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南綺見胡三娥鑽人谷底,如不用火窮追,原可無事。一則不知谷中就裡,二則恨她入骨,見火雲中三娥忽化一道黑煙,往地下鑽去,知她衝不出火層,想用地行道法脫生。罵一聲:“不知死的賤婢,還待逃向哪裡!”將手一指,那團火雲得縫便入,也跟着三娥的黑影往地下鑽去。還算南綺雖然追敵情切,在這危機一發之際,仍然兩面兼顧:一面指火去燒三娥,一面早飛向元兒被困之所。也想不出什麼破法,先用飛劍去破那包圍元兒的五色氛層,卻衝不進去,一着急,想起適才敵人放出來的黑煙一遇火便化成淡煙消散,何不試它一試?便將手一指前面,將追敵的火雲分出一股,飛向五色氛層之中。果然見效,火一到,便聞見一股奇腥之氣,噝的一聲燃燒起來。接着一道光華閃過,元兒連人帶劍飛將出來。
二人見面,驚喜交集。還未說話,南綺因三娥已是萬無生理,適才下來時還見有一敵人的同黨,不知躲向何處,斬草須要除根,這般淫孽留他則甚?正在四下觀望,忽聽地層隆隆之聲四起,四外山崖地面都似有點動搖。元兒道:“南姊,這地要震了,莫又是那鬼丫頭鬧什麼虛玄吧?”南綺側耳微一靜聽,這時地下轟隆之聲越大,這纔想起所放真火有許多顧忌,不宜在峽谷深處發放,如將地火勾動,一發不可收拾,不由大吃一驚。再環顧四處形勢,忙喊:“元弟快先逃上去,待我來收那火。”元兒剛在張皇欲起,南綺已聽出地下有了炸音,喊聲:“不好!”忙把葫蘆口朝下,手掐收訣,準備將火收回。誰知這峽谷底下本是千萬年前一座火山的出口,地下潛蓄的火勢甚是強烈。那葫蘆口的太陽真火併非南綺親手煉成,只不過承着先人傳授,尋常用時,尚是能發能收,這次追敵心切,深入地底,敵人雖難免死,可是那太陽真火已將地火勾動,連成一片,本在地下磅傅排蕩,就要噴涌而出。如果見機即時遁走,發還稍緩,偏又不捨丟棄,這一收不打緊,一股火雲剛從地面上升起,還未出盡,緊接着紅雲後面又夾着一股青煙,粗約數尺,冒將起來。
南綺一見那煙,益發知道不妙,忙駕遁光,往上飛起,往天窗上面穿去。就這瞬息之間,身剛飛近天窗,還未出口,猛聽震天價一聲巨響,山鳴谷嘯,震耳欲聾。昏眩中剛覺着身上奇熱,手上似被什麼東西扯住,連身下墜。猛地虎口一痛,手中葫蘆再也把握不住,直往下面墜去。這才身子一輕,急不暇擇,往上飛去。身剛出口,那座天窗四周的危巖已經震塌下來。且喜元兒事先聞警,早已逃出,在空中相候。低頭一看,下面岩石紛紛崩炸,陷成許多穴口。數十股烈焰大小不一,從穴中騰騰勃勃,沖霄直上。山石爆烈之音,響成一片。山石經着烈火,都被燒成溶液,往低處滾流下去。頃刻之間,數十個大穴經強烈火勢震燒之後,紛紛坍塌,漸漸由多而少,聚集到了一處,化成一股粗約數十丈,高齊天半的沖天火柱。滿天空都是紅雲瀰漫,黑煙飛揚,火勢越發強大。
地底更轟隆不休,全山都有震動之勢。
南綺猛想起大人阿莽兄妹尚在蛇王廟中,倘若地震蔓延,如何是好?再加火勢大大,二人雖駕遁光飛身空中,往下巡視,離火早遠在十里之外,仍覺的體炙膚,奇熱難耐。
明知憑自己能力無法消滅,錯已鑄成,悔之無及,只得迴轉。二人彼此一打招呼,便往蛇王廟飛去。行至中途,南綺偶然回望,彌天紅焰中似見有兩三道黃光從斜刺裡往惡鬼峽火地裡飛去。因爲忙着回廟去救護阿莽兄妹,那黃光轉眼沒人火雲之中,也未來得及喊元兒去看。
蛇王廟相隔不過二十來裡,及至快要到達,眼看下面近山田處似在波動。知是地震,越發擔心,忙催劍光前進。忽聽頭上隱隱有破空之聲,擡頭一看,一道青光其長經天,高出二人頭上約數十百丈,帶着慧星般的芒尾,星飛電駛,正從空中橫越過去,甚是迅速。二人俱以爲是本山隱居的異人,因爲火山炸裂,存不住身,不是趕去救援,便是覓地遷居。
一路尋思,不覺到達廟前,果然地已有些震動。飛身後殿一看,石榻依然,哪裡還有阿莽兄妹蹤跡。心中驚訝,四外細尋,並無絲毫可疑之兆。大鐵鍋中還煮着大半鍋米飯,蒸有睫臘,殿中絲毫不現零亂痕跡,連適才阿莽的便溺都已收拾乾淨。二人先以爲是勝男見火起地震,恐怕波及,扶了阿莽覓地躲藏。他兄妹對自己感恩依戀,又曾答應阿莽未愈以前決不他去,看那竈火猶溫,分明離此不久,斷定他們必要回來。四處飛身尋找不見,只得回到殿中石榻上坐定等候。
二人互談經過,才知元兒果是把阿莽之言記在心裡,因南綺心愛那玉,想去尋見那怪叟,問個就裡,誰知照阿莽所說的方向路徑,並未尋到。正要改道尋覓,忽見遠遠飛來一道粉紅色的光華,直向身側裡許的山坳之中落下。一時動了好奇之念,飛身過去一看,粉紅光華已是不見。細看山坳裡還隱着一條夾縫,藤蔓糾結。從空隙裡望下去,綠森森望不到底。暗忖:“這兩面危崖上窄下寬,中通一線,頗與阿莽所說谷徑相似,莫非下面便是怪叟所居不成?”
元兒正在遲疑欲下,鼻中聞見一股異香吹來,接着便聽身後有人哧的笑了一聲。回頭一看,面前站定一個女子,容色甚是妖豔,媚眼流波,含笑說道:“這裡慣出豺狼虎豹,毒蛇怪蟒,你年紀輕輕的,跑到這裡來作甚麼?”元兒見那女子神情舉止蕩逸飛揚,穿着又那般華麗,估量不是個好人家女於。便正色答道:“我在此閒遊,關你什事?快些住嘴,免得自討無趣。”那女子聞言,微嗔道:“我好心好意問你,你卻出口傷人。
什麼叫不關我事?我名胡三娥,這底下惡鬼峽便是我家。你賊頭賊腦在此窺探,意欲何爲?”說完抿口微笑,似喜還嗔地又遞了一個媚眼。
元兒見聞本淺,先並未想到別的,及聞女子道出:“惡鬼峽”三字,不由心中一動。
暗想:“下面如此險-陰森,好人怎會居住在此?這女子形跡詭異,說不定便是山精狐鬼一派,豈可輕易放過?”想到這裡,猛喝道:“你到底是什麼妖邪?快快說出實話,饒你不死;否則,小爺飛劍定要取你狗命了。三娥勃然大怒道:“瞎眼小賊!你姑娘見你長得伶俐,才和你說話,竟敢放肆,口出不遜,快快跪下,隨我一同下去,有你好處;不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手一揚,便有一道黃光隨手飛起,直取元兒。元兒疑心一動,早有防備。一見女子劍光飛來,也將鑄雪、聚螢雙劍先後放出手去。這兩口仙劍,三娥如何能敵得住,才一交接,便覺不支。轉瞬之間,黃光被元兒一青一白兩道光華繞住,只一絞,便成粉碎,化成萬點黃星,映着日光,紛紛墜落如雨。
三娥先見元兒飛劍厲害,忙往回撤,已是不能,便知不妙,打了退身誘敵之策。見黃光剛一絞碎,早慌不迭地化成粉紅色光華,直往峽谷底下遁去,元兒初生犢子不怕虎,見三娥逃走,以爲伎倆已窮。既看出是妖邪一流,如何肯舍,便緊跟追蹤下去。三娥見他追來,心中大喜。她那循法本極迅速,卻故意使元兒可望而不可及,以便引他入阱。
元兒追了一陣,見前面粉紅光華飛至盡頭,忽然不見。到了一看,危崖四合,僅有一畝許大小的天窗,比起上面峽谷,還要深廣得多。知是妖邪的巢穴,略一端詳,便飛身而下。
元兒見到處都是繁花異卉,水木清華,景物甚是幽麗。正在四處尋覓妖蹤,忽聽前面花林中有男女笑語之聲。飛進林中一看,適才所見妖女業已換了裝束,周身衣履全行脫光,身上只裹着一領薄如蟬翼的粉紅紗片,坐在花叢中一塊平齊圓滑的大石上面。一個赤身精壯男子,正捧着她一隻腳在那裡捏弄。粉彎雪股,柔乳豐肌,宛然如現。再襯着石旁的落英繽紛,花光人面,相映生輝,嬌滴滴越顯妖豔。三娥見元兒飛進林來,絲毫也沒做理會,笑嘻嘻地對那少男說道:“我說的雛兒便是他,你看好麼?”元兒少不更事,見了這般形狀,一些也沒有戒備,大喝一聲,便將劍光飛出手去。眼看飛到,三娥忽從石上縱起,周身仍是粉紅光華圍繞,往花林深處走進。元兒不知是誘敵之計,只管追逐不捨,轉眼工夫,追到一片櫻花林內。正行之間,三娥猛然轉身,朝着元兒一指,立時便有數千百道彩絲從那櫻林上面飛將下來,將元兒渾身罩住。元兒忙運飛劍去斬時,竟斬不斷。忽聞一股異香透鼻,便覺心迷意蕩。知道中了埋伏,情勢危急,只得運用玄功,將身劍合而爲一。身雖護住,未被彩絲纏繞,可是四面俱被彩絲密密層層包圍,用盡心力,休想衝突得出。元兒耳聽敵人不住口勸他降順。未後又喚來兩個壯男,做出許多淫蕩之態。元兒只管按定心神,勉力支持,不去理睬。過了好一會,惹得三娥性起,正要運用邪法,將彩絲收聚,取元兒性命,恰值南綺尋來,方得脫險。
談了一陣,南綺埋怨元兒道:“我那太陽真火葫蘆,當年母親費了多少心力,才得煉成。今日爲尋你,才遇見那妖婢,勾動地底真火,將它毀去。自從奉命下山,寸功未立,反闖了這樣大禍,不知要傷害多少生靈。都是你亂跑,才惹出來的亂子。”
元兒正要答言,猛一眼望到窗格外面蒼字澄鮮,星稀月朗,風景如畫。僅遙天空際有一兩朵雲,暗霞微映,迥不似先前火雲亂飛,滿天都赤神氣。不禁“咦”了一聲。南綺便問何事驚訝。元兒道:“你看這天,先時那般烏煙瘴氣,如今卻這樣皎潔,地也不震了,莫非火熄了嗎?”南綺聞言,也覺奇怪。暗忖:“惡鬼峽谷底,明明是一個地火的窟穴,不發動則已,這一發動,又有太陽真火助它威勢,正不知何年何月,那火才得宣泄完盡,怎熄得這般快法?”當下同了元兒走出殿外,飛身上空,往適才來路上去看。
惡鬼峽火山方面,休說不見烈焰飛揚,連一點火星俱無。如非月光底下遠望過去,還看得出適才崩陷的火穴和震倒燒殘的山岩林木,幾疑適才火發地震是在夢中。越想越覺那火熄得古怪。依了元兒,便要前去察看。南綺因回廟時節,中途曾見兩三道黃光往惡鬼峽飛去,隨後又有一道極長的青光當頂飛逝,這兩起事兒,如與火熄有關,那人既有滅火之能,本領必出己上。看路數又非一家,如是妖人一黨,豈非送入虎口?又惦記着阿莽兄妹回來,便止住元兒,不可輕往。
這一夜,二人只顧閒談等人,竟會忘了谷中怪叟之託。直到天明,二人連番在廟前後周圍數十里,把隱僻之所全都搜遍,始終沒見阿莽兄妹影子,漸漸絕望。互一商議,阿莽吃了許多靈丹,性命業已保住,日久自會痊癒。現在也並沒發覺他兄妹被害痕跡,如是另有藏處,地震止後必要回廟探看。一夜不歸,說不定被別的能人救走,也未可知。
且喜火山已熄,禍變不致越鬧越大。自己前途有事,留此無益。決計先行起程,異日如有機緣,再行繞道來此一探。
主意打定,二人略進飲食,準備起身。值此晴日麗空,水田平蕪,風景依然如昨,人已不知何在。元兒還不怎樣,南綺卻想起勝男天性純厚,對於自己更是感恩依戀,大有相從之意,不料一日夜工夫,遭此鉅變,存亡莫卜,好生惋惜。行時也沒和元兒說話,便即飛行前進。直到飛出山外,將近有人煙之處,才行落下,仍用步行,往前面鄉村之中走去。尋人一間,乃黔蜀交界一個極隱僻的所在,地名叫做榴花寨。居民多半山民,漢人甚少。寨在山麓之半,一面臨着大江,風景甚是雄秀。雖是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因爲泉甘土肥,到處雞犬桑麻,看上去頗有富饒之象。
二人覺着沒事可做,打算稍停即行,略問一問前往貴陽省城的途徑。見沿途野景甚好,便在江邊擇了一家乾淨茶棚落座。隨意要了兩碗酒、一碗炒豆渣、一碟臘肉、一碟椒麻豆,對着前面大江,且說且飲。南綺嫌那酒味太濃,又滴了些萬花涼露在內。飲食了一陣,元兒總覺這次下山是奉命積修外功,理應扶弱鋤強,多行善舉纔是。雖和南綺飲酒談笑,卻不住留神四外觀察,巴不得有甚不平之事發生,好上前下手。
那江邊茶棚共有四五家,俱是江邊居住人家的副業,帶賣酒和熱菜。每家都有一些茶客,只二人飲酒這家沒有一個客人,雖是鄉村野鋪,地方卻極清潔。不但白木桌上沒有絲毫油膩污穢,棚中石地都似洗過一般,淨無纖塵。棚內只有一個垂髻幼女,相貌醜到無以復加,不過往來執役倒甚勤謹,衣着也是舊而整潔。有時添酒,便往屋中去取,始終不見一個大人出來。二人除覺出這裡人民愛乾淨外,並未在意。元兒偶一眼望到隔鄰茶棚內那些本地茶座,都朝自己這面指點談說。一見元兒側臉去看,便即止住,神態頗爲可疑。還以爲自己和南綺雖換了鄉間裝束,到底乍到眼生,語言行動總有不類,難免有遭人談說之處,也未理睬。
正當這時,元兒忽聽南綺說道:“你只管呆看些什麼?還不早些吃喝完了走路。”
元兒聞言,便回過臉來,猛一眼又看到茶棚外江邊半截斷石欄上坐定一個老頭,身旁放着一個三尺來長,二尺來高的雜貨箱子,正在朝着自己呆看,頗似走山寨的漢客。元兒忽然心裡一動,正想喚他進來同吃一杯,那賣茶的垂髻醜女已飛也似跑將出去,罵道:
“你這老不死的東西,去年坐在這家門前歇汗,我姊姊見你年老,給你一碗茶吃,你卻賣弄玄虛,將我們的人引走,一去不來,害我姊姊時常想起就哭。後來才知道是你老鬼做的爛事。依我性子,怕不把你打死,才稱心意。你卻一口賴了不認賬,又說只要我姊姊心堅,那人自會回來。姊姊見你露出口風,可憐她那麼性情高做的人,竟跪下來求你。
也不知你亂說些什麼,從此我姊姊氣得連門都不出一步。今天好容易來了一個客,你又闖見鬼一樣,到我家門口裝瘋。快些給我滾開便罷,如若不走,我便把你丟在江裡去。”
那老頭聞言,並不動怒,只笑嘻嘻他說道:“聶三姑娘,你莫生氣,我歇一歇自會走的。”
醜女還要怒罵,元兒已走了出來,止住她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欺侮老人?快休如此。”說罷,又朝那老頭道:“老人家,想是走得累了,莫與年輕人漚氣。隨我到茶棚裡去吃兩杯酒,解解乏吧。”醜女一聽元兒要邀他爲人座之賓,不禁慌道:“客人,萬要不得。這老鬼專破人好事,便是你給錢,我們也不賣給他的。”元兒見那老頭生得慈眉善目,又是漢人,醜女之言決不可靠。便發話道:“你做的是賣茶酒生意,只要給你錢,管我請誰飲食?我也不與你計較,你不賣,我們向別家吃去。”說時,南綺見兩下爭執,也走了出來。元兒說着,早從懷中取了兩塊散碎銀子,交與醜女。醜女不接道:
“要走只管走,看你到得了家纔怪。誰還希罕你的錢?”元兒只當氣話,也不理她,將銀子扔在地上,便去提老頭的貨箱。
老頭先本打算道謝攔阻,及見兩下里口角,事已鬧僵,略一低頭尋思,也不作客氣,跟了元兒便走。走到隔鄰那家茶棚門首,元兒、南綺便揖客人內。老頭剛說了句:“前邊有好地方,莫在這裡。”言還未了,茶棚主人早跑出來,攔道:“你們上別處去,我們這裡不賣給你們。”一面攔住元兒,一面卻朝着老頭行禮,悄悄說了聲:“四幺公夜裡小心些。”神氣非常古怪。元兒、南綺見茶棚主人既與老頭相熟,見面又那等恭敬親熱,卻不解他爲何不讓人進去。想張口動問,見老頭連使眼色,只得賭氣前走。到第三家茶棚,未及上前,老頭已搶上一步說:“他這裡也不賣外人,我們別處吃去。”果然話剛說完,棚主是一個半老婦人,已跑了出來,先朝老頭行禮,口裡直說:“麼公真體恤人,過天我給你老人家賠禮去。”
南綺見兩家茶棚阻客情形,已看出是適才和醜女拌嘴的緣故。暗忖:“這裡的人倒真愛羣,惱了一個,衆人都不理你。不過兩家棚主既和老頭那等熟識親密,爲何也不接待?臉上又帶着憂愁之色?其中必有緣故。”不由動了好奇之想。
元兒本先打算稍呆一會即走,經這一來,既已說出請那老頭一頓,又漸漸覺出別家不納,是怕得罪那醜女。再想起適才衆人交頭接耳和醜女行時詞色,諸多可疑,也想問個水落石出。走到第未一家,也和前兩家一般神氣。幾次想問,俱被老頭攔住。當下由老頭指路,往山環中走去。
元兒細看那老頭,年紀有六七十歲的人,腳底下卻甚輕健。又見當地的人見了他,俱都紛紛行禮,知道不是常人。暗忖:“打他身上也許問出點事來。”便息了起身之想。
跟着走有十來里路,漸漸斷了人煙,到處都是深林密菁,路更難走。忍不住正想問時,老頭已引了二人從深林中穿出。林外是一片廣約數十頃的湖蕩,湖當中有一個三五畝方圓的沙洲。湖水漣漪,因風微蕩,清澈可以見底。那沙洲孤峙湖心,其平如砥,上面種着許多樹木花果。一片濃蔭翠幕中隱現着一所竹籬茅舍,幽靜中另有一種清麗之趣,令人見了塵慮都蠲。
元兒對南綺說:“你看邊山裡竟有這般好所在,真想不到。”一言未了,業已行近湖邊。那老頭忽然嘬口一聲長嘯,聲音並不洪大,卻是又亮又長,頗爲悅耳。嘯聲甫住,便見洲上綠蔭中飛起一大羣白烏,雪羽翩躚,凌波飛翔,約有三五百個。一會工夫,飛到老頭面前,老頭便伸手去接。有的翔集老頭的兩肩,有的榕在老頭的手上,不住飛鳴歡翔,音聲清脆,與老頭嘯聲相似。那鳥與鷹差不多大小,都生就雪也似白的毛羽,紅眼碧睛,鐵爪鋼喙,神駿非常。元兒。南綺俱贊有趣。忽又聽遠遠傳來打槳之聲,擡頭往前面一看,洲旁濱水的一片疏林亂石後面,一個赤着半身的小孩架着一隻扁舟,手持雙槳,正朝岸前駛來。
二人目力原異導常,見那小孩年紀雖輕,身上毛茸茸,長得那般怪眉怪目,身手卻是矯捷非常,兩條臂膀運槳如飛,一起一落之間,那小舟便像箭一般穿出老遠。轉眼靠岸,跳將上來,向老頭叫了聲:“外公。”老頭忙指元兒和南綺道:“這兩位尊客俱是好人,快上前見過。”那小孩朝二人看了看,拱了拱手,侍立在旁,不發一言。二人見那小孩周身黃毛,凹鼻突眼,又瘦又於,甚是醜陋。那兩片槳卻是鐵的,看去少說也有百十斤重。方要向他言語,老頭道:“前面小洲便是寒舍。此子乃老漢外孫,幼遭孤露,與老漢在此販賣些零星藥物,相依爲命。不想今日一時多事,在聶家門前小憩,惹出這場是非。憑着老漢目力,知道二位不是常人。一則想請二位到此盤桓一二日,就便查看中毒也未;二則略貢芻莞,以爲預防之計,想不致推辭的了。”元兒方要答言,老頭也揖客登舟。
元兒、南綺見了這等好所在,本打算一遊。再一聽老頭之言,越知內中有了文章,互相點頭示意,便相隨登舟,那木箱已由小孩接了過去,放在船頭。拿起雙槳,便要往前劃去。南綺見那小孩屢拿眼看元兒,好似意存藐視,一時興起,便笑道:“這沉重的鐵槳,你劃來劃去,不嫌累嗎?我幫你一下好麼?”那小孩聞言,看了甫綺一眼,也不作聲,把鐵槳往船頭上一放,徑自站起。老頭早看出小孩有些看不起來人文弱,正要呵斥,南綺已笑道:“我卻用不慣這個破銅爛鐵呢。”說罷,將身朝着船尾,一口氣噴將出去,然後默運玄功,將手一招,立時便有一股極強勁的風向船尾吹來。那船不搖自動,衝波前進,疾如奔馬,只聽船頭汨舊打浪之聲,不消頃刻,便到了沙洲前面。那些隨舟飛翔的白鳥反倒落後。
那老頭本精幹風鑑,早年也是個成了名的武師。起初見二人小小年紀,漫遊南疆,雖然改了鄉農子弟裝束,氣字終非凡品。再一細看二人舉止,不但丰神超秀,英姿颯爽,是生平從未見過的骨相;而且二人的那一雙眼睛俱是寒光炯炯,芒採射人。只以爲二人受過高人傳授,內外武功俱臻極頂。老頭恐怕二人中了聶氏姊妹的道兒,但因自己以前與之有過嫌隙,雖有本地兩個有力量的酋長相助,畢竟聶氏姊妹也非易與,還是不宜把仇結得大深。當時不便進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兒已走了出來。同時他的心事也被那醜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帶了回來,察明受害與否,再行看事行事。當時心中雖然讚羨,仍未免以識途老馬自命,一任元兒代他提着木箱,連客套話都沒一句。
及見南綺呼風吹舟,才知來人乃是劍仙一流,自己還是看走了眼,好生內愧不已。又不便改倨爲恭,只得倚老賣老到底。見他外孫失聲驚詫,忙用眼色止住,仍如無覺。到底元兒、南綺俱都敬老憐貧,南綺更是一時高興,逗那小孩玩,並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頭是個隱士高人,始終詞色謙敬,老頭心才略安。
登岸不遠,穿過兩行垂柳,便是老頭居處。竹舍三間,環以短籬。籬外柳蔭中闢地畝許,一半種花,一半種菜。環着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紅杏之類。花樹雜生,紅紫相間。一片綠蔭翠幕中,點綴着數百隻雪羽靈禽,飛鳴跳躍,愈覺娛耳賞心,樂事無窮。再進屋一看,三間兩明一暗,紙窗木幾,淨無纖塵;茗棋琴書,位置井然。當壁一個大石榻,略陳枕蓆。另外還有一個藥竈,大才徑尺,可是竈上那口熬藥的鍋卻大出好幾倍。
大家落座之後,老頭首先要元兒伸出手來,讓他診脈,又看了看元兒的舌頭。未了,對南綺也是如此。當時間他,卻又不說,只管凝神注視。約有頓飯光景,忽把眉頭一皺,說道:“二位三兩天內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二人聞言。不由大吃一驚。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