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飛騎踏雪來,駕雪去,驚起小村落裡一番又一番話頭。村東的劉家二嫂道:那都是汗血寶馬呢!膘肥體壯閃着光咧!村西的大姐道:你知道啥是汗血寶馬,我看那就是千里馬,蹄子都沒踏地上,飛似的!村北的三妹妹紅着臉道:我看那騎馬的人可實打實精神。牛家嫂子納着鞋底,笑道:可不是,都穿着鐵甲,鋥亮鋥亮,閃得眼睛都疼嘍!
女人圍坐在炕頭上納鞋繡花爭辯着是汗血寶馬還是千里飛駒,其實她們哪裡知道,就是覺得差不多得是那個程度罷了。漢子們蹲在村頭巷尾也沒少了議論,拉着青瑰不知問了多少個來回,青瑰都被問得苦哈哈了,現在見着人就掉頭往家跑,可就有熱心腸的追到青瑰家裡去問。這不,牛家小弟賴在青瑰家一大下午了,還賴去青瑰一個大地瓜,小鬼頭子三口兩口啃完紅壤大地瓜,抹着嘴巴走到柴門口,還不放心地伸着脖子又問:
“真不認識?”
“不認識!”
“沒送你啥好東西?”
“雞毛都沒有!”
“那……他到底要找誰啊?”
“不知道!”
小鬼頭撇撇嘴,嘎吱嘎吱踩着雪走了兩步,又伸着脖子吆喝道:
“青瑰哥,你家地瓜比我家甜咧,趕明我可再來!”
青瑰聽見,也跑進院子裡,捧起一把雪攥成雪球,朝着牛小弟腦袋瓜子扔過去,讓你臭小子吃我家口糧,你多吃一個,小白不就少吃一個。小白怎麼會少吃,最後還不是來搶我的,那我吃什麼!
拿雪球把牛小弟砸遠了,青瑰搓搓手回了屋,小白上山去打泉水了,他被牛家小子纏着,沒能和小白一起上山,這去了大半天了,怎麼還不回來。青瑰有點擔心,邊生着竈火邊想,若是再遇着頭野豬就好了,不,山雞也好,帶回來烹了煮了,這年過得可就是油汪汪了。怕就怕他碰上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再撞上什麼纏人的天狐,什麼顛三倒四的道士,費腦筋。
青瑰掏了一把小米,又抓了一把地瓜幹,加上兩舀子泉水,開始熬小米粥。水汩汩滾開,小米粥慢慢熬出了米脂,夾着地瓜片的清香氣,溢滿了屋子。青瑰肚子裡咕嚕咕嚕開始響,停了竈下的火,青瑰坐不住了,蓋上鍋蓋就跑出門去。
不放心,要去山上尋小白去!
暮色已近,沉了夕陽,遠山變成黑漆漆的暗影,青瑰看見林間穿梭着的重重暗影,心裡打鼓,這走夜路,怎會碰不見鬼,平日因爲身邊有小白,向來不怎麼怕,今日孤身一人,有點慼慼然。已經進了山約莫一盞茶時候,天色已經漆黑,青瑰聽見那林間細細簌簌的各種聲響,嚥了口唾沫,咳嗽着清清嗓子,朗聲道:
“自古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們莫貪念着要害我性命,若害了我,我也會變成跟你一樣的鬼,到時候還指不定誰害怕誰呢!也莫想着打牆繞我,我帶着玉佩帶着桃木,大不了再灑一泡熱尿!”
青瑰清亮亮的聲音迴盪在林中,撞到對面山谷裡,回聲響遍了山。
青瑰不那麼怕了,開始扯着嗓子喊:“小白!小白!小白!”
山上林間也響着:“小白……白……白……白……白……”
覆了積雪的山路愈發不好走,倒是月光亮了起來,印得雪地也亮亮堂堂,青瑰喚了好一會,只有一隻山鳥叫了兩聲。青瑰有點怕,小白不會無緣無故不應他。
正忐忑間,前面雪地上立着個亭亭而立的白衣人,背對着青瑰,那一身白衣不知是什麼錦緞,白潔間似流轉着各色瑰麗光彩,有些妖異之感。青瑰心頭一凌,喝道:
“怎麼又是你?我家小白呢?”
可不又是那天狐,天狐轉過身來,朝着青瑰莞爾一笑,青瑰瞧着竟有些癡迷,這世間山河日月的瑰麗,怎比得過眼前這人的一個淺笑。呆了一瞬,青瑰搖搖腦袋,定睛道:“別使幺蛾子,我家小白呢?與你無冤無仇,你何故頻頻生事?”
天狐踱步走近青瑰,嘴角擒着幾絲狡黠,道:
“自然算不上什麼仇怨,只不過思念你家白狐,手頭正巧有瓶好酒,便來與他同飲,可你家小白不勝酒力,瞧,醉倒在那邊。”
天狐朝着前方一指,青瑰跑過去,可不就是小白,只不過是化成了白狐。青瑰把白狐攬進懷中,見白狐雙目緊閉,也不知是真醉了還是被天狐使了壞,青瑰戒備地盯着走近的天狐。
那天狐看着青瑰懷中的白狐,彎下身子摸摸白狐的柔軟頸毛,道:“我怎會害他。”說罷,收起手,一個轉身,淡淡青光一閃,從青瑰眼前消失了。
青瑰舒了口氣,抱起白狐,低頭聞了聞,還真是有些酒氣。一路跌跌撞撞抱下山去,滑倒了三次,絆倒了五次,磕破了手,碰青了腦門,踹開房門青瑰氣哼哼地把白狐輕輕放到炕頭上,想着待他醒了要餓他幾天,那麼沉,胳膊都酸得打顫了。
青瑰累得都不覺得餓了,脫了鞋子長袍,爬到牀上,抱着白狐暈暈睡了過去。這變成狐狸的小白,抱在懷裡,倒是格外暖和。
雪映着初日,天亮得分外早,白狐在泛着淡青色的晨光中睜開了金色的雙眸,迎面便是青瑰輕輕的吐息。他沒急着變成人形,反倒是往青瑰懷中鑽了鑽,汲取更多青瑰的氣息,有些後怕。
昨日山中遇到天狐,或者說是天狐在那裡等他。天狐說帶着佳釀,邀他同飲,他戒備,又惦念家中青瑰,自然是不願。可天狐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末了還仰天大笑,說着要將他帶回天狐山,讓他憑空從青瑰眼前消失,在天狐山上關他整整百年,百年後再放他出來,讓他來尋青瑰的墳冢骸骨。
天狐說人命不過百年,何必自討苦吃,你陪的人倒是可以一直歡暢有伴,但他壽命盡了,可不就剩了你一個。你一個人得慢慢熬,熬過百年熬千年,日日夜夜、歲歲年年都是沒有盡頭的相思,最後都忘了所思何人,卻還是忍不住想念。他青瑰把你拴在身邊,可不就是你的劫數,人生而爲私,怎會替你打算。
天狐說,不如同他一起迴天狐山,避天劫,也避人劫,他陪他到天荒地老。
小白聽後,有點可憐天狐,卻不可憐自己,小白接過天狐的酒,道:
“酒我陪你喝,別的,莫提,也莫想。你關我百年又如何,該唸的還是念,再殺你給青青陪葬。”
天狐搖頭笑,笑得好看,目如晨星。
沒多久,小白便醉了,那酒,怎麼那麼醇烈,不知怎麼釀的,喝着傷心。
再醒來,青瑰還在,家還在。
青瑰是被餓醒的,迷糊着眼睛看看窩在自己懷裡的白狐,擡手給他順順毛,嘟囔道:
“小白咱以後晚上都變成狐狸吧,抱着真暖和。”
白狐抖抖身子,變回那翩翩少年,大大方方□□地從被窩裡出來,找着衣裳往身上穿,青瑰嘟着嘴道:“昨兒抱你下山累壞了,看,手上磕破皮兒了。”
白狐繫好衣服帶子,俯下身子攥着青瑰磕破皮兒的小手,親了口,笑道:
“那我也抱你一次可好?”
青瑰也從被窩裡鑽出來,打了個寒顫,道:“我可沒喝得爛醉如泥,昨兒那臭狐狸沒欺負你吧!陰陽怪氣,我看他就是陰陽怪氣!瞧着就來氣。”
白狐給青瑰梳着頭髮,在他身後淡淡笑着。人有人道,妖有妖道,青瑰懂的,他不一定懂,他懂的,青瑰也不見得會明白。人不過百年,再多愁苦也就轉瞬,妖卻是慢慢熬,寂寞瘋了,期許空了,無聊透頂,也得熬。
小白給他的青青紮好頭髮,說着:“就是喝酒罷了,以後叫他來家裡喝,免得你到處尋。青青,肚子好餓,做飯去吧。”
青瑰想起來昨夜鍋裡熬下的小米地瓜粥,趕緊去生火熱粥,倆人一人一大碗,熱氣騰騰喝下肚,腦門上都喝出汗來了!
青瑰添乾淨碗底子,突然想起來今天答應先生去掃塵,把碗一放,順順衣服對小白道:“我去先生家掃屋了,你刷碗,中午咱燉鍋白菜吧,不準放多了臘肉,那些肉咱得吃到打春。對了,別去挑泉水了,去打河裡的吧。”
青瑰囑咐完,急匆匆出門,白狐送他走出大青石,看着青瑰蹦蹦噠噠跑遠。
青瑰剛進先生家,先生就又從堂屋裡扔出那把戒尺,正正好好落到青瑰腳下,先生揹着手站在門裡罵道:“掃塵掃塵,這都什麼時辰纔過來!”
青瑰笑嘻嘻撿起戒尺,雙手奉還,跨進屋自己給自己倒了碗熱茶,噓溜着喝完,咂咂嘴道:“先生,先掃哪個屋子?別罵了,再罵今兒都幹不完活了!”
先生捋捋鬍子,道:“先掃書房吧。”
於是老先生美滋滋地坐在太師椅上喝着熱茶,小書生苦悽悽地拿着雞毛撣子站在了書架前。先生好藏書,只不過這山下小村落實在掏弄不到多少書,老舊的書櫃裡,大半是先生以前在外面唸書時帶回來的。
聽說先生年輕時候去過京城呢,青瑰想着,那不是跟楊大人還有宋貨郎見過一樣的世面?先生了不起呢。
青瑰爬到椅子上,掃着櫃子頂,厚厚的塵土被撣子一掃,都飛了起來,青瑰嗆得直咳嗽,便逼着眼睛胡亂掃弄兩下,只聞碰到了什麼物件,一聲悶響,然後啪一聲,一個小木匣子從高高的櫃子頂上跌落,摔倒地上,裂成兩半,露出一塊紅綢子。
先生聞聲而至,瞧見,頓時氣得漲紅了臉,抖着鬍子一把奪過雞毛撣子,朝着青瑰屁股抽打幾下,將他推着趕出屋去,怒道:“混小子!混小子!”
青瑰沒見過先生髮這樣子大火,逃出門去,又折返回來,偷偷探着小半個腦袋往書房裡瞧。只見先生抖着手小心翼翼拾起那塊紅綢子布,一層層掀開,露出了一支金燦燦的簪子,那簪柄飾着蝴蝶,金銀累絲爲託,蝶翅點翠,嵌着紅寶石還有粉色剔透碧璽,先生教過他呢,那精亮粉透的樣子,是碧璽吧?原來先生還有這般寶貴。
青瑰覺得那蝴蝶真漂亮,那蝶須上還嵌着兩顆珍珠呢,青瑰正好奇着,卻看見先生抖着肩膀,竟是嗚咽起來,先生小聲念着:
“蝴蝶……竟真已至耄耋之年……”
老人託着簪子的手顫抖着,青瑰瞧見那蝴蝶翅膀鬚子也一顫一顫,要飛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