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蘺感到自己正在圍着篝火唱歌跳舞, 火烤得她渾身燙滾滾的,烏力罕邊擊着木邊喊她“虞姑娘虞姑娘”。她正奇怪爲何烏力罕不叫她“虞格格”時,忽然頭一下垂下去, 虞子蘺睜開眼來。“虞姑娘醒了!”她聽見旁邊一個男人的聲音喊起來。
“虞姑娘, 你覺得怎麼樣?”一個很靠近的聲音傳來, 這聲音還有點熟悉。虞子蘺的脖子好似給別人扭斷後再接回來一般疼痛, 她使勁擡了擡頭, 看見一個男人的後腦勺。“子蘺,撐住別睡。”旁邊又是一隻手在護着她,她聽出了這個聲音, 是皇上的聲音。“皇上……您沒事吧……”虞子蘺的頭又栽了下去。“朕很好,咱們現在就出去, 別怕, 再撐一會。”虞子蘺的耳朵貼着那人的背, 她聽見裡頭砰砰的心跳聲,還有四周羣狼鬼哭的聲音。
“爺, 這怎麼上馬?”旁邊一人問。“皇上,臣看虞姑娘的傷情不能再顛簸,咱們且這麼走出去,哈森貝勒很快就帶人過來了。”揹着她的人說。“沉璧,你怎麼告訴哈森路線的?”康熙帝語帶深沉地問, 虞子蘺這才知道揹着她的人是司馬沉璧, 難怪他的聲音如此溫和。
“臣是順着一路標記找來的, 斷了標記的地方臣補了上去, 臣讓小廝帶着貝勒順着標記過來。”“咱們不能沿着這條路回去, 得換一條路。你現在讓這小廝馬上回去,只許告訴哈森一人新的路線, 誰問起也不得透露,違令者斬。”
沉璧不明白此舉是何意思,說道:“龍帳距此有十幾里路,現在天暗下來,再尋出去的路怕是要費不少時間,虞姑娘這……”“朕這麼做是爲我們幾個的性命不至丟在此處,你明白嗎?”沉璧略一思索,隨即明白,吩咐小廝道:“你就在原路上拐個彎,務必快些。”小廝有些爲難,“公子,我不大識得路。”此時伏在沉璧背上的虞子蘺勉強開口說道:“望着北極星走,龍帳正北,望着北極星直走。”“子蘺,你確定?”康熙帝問。
“嗯,我入林前已經看過,因此纔敢深入。”“好,你休息着,讓他回去報信,咱們改道走。”圍場林木雖盛,但擡起頭總還能看見天空,沉璧遂令小廝望着北極星走,一路做上記號。小廝正要上馬離去,虞子蘺忽抓着康熙帝的手臂道:“皇上,您與他一道先走吧,這外頭太險惡了。”康熙帝一聽,揮手讓小廝上馬纔回過頭對虞子蘺說:“沉璧一人揹着你,朕不放心。甕中之鱉的兇險都捱過了,虎狼之險怎能比人心之險。”
小廝一路望着北極星回去,三人亦以北極爲向向前行走。走出兩步,虞子蘺對沉璧說道:“你放我到馬上去吧。”沉璧背了她好一會,此時已是大汗淋漓,但仍逞強道:“馬上太顛簸,怕姑娘受不得。”康熙帝早知他們有婚約,對虞銓給子蘺選的這位夫婿也十分滿意,眼下又見沉璧待她確實用心體貼,心中更是欣慰。他不等虞子蘺再說,便對沉璧講道:“要等哈森過來不知還要多久,你這麼揹着她也不是辦法,還是按着她的意思,放她到馬背上,咱們也可加快些進程。”
沉璧本來文弱,又背了虞子蘺好一會,確實有些吃不消,也不能再逞強,便輕輕將她放下來。觸着虞子蘺的手時,只覺得燙得嚇人,他心裡越發擔心起來。虞子蘺下地後勉強站着,康熙帝和沉璧扶着她上了馬背,沉璧一手拉着自己的馬,一手護着馬上的虞子蘺。虞子蘺趴在馬背上,輕輕用手撫摸大黑馬的脖子,說道:“要是沒有你,我早教狼吃了……”那馬似通人性一般,甩了一下馬尾作爲迴應。
林裡四處狼嚎聲,沉璧手中擎着的火把是這暗中僅有的一點光。虞子蘺趴在馬背上兀自發着高燒,疼得想昏厥也不能;康熙帝不時關切地看着她,心中思慮重重;沉璧夾在中間,只是舉着火把照路,也不知能說甚麼。三人在林中行走,雖有狼嚎聲,卻靜得嚇人,偶爾一隻野獸躥過,把馬都一驚,天上星光燦爛,林裡則是狼的雙雙綠眼睛來回跑動。
走了好一會,還沒看見哈森帶人來到,虞子蘺已經燒得糊塗,差點從馬背上翻下來。沉璧托住她,康熙帝連忙下馬來看。只見她整個人燒得臉上通紅,手掌水腫得不成樣子,老皇上不禁陣陣心疼,這麼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怎麼能承受這樣的痛苦。虞子蘺神志不清地哭起來,沉璧不知怎麼辦,康熙知不能再耽擱,一旦貽誤時間,或許她這隻手便要廢了,因此讓繼續前走。
馬背上神志不清不斷抽泣的虞子蘺直像個小孩,與沉璧見過的那個有着靈氣傲氣的活潑姑娘判若兩人。“媽……我好疼……媽……我要熱死了……”虞子蘺邊哭嘴裡邊不斷重複這兩句話。沉璧不覺感傷淚下,康熙帝心中五味翻雜,不知何種感覺在先。
他想,“我有這麼多孩子,從沒聽見一個孩子在病中說過這樣的話。是我和他們不親嗎?我何嘗不想每日都跟他們說說話,看他們一天天長高長大。可,我是個帝王,從京城到地方,有一國事物要總領,我恨不能分成兩半,一半爲君,一半爲父。古人說忠孝兩難全,君臣父子關係,不也是兩難全嗎?自己的孩子,又是自己的臣子,既不能單將他們作爲孩子來看,又不能單將他們作爲臣子來看。孩子和臣子,一者主慈愛,一者主君臨。慈愛過甚,他們必會倚仗身份爲所欲爲;君臨過甚,則父子疏遠薄情少愛。爲君不難,爲父亦不難,爲君父纔是真正的難事。”
想到這裡,康熙帝眼前又晃過草叢中那身明黃色的衣服。除了自己,便只有太子胤礽一人有資格使用明黃色,可康熙帝實在不願這麼想,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對自己痛下殺手。他曾想,或許是有人想要栽贓他故意穿着明黃色的衣服,但在陷阱中聽到的那聲未喊完的“太……”又讓他不得不這麼想,難道自己的御前侍衛也會看走眼,連太子也不認得了嗎?他心想,如果自己落入陷阱時,怒斥太子,是否現在已被滅了口?
老皇上仰頭看着頂上的星空,何等廣闊浩瀚。
正在康熙帝沉思之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康熙帝隨即讓沉璧將火把滅了,三人隱蔽在草中。來人越來越近,康熙帝聽清楚了,只有一隻馬。沉璧暗裡看了康熙一眼,他年近花甲,目光卻越發銳利。
“稟皇上!哈森貝勒到了!”那人邊跑馬邊喊,沉璧聽出那是自己僕人的聲音,登時大喜。康熙帝卻按住他的手不讓他發出聲音,沉璧會意,兩人仍不現身,只在暗處觀看。小廝的馬從他們前方不遠的地方跑過,很快,他們又聽見一陣馬蹄聲緊隨,果然是有人尾隨着小廝而來。待又過了一會,康熙帝朝前望去,果見火光通明朝這邊過來,他知這是哈森到了。
哈森到時,虞子蘺已然不省人事,隨行來的御醫就地初診,對皇帝道:“稟皇上,虞子蘺手掌中有碎骨,需得馬上回營取出。”康熙帝招手示意沉璧上前來,沉璧至御前,康熙帝道:“你速回營,召集所有隨行御醫到虞姑娘帳外等候,跟他們說明情況,讓他們該準備的準備好,如有拖沓,朕決不輕饒。”
“臣領命。”沉璧當即上馬,帶着兩騎快速先回。康熙又對哈森道:“你帶上十個騎射好手,沿着這條路繼續前進,有幾個逆賊跟着報信的小廝,你將這幾個逆賊擒來,朕要活口。即刻出發。”
“是!”哈森馬上在隊伍中點出十個人來,沿着原定路線繼續前進。衆人聽皇上的口氣不緊不慢,一連做了兩項安排,頭一項還好理解,後一項便琢磨不透了。他不緊不慢吩咐完沉璧和哈森後,又吩咐隨哈森過來副手道:“你往前探路,遇着大阿哥,讓他火速趕過來,你記着,朕說的是大阿哥。”“是!”那副手得令而去。吩咐了這三件事,康熙帝命隊伍立即隨他出發快速返回。
返回大營途中,先遇上趕來的是太子胤礽的隊伍。他滿臉着急地滾下馬鞍來向康熙帝行禮,急切說道:“胤礽無能,讓汗阿瑪受苦了。”康熙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現在很好,你不必擔心。”胤礽聽着父皇這口氣平淡的話,背上冷汗層冒。緊接着胤礽到的,是大阿哥胤褆的隊伍,他也匆匆忙忙到皇帝鞍前請安請罪。康熙帝亦是語氣平淡,看着着急的胤褆說道:“朕還沒死,你們急甚麼。”胤礽一聽這話,頓時魂不附體。康熙帝早看見兩人的表情,不再多說什麼,讓他們起來護駕回去。
一路上,八阿哥等皇子陸續趕到,康熙帝讓人傳令諸皇子不要再到御前請安,隊伍一刻不停,直望大本營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