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林中小青蛇, 白狐抱着青瑰上了騾子,又是一路往南。愈往南走,風裡愈發帶着春意, 迎面風雖然還是強勁, 卻不再凍得人臉面生疼, 偶爾瞧見路旁開了一簇簇迎春花, 明黃黃一片, 心裡也會跟着暖和起來。青瑰依在白狐身上,說着:“南山下的桃花該開了,河道旁都是一開一片, 在家裡時候不覺得多好看,出來了就覺得真美。”
騾子跑起來, 上下顛簸中, 青瑰手腕上的銀鐲子還有脖子上的銀鎖發出聲聲脆響, 青瑰不時回頭看看,那銀匠大哥果然沒有追上來, 青瑰還是覺得這麼不告而別有幾分過意不去,只能等在京城中遇見時,再與他好好說。
離開寧川足足行了三日,第三日的傍晚,他們到了京城。
六朝古都, 自是說不盡的繁華, 進進出出滿是穿梭的人羣, 挑擔的, 推車的, 素布衣裳的,錦衣羅緞的。青瑰在城門外呆呆看着那幾丈高的城門, 對白狐道:“小白,我們到了。”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怕了一路,終是到了這京城,今日他們倆人便要進這城門,城門內有青瑰未曾謀面的爹爹,也有楊應同宋文,還有先生惦念的那位老夫人,還有南羅巷子裡姓馬的瘸腿老人,青瑰都記得。
白狐將青瑰抱下騾子,在青瑰額頭上親了一下,道:“青青,你可想進這城門?進了這城門就得去面對好些事情,說不定會傷心難過,你可想好了,若是不想進去,咱這就回頭,繞過這京城,往南邊走。再往南,聽說是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咱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待上一年,便就可以回南山家中了。”
白狐說着,擡眼望向那高高的城門,城門威嚴,居高臨下,睥睨衆生,這人人嚮往的京城,多少紙醉金迷,將人勾進去,也將人埋葬其中。
已至城門,白狐想再問問青瑰,若他去意已決,便陪着他走進去。
青瑰的眼睛還是那麼黑白分明,他也仰頭看着那幾丈高的城牆,青瑰眨眨眼睛,道:“小白,都到這城門口了,自然要進去,我爹爹說不定還在這裡面等我呢,咱快進去吧,待會天黑了不好找地兒住宿。”
白狐點頭,牽着青瑰的手,進了這城門。
等他們的身影沒入了城門中,穆青鋒也出現在了這城門外,看着那兩人牽手離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正想擡步追上那兩人,穆青鋒突然目光一凌,望向了城牆上的一個角落。
那角落暗影中躲着一個人,似是也察覺到了穆青鋒的目光,竟不躲閃,反而從暗影中走了出來,趴在牆頭上俯着身子也看穆青鋒,甚至朝他笑了笑。穆青鋒見那人一身道士打扮,不記得何時認識過這般人物,便快步入了城門,尋了個僻靜角落,飛身也上了城牆。
那道士正夾着拂塵,抱着一個葫蘆,裡面大概是裝了酒,聞着滿是酒氣。道士見到了穆青鋒,連句客套話都沒說,直接道:
“沒想到青瑰這娃娃竟然有穆英雄親自護駕,吉人自有天相,以後這娃娃還得請穆英雄多上心些。”
穆青鋒問他何人,那道士仰起酒葫蘆咕咚喝下一大口酒,拿袖子擦擦嘴,道:“我呀,我就是個沒規矩沒人心的落魄道士,我燒了青瑰在南山的房子,一路監視着他們走到京城,現在我要回去跟我那老不死的師傅覆命去,穆英雄,我倒是想求你拿那青鋒劍殺了我,不然,見了我那死鬼師傅,又得生不如死,我倒是罷了,日後說不定會綁了青瑰那娃娃,扒他皮,喝他血也說不定。你沒見過……你沒見過……”
道士搖頭晃腦說了一大串,說到後來已經口齒不清,順着牆頭滑落坐在了地上,醉得睡了過去。穆青鋒鎖着眉頭,近身從那道士懷中搜出一封信件來,拆開後抖開那薄薄的一張紙,讀完後只剩驚駭。
穆青鋒將那封信又塞進道士懷中,仗劍起身,匆忙跳下城牆,去追青瑰。待穆青鋒走後,本是昏睡中的道士睜開了眼睛,抱着酒葫蘆縮在城牆角落中,抹掉凍出來的鼻涕,自言自語道:“沈大人,小的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您老若是天上有靈,就好好保佑小公子吧。小的這條賤命還不能死,我啊,要活着,等着看我那死鬼師傅的下場,等着看事情都了結,都結束了,小的便去您那裡領罪。”
那天他放火燒了青瑰的房子,那熊熊烈火一如當年他站在沈府宅院前,看着沖天的火光吞噬了沈家。沈大人教過他念書,沈大人送過他棉襖,沈大人笑得謙和。
道士已經很多年記不起沈大人的相貌了,直到在南山見到了青瑰,才又重新想起來,空落落的心裡突然有了點充盈,哦,沈大人原是這般,差點都忘了。
道士差點忘了,當年害死沈大人的,也有他一份,他如今,又被派遣過來監視沈大人的兒子,那幫人怎會放過沈大人的兒子呢?
道士拍拍破袍子上的塵土,抱着葫蘆夾着拂塵晃悠悠起身,扯着嗓子開始唱道:
“咫尺的天南地北,瞬時間月缺花飛……痛煞煞……痛煞煞教人捨不得……”
城牆落日,留了個瘋道士的孤影。
若是兜裡有兩個響,又是好口美食的,來京城必然是要去想雲樓。想雲樓雲集了五湖四海的大廚,做得了江南的精緻點心,也出得了北方粗獷的大鍋亂燉,凡是上了桌的,便都是一絕。想雲樓沒有建在京城最中心的地界,反而選了這靠近城門的巷子裡,進了城門沿街走上百八十步,便能瞧見想雲樓的大招牌。大概因爲是想雲樓的緣故,原本有些冷清的街巷,也成了商販雲集的地方,更少不了煙柳花巷。
今兒天還沒全暗,想雲樓已經點起了一串串高高的紅燈籠,平白添了幾分豔麗魅色。青瑰遠遠就瞧見了想雲樓幾個大字,咕咚嚥了下口水,拽拽白狐袖子,道:“宋文說的是不就是這裡?他說要請我吃想雲樓一百零八道菜呢。”
白狐看青瑰那饞樣,反正盤纏還綽綽有餘,便領着青瑰進了想雲樓。樓高三層,一層裡已經滿滿當當都坐滿了人,機靈的小二引着青瑰與白狐上了二層,青瑰好奇地東張西望,瞧着別人桌上的美味,更覺得肚子餓得發瘋,眼睛都快直勾勾了。
想雲樓的木樓梯並不寬敞,只容三人並行,青瑰上樓時,迎面也下來幾個人,青瑰擡頭,愣了愣,脫口叫道:“宋文!”白狐也瞧見了,也駐足看着迎面而來的宋文。
模樣未變,只是不再穿着貨郎擔時候的破舊衣裳,整個人都瞧着矜貴了好多。
宋文一行四人,一個個都衣着華貴,宋文身旁的一個清瘦男人聽到有人直呼宋文名字,喝道:“哪裡的刁民竟敢直呼宋大人的名諱。”
青瑰被他吆喝得嚇了一跳,仔細瞅了幾眼宋文,宋文也看着他,一聲不吭。想起路上聽到的那些傳言,青瑰心裡有些惱,白了那個清瘦男人一眼,又對宋文道:“原來是宋大人,草民認錯人了。”
青瑰說完就要側身過去,小白笑着看了眼宋文,也沒有說話。青瑰蹬蹬蹬踩着樓梯,他上了樓,宋文也下了樓,像是真的認錯了人一般。
青瑰趴在二樓窗戶上,看着宋文在衆人擁簇下上了轎子,趾高氣揚的一幫人揚長而去,青瑰幾分後悔道:“應該攔下他,好好跟他說說話。方纔一生氣,都跑腦袋後面去了。”
白狐點完菜,跟小二吩咐下去,而後淡淡道:“京城裡的宋文,不是貨郎擔宋文。”
話音剛落,小二又跑上來,滿面紅光道:“客官,方纔有位大人吩咐下來,爲二位點了想雲樓一百零八道菜,還給二位訂了想雲樓的房間,想住多久都成,客官今兒先上幾個菜品?”
青瑰呼啦站起來,對白狐道:“小白,你在這裡挑着菜,我去同宋文說兩句話。”
白狐沒攔,由着青瑰跑下樓去,只見青瑰一邊吆喝一邊攔下宋文的轎子,那幾個隨從沒讓青瑰近身,宋文連轎簾子都沒撩起來。青瑰被甩在了轎子後面,可憐巴巴地望着轎子屁股,呆呆站在人流中。
白狐剛想起身去將青瑰接回來,卻看見青瑰又跑着追了過去,好像嚷了句什麼,轎子還是未停,青瑰卻也沒有再追。
青瑰低着腦袋上樓,白狐給他擦擦腦門上的汗,道:“青青方纔跟宋文說了什麼?”
青瑰捧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才道:“我說我覺得宋文就是宋文,別人都不信他,我也覺得宋文還是宋文。”
白狐輕笑,道:“繞口令似的,青青要是想見他,改天咱半夜偷偷去他府裡嚇唬他,叫他裝模作樣的不理我家青青。”
青瑰也咧嘴笑了,道:“就是!”
三樓最盡頭是天字號的雅間,穆青鋒連門都沒敲,直接推開進去,白錦倚窗而坐,看了眼穆青鋒,彎了眉眼,笑道:“穆公子這一臉灰敗,難不成是被你家小青青給拋棄了?”
穆青鋒也踱步走到窗邊,道:“白兄做這想雲樓的老闆都是滋潤,方纔又瞧見什麼熱鬧了?”
白錦去給穆青鋒斟酒,道:“這熱鬧倒是有趣,先是宋大人給青青點了想雲樓一百零八道名菜,然後是青青跑去攔宋大人的轎子,你說,你家青青難不成是處處留情?這剛邁進京城,便攀上了宋大人。”
穆青鋒飲盡杯中酒,問道:“宋大人,可是那位除掉楊應的新貴?”
白錦笑着點頭,穆青鋒也不再多問,悶頭吃起飯來,白錦笑眯眯陪着他吃,道:“你吃我的倒不客氣。”
穆青鋒不理他,白錦覺得無趣,起身出門,道:“你慢慢吃,我去會會老朋友。”
穆青鋒道:“青瑰旁邊的房間,留我一間。”
白錦笑着應下,然後下到二樓,徑直走到青瑰與白狐桌前,上菜的小二恭恭敬敬喊了聲老闆,青瑰擡眼看到了白錦,驚得噴出了一口丸子湯,白狐已經戒備地站了起來。
白錦按着白狐肩膀,將他壓回椅子上,笑道:
“我這想雲樓裡的飯菜,二位可覺得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