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下有個叫劉家村的小莊子,村子的來歷無從考據,只聽老人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姑娘嫁了個讀書人,讀書人生得聰明,上京趕考後得了榜眼,風風光光在京城裡做了官。後來還娶了丞相的女兒,風光顯赫之時,把自己的糟糠之妻拋這荒涼的小村落中,終是不聞不問。再後來,那讀書人的原配妻子成了瘋子,在荒野中披頭散髮,瞪圓着眼睛只重複一個字:留、留、留。
再後來,那風光一時的讀書人貪贓枉法被投入囹圄,刀起頭落丟了性命,而那瘋掉的原配妻子在個寒冷冬日裡落了水,成了南山腳下的孤魂野鬼。她落水的地方有一棵桃花樹,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每每風過,坐在樹下休息的莊戶人家隱約能聽見女人低語着:留、留、留。
外面不管是戰火蕭殺還是天下易主,這南山下的小村子一直都太太平平,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故事太出名,本來沒有名字的村子開始有了名字,先是“留村”,後來村裡姓劉的越來越多,乾脆就叫了“劉家村”。
村子東頭,南山腳下,住着一個小書生。小書生生得白白淨淨,脣紅齒白,黑瞳瞳的眼睛特別潤澤,很是清秀討喜。討喜歸討喜,村裡人對他一直都是不遠不近,在這個世外桃源般安逸的小村落裡,小書生數得上是有故事的人。
十六年前的臘月裡,大雪連着飄了一個月,大雪封山,鳥獸絕跡,年三十那天晚上,住在南山腳下的老樵夫聽見有人敲門,開門就看見了院子雪地裡放着一包棉被似的東西,抱進屋裡一看,竟是襁褓包着個胖娃娃,小娃娃還在酣睡,握着小小拳頭,砸吧着粉嫩的小嘴,甚至可愛。
老樵夫是個老光棍,見着孩子心裡歡喜,又往門口外瞧瞧,沒有半個人影,甚至,雪地上連半個腳印都沒有。老樵夫覺得詭異,連個腳印沒有,難不成剛纔敲門的是鬼?他轉念又想,這輩子沒做什麼惡事,善事倒做過一兩件,堂堂正正,不怕半夜鬼敲門。
老樵夫小心翼翼扒開小孩襁褓一看,喲,還是個男娃娃咧!老樵夫的大年夜終於不再孤身一人,他樂呵呵給自己倒上一盅珍藏的老酒,抱着娃娃搖啊搖,唸叨着:“這是神仙可憐我,給我送子咧!”
後來,老樵夫又在娃娃肚兜裡發現了一塊玉,上面還刻着字,老樵夫不識字,是後來到村裡問的教書先生才知道,原來是“青瑰”,那山羊鬍子老先生,捋着稀疏的白鬍子,有模有樣道:“嗯……好……好……”
所以這孩子就叫青瑰了,老樵夫覺得文縐縐,怕不好養活,想給他取個小名,想名字的時候正好瞧見村頭竄出了只叼着骨頭的大黑狗,老樵夫想,就叫大狗吧,好養活。
小孩三四歲的時候,老樵夫瞧出來這個孩子有點奇怪,老是對着草木石頭自言自語,有時候乾脆昂頭對着空氣依依呀呀,老樵夫問他做什麼,小孩抿着小嘴紅着臉不說話,跟做了錯事似的,慢慢的村裡人也覺察出來了,都覺得小孩有點不大正常。
六歲那年,小孩在溪邊桃樹下對着桃樹稚聲稚氣說着話,被放羊的大勝子瞧見了,回去跟村裡人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村裡人都覺得這孩子身上不乾淨,怕是撞了邪。
老樵夫回去打了小孩一頓,他素來疼小孩,但他老了,害怕萬一哪天走了,村裡人不待見這個孩子,小孩怕是也活不下去。那一頓打得小孩長了記性,時常抿着小嘴不再胡言亂語了。別人對小孩不遠不近的,唯獨村裡那個山羊鬍子老先生待見小孩,教他識字唸書,誇他聰慧。
小孩十歲那年,小身板筆挺地站在老樵夫面前,字正腔圓道:
“爹爹,以後別叫我大狗了,我叫青瑰。”
老樵夫聽見,生生掉出兩滴眼淚來,喃喃道:“好,好,長大了,好。”
那不久,也是個臘月裡,老樵夫過世了。
村東頭南山下的茅草房裡,剩下了個十歲的小孩,叫青瑰,一轉眼,小孩已經二八年華,十六歲了。
青瑰愛念書,村裡老先生家裡的書都被他翻遍了,他也成了村裡難得的讀書人,平素裡喜歡穿青布衣裳,布是粗布,衣裳是舊衣裳,雖是這樣,也遮不住他青蔥似的嫩人。十六的青瑰,很招村裡姑娘大娘疼,都叫他小先生小先生,還喜歡在他身上掐上一把,有時候掐腮,有時候掐屁股,軟軟的小肚子也經常中招。
青瑰脾氣好,別人掐他也不不惱,抱着哪家大嬸給的一捆蔥,瞅着縫,滋溜鑽出去,跑回家。
青瑰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小時候不大愉快的經歷讓他學會了閉嘴,也學會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他的眼睛跟旁人不一樣,能看見旁人瞧不見的東西。
比如溪邊桃花樹上只會說“留、留、留”的女鬼,村南頭柿子樹上耷拉着舌頭的吊死鬼,還有村外十里地山崖上穿着戎裝的無頭鬼。
青瑰看得見,聽得懂。
陽光也明媚,花草也鮮亮,抱着大蔥回家的青瑰,心情不錯,田間杳無一人,碧色遠山隱在雲煙裡,青瑰輕輕嗓子,開始朗聲背誦着剛念會的的詩經: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賓彼周行。”
唸了一句,覺得拗口,小書生青瑰又清清嗓子,朗聲唱到:
“莊家人,三件寶,醜妻、薄地、破棉襖!”
“老山雞,脖子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放在山溝裡,媳婦放在炕頭上,關上門、堵上窗,吸溜吸溜扒麪湯!”
唱了這麼兩段,青瑰覺得舒暢多了,張着桃紅小嘴還想接着唱着,旁邊草叢裡刺溜閃過一道白影,一陣清風,眼前就多了個白衣少年。
那白衣少年看上去跟青瑰年紀相仿,只是高出他半頭,長得俊美,那雙輕挑的眼睛,真是狐媚狐媚的,也對,他本就是狐嘛。
狐狸變的少年上手就掐住青瑰腮幫子,用亮亮軟軟地聲音教訓道:
“真不害臊,又去哪兒學了些粗爛調子,想跟媳婦在炕頭上做什麼?剛纔是不是又被那羣女人給掐了?說,摸你哪裡了?”
青瑰拍開白衣少年的手,嘿嘿笑了兩聲,拉起他的手,道:
“沒,我跑得快。正巧給了蔥,你昨兒抓的山雞還沒吃呢,晚上做給你吃。”
白衣少年眯着眼睛滿意點頭,末了又在青瑰臉上不輕不重掐了一下,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