前路。雖然中隔兩座高山,仍要穿過螺盤灣,但只是灣的盡頭,決不至於迷路,多走百十里,卻放心得多。”黃潛應了,問好改走前墟的路,便即起行。盂寨主送了一程,方行別去。再走一二里,到了兩路分歧之處,黃潛暗忖:“前墟人多熱鬧,路既要遠得多,山路更是峻險,何必費這些事?”想了想,仍往後路走去。
黃潛步履迅速,行至中午,已到螺盤灣。只見兩崖高峙,中通峽谷,覺得並無甚出奇。誰知入谷走不三二里,路徑便難走起來。兩邊俱是危崖峭壁,其高排天,光滑如鏡,猿猱也難攀援。再加谷徑彎曲錯綜,歧路百出,互相重複顛倒。黃潛心中有事盤算,一個不小心,忽然數錯了兩個彎套,將谷徑記迷,誤走入不該進去的谷套之中。等到盡頭被危崖阻住,看出有誤,連忙回身時,來路方向、途徑全未留神記住,又惜入別的死谷之中。黃潛雖知走迷,仗着一身輕功,先還不甚發慌,以爲所見灣中崖壁雖然都是危巖低覆,日光全隱,看不出方向,拼着踏遍全灣,總不至於找不到可攀援之處,一達高處,即可辨明。再者,先前來路也還有兩處記得,只要找到,便可推測。誰知越走越不對,走到黃昏,始終未將路尋到。好容易尋到兩個略可攀登的崖壁,攀援上去一看,下面山連山,山套山,兩山相間,成了一條條的峽谷,千頭萬緒,好似千百條龍蛇盤糾其下,哪裡分辨得出來蹤去跡。黃潛試返下來,略爲定了定神,取出於糧,飽餐一頓。猛想迷徑,姑且往下再走,天已昏黑。斜月掛崖,星光閃樹,下面卻是暗沉沉的。仗着練就目力,雖然不畏谷中昏黑,無奈灣中谷徑阻塞的多,偶有幾條可以通連,過後細一辨認,在自繞了許多彎轉,多半仍然回到原處。
黃潛連走了一日夜不停腳,未免有些勞乏。一賭氣,尋了一個地方,坐眠到了天明。
滿擬少時日出,總可辨明方向,偏又是危崖交覆,谷徑陰森,日光不能透下。想再攀上崖頂去看時,昨日那兩處較可攀援之所,已不可復得。耐着性子,一面試探前行。靜候到了日中,方向雖已辨明,可是照方向走,路均不通,仍須彎曲繞越,照舊是進退兩難。
尤其有一樁最難受的事:照孟寨主說,谷中泉水原有兩三處,這一走迷,更找不到滴水,口渴已極。幸是黃潛學過多年坐功,能調氣生津;如換常人,渴都熬不過去。
黃潛似這樣往來亂鑽亂竄,在谷中走了兩天兩夜,心中未免煩亂。第三日早起,忽經一谷,有一面崖壁雖高,卻滿生藤樹,可以攀升。連忙施展輕功夫,援升到頂。細看那一面也是一條峽谷,離地百丈,上半截溜斜可行,下半彷彿陡峭,隱隱聞得流水之聲,心中甚喜,好在下躍比上縱要容易得多,便走向半崖,往下縱去。身剛縱起,落未丈許,腰間乾糧口袋忽被一塊鋒利突出的石角掛住。人正下落,事出倉猝,難以挽救,糧袋立被扯碎,掛在石上,內中所貯乾糧、肉塊紛紛墜落,噗噗之聲直響。
黃潛行時雖只帶三日之浪,孟寨主感恩心切,暗中多塞了好些在內,黃潛首次檢視,足供七八天之用,雖然失路,食糧暫時尚可無憂。先還以爲落在地上,東西仍在。及至到地一看,靠崖腳的一面竟是一個小溪澗,相隔落處不過尺許。適才下望,因有藤草遮住,又有突崖掩護,沒有看出,那些惜粑、乾肉沿壁直墜,不比自己是擇地飛縱,業已全數墜落澗中,不禁着起慌來。見澗水湯湯,沿崖而流,卻又不長,盡頭處水忽成淤,如有無底深洞在下,巨吻吞波,汨汨不已,意欲取水,先解了渴再說。貼身伏地,剛剛懸腳澗岸,哪知腥腐之氣,中人慾嘔。知南疆山中常有毒泉惡水,又想起適落乾糧沉底無一浮起,連行三日不見一鳥一獸,可見地之險惡,不敢造次,只得作罷。
黃潛知道危難將臨,一半日還好挨撐,再若日久不出,恐難逃死。想了想,無計可施,只得仍舊亂竄,只盼或者誤打誤撞,衝了出去,此外別無善策。黃潛是早本未進食,捱到夜間,仍然沒有出路。接連已是三天,腳底又是不停地飛跑,路仍迷無頭緒,腹中飢渴已極,越往後越難忍受。身上雖還剩有百餘粒丹藥,那是師父救人之物,不到生望已絕,行將待斃,又不願拿它充飢。正在飢疲交加,走投無路,忽然行經一座斷崖之下,彷彿走過。攀升上去一看,正是那丟失糧袋的所在。此時因袋裂未落,估量袋中必有餘糧,無心得此,宛如絕處逢生。提氣沿壁下到崖腰危石之間,將破袋取到手中,居然在裡面尋到大小四塊糌粑,一條熟臘肉。如節省充飢,尚敷一二日之用。便仍沿崖縱下。
不知何日脫困,哪敢飽餐,只取了太平塊糌粑略爲點飢,吃完將餘糧包好又走。
黃潛因屢次繞越,終仍不高原處,反正難走出去,姑且見谷就鑽,見彎就拐,不問道路相反與否,亂走一回試試。行到黃昏,雖未尋到出路,所經已與往日不同,重複之處甚少。暗忖:“這裡不但鳥獸絕跡,溪流毒穢,連黃精、野菜之類都發掘不着。自己年來慣走蠻荒山野之區,幾曾見過這等窮山惡水行次?”一眼瞥見崖缺新月斜照之處有一巖洞,猛想起:“來時孟寨主曾說,此灣沿途有三個巖洞,內有泉瀑可飲。莫非誤打誤撞,尋到出入正路不成?”想到這裡,心中一喜,便拔出寶劍,借劍光華映照人洞。
人洞一看,洞內沙石潔淨,大可棲身。洞角沙地溼軟,壁間似有水痕,水卻無有,料水源業已乾涸。原擬餘糧分成數日之用,一天只吃一頓,未再取食。隨便擇了塊大石,枕着糧包臥倒。意欲睡至天明,看巖洞形勢與孟寨主所說是否相合,再行端詳出路。
黃潛連日眠食均乖,精神不濟,着枕便即酣睡。睡了好一會,忽聽洞頂山石爆裂之聲,驚醒轉來,借劍光往上一照,頂石已成冰裂,搖搖欲落,地皮也在搖晃,似要坍塌。
知道不好,連忙飛跑,往外縱去。身剛離洞縱向空曠之處,耳聽轟隆兩聲大震,黑煙衝起,沙石驚飛,全洞竟然崩裂,稍遲一步,怕不壓爲齏粉。黃潛驚魂乍定,想起糧包當了枕頭,逃時匆迫,沒有攜出。還算好,山行已慣,隨身衣包和劍匣不曾摘下,沒有失落。白日費了好些手腳尋到餘糧,只少進了一些點飢,連半飽都捨不得吃,萬不料二次又會失去。
一會,地震停止,黃潛心煩了一陣,無法,捱到天明,見昨晚巖洞連山根整個塌陷下去,成了一個巨穴,穴中直冒黑水,知道餘糧絕望。決計再挨走兩日,若不能脫險,人也委頓難支,即以丹藥提神。既然見了巖洞,且照孟寨主所說,往洞左反走,用三進一退之法再試試看。走至午後,居然見了第二巖洞。越往下走,越與孟寨主所說途徑相似,由此也未再走重路。才知昨晚所經乃第一洞,距離人口並不甚遠。以前數日所行,始終在左近數十里灣中胡亂轉圈,不離原處,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連日疲睏,行得較緩,到第三日早晨才行脫險。
黃潛出了螺盤灣,自忖:“食糧雖絕,前去隨地都有黃精、山果、獸肉之類充飢,當不妨事。”沿途發掘探索,食物尚未找到,又誤入亂山之中。直到越過盤龍嶺,方又見不是正路,忽聽水聲潺潺,溪流垢耳。黃潛本來斷了好幾天的水,況且有水之處每多果樹、野菜可食,立即振作精神,循聲跑去。跑沒幾步,忽見闊澗前橫,阻住去路。飢疲交加,強用平生之力,剛一飛身縱過,喘息未定,便聽耳後風生。回頭一看,一隻花斑大豹從身後崖上直撲過來,勢絕猛惡,又在倉猝之間,不及拔劍,連忙提氣飛身縱過。
腳才點地,順手將劍拔出,那豹也跟蹤撲過來。如在平時,再有幾隻,黃潛也不放在心上。此時正當連日飢疲,力竭氣弱之際,知道不耐久戰,忙使一個應急的解數,不但不再退避,反倒迎將上去。眼看那豹飛身撲向當頭,雙方快要撞在一起,危機瞬息,倏地雙手握劍,往上一舉,由朝天一柱香化成魚遊順水之勢,由豹腹下平穿出去。那豹雖猛,怎經得住仙家寶劍,這一劍,正刺進豹的頸腹之間。一個借勁使勁,一個負痛往前急竄,恰似利剪裂帛,由頸到後陰,不偏不歪,豁然迎刃而解。當時狂吼一聲,腹破腸流,死於就地。
黃潛氣不過,跑去連砍了好幾劍。正待割些豹肉,取火烤來充飢,不料那豹原是兩隻,俱伏崖上獵食,相隔不遠。頭一隻撲來時,第二隻已發現有人,輕悄悄由斜刺裡趕來,意欲與前豹爭食。黃潛用寶劍殺了前豹,這隻業已追近,又恰在黃潛身後,不聲不響,起爪飛身便撲。這隻豹本由隱處潛出,大出意外,撲時相隔也更近,如換旁人,不死必負重傷。總算黃潛練過多年靜功,雖當危難,耳目仍是聰靈。剛刺破豹皮割肉,微聞身後有了聲息,一轉臉,那豹來勢迅速,又見同類慘死,更加猛烈,黃潛只覺眼前一花,豹已臨頭。這時如往前縱,腳底又被死豹阻住。情知不妙,心裡一着慌,急不暇擇,不禁大喝一聲,奮起神威,一縱身,舉手中劍,直朝那豹橫截上去。情急用力太過,這一劍雖然砍中,人卻被豹身撞了一下,吃不住勁,撞出兩三丈遠。當時耳鳴心跳,頭暈目眩,身子晃了兩晃,方纔站定。一看,那豹比前豹還大,業已身首異處,死時連聲都未吼出。
黃潛自覺力已用盡,見身側有一大樹,便倚樹坐下,暫時喘息。歇不一會,遇着那個採花的山女,給他吃了幾塊糌粑,又給尋了些山泉。黃潛飢渴一解,精神立時大振。
也沒多吐實話,一問路徑,知又走了岔路。當下先從衣包內取了一條花汗中,送給山女,當做謝意。山女見他人好,請他在崖前少待,回去多取些糌粑與他做行糧,原說至多個把時辰即行迴轉。後來黃潛久候山女不至,心想:“據山女說,當地趕往青狼寨不過二三日的途程,說的定是尋常人的足力,如照自己走法,豈不當日可到?前後連斷數日飲食,早夜奔馳,尚且能支,何況適才業已飽餐足飲,還怕什麼,螺盤灣中已然冤枉耽延了多日,好容易才訪出表兄下落,現成的豹肉可用,還不及早趕去?在此久候下去,勢必又要多延一日見面,實在不值。”想到這裡,便割下一塊豹肉,用樹葉包好,系在衣包之上,餘剩的留贈山女。自己按照所說途徑,往青狼寨山口裡趕去。行時已是中午。
黃潛腳程雖快,無奈沿途山徑崎嶇,一過山口內大草坪,便即難走。山女照本山人的腳程說話,並不算慢。黃潛到底路生,雖然不致再走迷路,當日怎到到達?行至黃昏,見暮靄蒼茫,山風凜冽,宿鳥歸巢,獸嗥之聲四起。憑高下望,還看不見青狼寨的影子,知道相隔尚遠。只得趁天未黑,擇了一處山洞安身,就山泉將豹肉洗淨,拾些枯柴,準備在洞口外烤食。火剛點燃,忽聽洞側樹抄微響。側臉一看,一條白影,彷彿是隻猿猴,疾逾鷹隼,穿越林叢,一閃即逝。黃潛沿途所遇山中猿猴不知多少,如這般周身雪白,舉動神速輕快的,卻也少見。因天將黑,也沒跟蹤追視。略烤吃了些豹肉。與途中採得的山果,尋來石塊,堵好洞門,靜坐了一會,便已臥倒睡去。
半夜,黃潛爲獸嘯之聲驚醒,洞外黑沉沉的。山風呼呼,夾着溼氣,穿隙入內。由石縫外視,長空星月光華全部隱去。側耳一聽,獸聲愈厲,中間似有猿嘯,彷彿兩獸惡鬥方甜,呼嘯不絕。聽出相隔猶遠,天陰欲雨,不願出視。意欲再睡片時,已難成夢,又不知時辰早晚,在黑洞中坐等。好容易捱到天明,獸聲始住。出洞一看,天色澄清,石凹積水,草木肥潤,山光如沐,方知昨晚醒時正當小雨初晴之際。略進飲食,便趁着朝墩就道。
黃潛行不數裡,一眼瞥見路側大樹梢上金輝映日,毛茸茸掛着一團東西。近前取下一看,乃是一叢金黃色的獸毛,像是新被扯落,上面還帶有血跡。用手一扯,不用十分力竟扯不斷。心想:“這樣柔中帶韌,又長又亮的金毛,生平從未見過。昨晚獸鬥,必是此物無疑,只不知是何野獸,這樣猛惡?此處既有遺毛,獸跡當不在遠。”順眼往林中一看,林梢樹底又發現了兩處,不禁動了好奇之想,信步往林中走去。
那片樹林只有數畝方圓地面,越往前,扯落的毛片越多,絲絲縷縷,牽掛林木之上,金色湛然,隨風飄動。等將樹林走完,乃是一座山峰,並不十分高大,形勢卻異常陡峭,撐空矗立,宛若石筍,上面洞穴甚多,寸草不生。峰腳長着數十百株大果木樹,就中半是紅桃,實大如碗,鮮肥悅目。峰左高山炭峨,中隔絕澗,峰右長嶺遙橫,上連雲漢,恰好做了峰的兩面屏障。峰前卻是一大片盆地,細草蒙茸,隱現血跡,到處都有踐踏之痕,知離猛獸窟穴已近。昨日幾乎爲惡豹所襲,不敢大意,便將寶劍拔出,一提氣,徑往峰上面走去。
黃潛快要走到峰頭大石洞前,忽聽吱哇一聲獸嘯,從洞中飛縱出來一條白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傍晚所見到的那隻白猿,手裡拿着一株異草,頗與自己在太行所服兜率仙芝相似。心剛一動,正要劫取,那白猿動作絕快,身剛飛縱出洞,腳略一沾塵,便凌空數十丈,往峰下飛去,穿樹登枝,只兩三個起落,便越澗往對山而去,晃眼不見蹤跡。
黃潛知是靈猿,就追也未必追上。只不知那扯落金毛是甚怪獸,仍欲走往洞內一窮其異。
見洞徑光滑整潔,四壁鐘乳已折去,僅剩遺蹟,不時聞見腥腐之氣。猿猴不吃肉食,估量藏有別的猛獸,不由加了幾分戒備。
黃潛深入約有十丈,由一石甬路轉出,忽見天光透入,照見洞壁邊堆着好幾具虎豹等猛獸的屍骨,雖然頭破腦裂,大半俱是整具屍身,皮肉俱存,並未殘損。細一查看透光之所,那山峰宛如五丁開山,從中裂成一個巨縫,洞當峰腹,恰巧分成兩截。洞裡面望去頗深,洞口淨無纖塵,比前洞還要乾淨得多。黃潛剛行進後洞口外,邁步欲入,才一舉步,隱聞獸喘聲息,知道有警。就在這按劍卻顧之際,忽見兩點藍光射向臉上。剛往後一退身,下襬衣襟已被那東西抓住,登時覺得後腿上被鋼爪掛了一下。倉猝中也沒看清面目,舉劍往下便砍。不想劍又被那東西撈住,覺得力量絕大。同時劍光指處,也看出怪物的形狀。忙一穩氣,移步換形,改退爲進,就着那東西搶劍前奪之勢,運用全力將手中劍一擰,對準怪物分心刺去。只聽一聲慘嘯過處,怪物兩爪鬆劍,不再動彈。
黃潛因爲初退時力猛,下衣被怪物抓裂,腳上皮肉略帶着了些,也被抓傷見血,隱隱作痛。暗訝:“是何怪物,具有這等神力?自己內外武功俱臻絕頂,身上皮肉如鐵一般堅硬,竟會被它抓傷。這口寶劍出諸仙傳,無論鋼鐵、玉石,挨着便碎,竟敢用爪來強奪。既然這般厲害,怎又一劍便即刺死?”隨想,隨用劍試了試,不見動靜。用劍尖挑到明處一看,那怪物似猴非猴,比先見白猿略大一些。生着一身金色長毛,腦後披着幾縷金髮。一雙長臂,掌大如箕。因爲奪劍,前爪已被劍尖拉斷了好幾根,連皮搭下。
身上皮毛有好些地方俱已扯落。那未扯落的卻是亮晶晶,油光水滑,又密又繁,與先見殘毛相類。
黃潛這才明白昨晚嘯聲便是此物,與白猿鬥了一夜,身受多傷,力盡精疲,仙草必原生洞內,也被白猿奪去。躺在洞側喘息,看見生人進來,已不能縱身起鬥,仗着利爪來抓。不料是口仙劍,等往回一奪,爪斷負痛,爪剛一鬆,吃自己順勢一劍,刺中要害,立時了賬。否則,看它種種厲害神氣,如在平時相遇,死得決無如此容易。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