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只覺得腦袋中嗡嗡響, 望向白錦,白錦擡手,輕巧地拍了拍青瑰肩頭, 笑道:
“怎麼?是熟人?那青青明日可要去好好送送人家。聽說還是老規矩, 午時三刻。你說這些官家人也是好笑, 歷來殺人都選在正午陽氣最盛的時候, 既然是罪有應得, 難不成還怕變成冤魂來尋仇?”
白錦說完旋身瀟灑出了大門,白晃晃衣裳上繡着的金線刺得青瑰眼睛疼。小白若有所思地盯着白錦的背影,攬了青瑰肩膀, 小聲道:“青青若想救,我們便去救他。”
青瑰低着頭一步步攀着木臺階, 垂着頭, 連小白也看不清青瑰的神情, 只聽見青瑰沉着聲音道:
“其實我與他們都只是一面之緣……”
話只說了一半,便滯住了, 小白靜心聽着,瞧得出青瑰爬臺階的步伐十分沉重,小白加大手上的力道攙着青瑰,青瑰仍舊垂着頭,直到爬上二樓, 才接着道:
“只是一面之緣, 可我覺得楊應不該死, 更不該被宋文殺死。我這些話雖說得無憑無據, 可一想起他二人就心裡堵得慌, 有些事我腦子裡明白可是說不出來,小白你可懂?”
青瑰擡眼巴巴望着小白, 小白趕緊接話道:“懂的,青青想救,我便去救來,這樁事難不倒我。”
青瑰聽了這話,卻是一愣,問道:“小白,我想你便去,難道不是你想救?”
小白道:“自然看你的意思,於我,他們皆是旁人,生死都是他們的命數,我犯不上多管閒事,不過只要牽扯到青青,我自然會不遺餘力。不過當下,找你爹爹更是要緊,難得有些線索,可別斷了。”
青瑰輕笑,道:“我知道。”
青瑰進屋便倒在牀鋪上,小白仔細給青瑰脫了鞋襪,見青瑰很是疲倦地闔眼躺着,便沒有再打擾,悄聲掩了房門下樓安排飯菜去了。
聽到房門關合,青瑰緩緩睜開了眼睛,心裡沉甸甸的,說不出的悲涼,想他爹爹可能在暗無天日的皇陵中被拘禁了數十載,該受過多少難,又有多少說不出辛酸苦楚,即便能尋得,心裡卻隱約覺得好多事情都已經無法補救。
至於楊大人,那麼端莊正值的人,要被自己看重的人斬殺,楊大人當初何苦去尋回宋文,到真不如死生不相見的好。
死生不想見。
青瑰揉揉眼睛,輕輕嘆了口氣,翻身下牀,聽了聽門外沒有動靜,迅速穿上鞋襪,推開門,見樓下也沒有小白的身影,便悄悄出了想雲樓。
此刻小白正在後廚親自給青瑰蒸着一碗雞蛋羹,他見青瑰心緒低落,想蒸好蛋羹給青青喂下,叫他好好睡一覺。可待他端着盤碗上去一看,哪裡還有青青半點影子。
而此刻白錦同穆青鋒坐在想雲樓對面的酒樓上,白錦指了指大街上的青瑰,穆青鋒握劍鎖眉正要起身,白錦笑道:“他家那個沒忙,你忙什麼?猜一猜青瑰娃娃是要去哪裡?”
穆青鋒沉默不語,白錦給他斟滿酒,自顧自地把玩着酒杯,竟說起故事來,道:
“我以前有個相好的,叫想雲來着,那時候愛極了他,寵着,護着,給他最好的。我們本是極好,可每每到人情世故上,想雲總說我薄情寡義,我當時想我對他情深就好,旁人,管旁人幹嘛。我倒看不慣他對旁人上心,不過見他想幫誰,我都會出手相援,倒也沒什麼不妥。”
“那年突發時疾,我護着他不讓他我離開身邊半步,想護他周全,他卻不領情,鬧個沒完,我便強留了他,直到時疫過去。他回家一看,親友竟是都歿了。想雲傷心,便來怨恨我,割袍斷義,一走了之。”
“我也氣,可後來也慢慢明白了,只有我二人時,彼此便是對方的全部,可牽扯到世間,那情愛卻只是一小屢罷了,沒有血緣堅固,也沒摯友醇長。我與他不同,他在乎的,我從一開始便不屑,只是爲他,才勉強上幾分心。”
“想明白了,也就沒有去尋,時間長了,也慢慢淡了。後來聽說他客死他鄉,也就那樣了。”
白錦飲盡杯中酒,望着窗外,眉眼中似是含着笑,閃亮亮的,又道:
“我都算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現在竟然還記着他,還建了個想雲樓,我對他,當真不薄了。”
穆青鋒沒有碰杯中酒,站起身來,道:
“白兄喝多了,回去好好醒醒酒吧。”
白錦乾脆攥起了酒壺,衝着穆青鋒擺擺手道:“瞧你都坐不住了,也不陪兄弟我好好喝頓酒,罷了,你這個凡人快些走吧。”
穆青鋒搖頭一笑,道:“那就不擾仙家清淨了。”
白錦笑,又道:
“對了,雨未停,夜未明,殺不得,我看着天,明兒要來場好雨。”
穆青鋒一怔,隨即抱拳道:“借白兄吉言。”
白錦在樓上瞧見穆青鋒尾隨着青瑰離去,幾分無趣地繼續把玩酒杯,輕笑一聲,抓起酒壺也下了樓,沒有回想雲樓,獨自朝着城外走去,走到城外時,天色已經漸晚,天邊的火燒雲紅豔豔一片,把白錦雪白的衣裳也渲成了紅,遠遠瞧着,倒也暖暖的。
白錦爬上城外的一處小山包,面朝南方,將壺中酒撒到地上,道:
“你說你不是好福氣是什麼,都走了幾百年了還有人給你灑酒祭拜,幾百年來着?六百還是八百,你說我薄情,倒也不差,我是真記不得幾百年了,若是千年間的事情樣樣都記得清楚,我怎能瀟灑起來。”
酒撒盡,白錦將空了的酒壺隨手擲到地上,負手看天邊霞彩,輕笑道:
“你說我薄情,可我怎麼忘不了你的忌日。”
天邊的雲彩慢慢褪了色,黑暗一點點吞噬了世間,站在城外山頭悼念舊人的白錦,滿城慌張找尋青瑰的小白,獨自闖向天牢的青瑰,暗中保護青瑰的穆青鋒。
聚到一起,是怕極了形影相弔的寂寞滋味;分分離離,是說不出,是融不進。
且說悄悄避開小白的青瑰,他知道小白未必是真的關心楊應和宋文,小白只對他有情,旁人誰也入不了小白的眼。小白本不是凡人,也沒有必要非得強求小白去體會凡人的種種。
青瑰只是覺得,大概有些事只有他一個人體會得到,所以乾脆一個人去做吧。
京城的道路他一點也不熟悉,先是打聽着死囚一般被關押在什麼地方,聽說是天牢,便又打聽天牢在何處。他知道自己未必進得去,可法子都是人想出來的。
天牢有重兵把守,青瑰遊蕩在門口,擡頭望望幾丈高的圍牆,隔着牆似乎便能感受到裡面的陰冷,他想到了皇陵,那裡怕是更寒。
青瑰定定神,從袖中掏出一袋碎銀子,湊到守衛跟前,那守衛斜眼瞅了青瑰一眼,不多理睬,仍舊站得四平八穩。青瑰嚥了一口唾沫,道:
“大哥可否能通融一下?”
守衛板着臉,長臂一伸,將青瑰推出老遠。青瑰一屁股摔在地上,有點傻眼了。方纔也是打聽過的,之後多塞點銀兩,守衛一般都會通融,怎的到他就不行了呢?
青瑰拍拍衣裳站起來,皺着眉頭瞅着高牆,他也不指望屏自己能救出楊應,他只是想見見楊大人,問他兩句話。
正犯愁間,從大門裡面走出一人,看見青瑰眼睛一亮,喊了聲“公子”。青瑰擡眼一看,那張灰白的臉再好記不過,竟然是馬永壽。
青瑰看到馬永壽穿着獄卒衣裳,忙問道:“大哥在此當差?”
馬永壽也幾分驚愕,道:“公子怎麼來這裡了?”
青瑰忙拉住馬永壽,小聲道:“我想進去瞧瞧楊大人。”
馬永壽一愣,點點頭,轉身去守衛那裡說了幾句,那守衛倒也給馬永壽麪子,放行了。
青瑰長舒一口氣,低頭垂腰跟在馬永壽後面,踟躕問道:“楊大人可好?”
馬永壽領青瑰進了地牢,聽不出聲音中的悲喜,道:“這裡面關着的都是必死之人,哪裡來的好不好。”
這裡常年潮溼陰暗,青瑰剛進地牢,就覺得眼前猛飄過什麼東西,驚得往旁邊一躲,身子不穩險些滑倒,馬永壽忙抓住青瑰,無意間竟攥住了青瑰的手,馬永壽只覺得青瑰的手燙得炙人,立馬鬆開,掩飾了慌亂,帶着青瑰繼續往裡走。
青瑰眨眨眼睛,這裡沒有散去的冤魂白茫茫一片,各種哭訴和嚎叫充斥耳中,青瑰仔細定了定神,裝成沒瞧見的,繼續往裡走。
走到前面一處,遊鬼幾乎不見,馬永壽一指,道:“此處便是。”
人心正,氣便正,鬼魅不侵。
青瑰心下更是欽佩楊應,大獄中陰暗,馬永壽舉着燈,青瑰依稀看見牆邊坐着的人影,青瑰恭恭敬敬對着楊應做了個揖,道:“楊大人可還記得草民?”
裡面人站起來,走到鐵欄前,青瑰這才瞧青瑰楊應的樣子,囚服裡瞧着有些消瘦,身板卻仍舊挺得繃直,與初見時相比,已經蓄滿了鬍鬚,眼睛裡多了凌厲,謙和不再。
青瑰接過馬永壽手中的燈,馬永壽知趣地退開,楊應看了眼青瑰,道:
“可是南山的那位小公子?”
青瑰點點頭,不敢直視楊應的眼睛,楊應卻先開口了,道:
“算來小公子倒是那奸臣的故交了,不知小公子此番來是想落井下石,還是專程同情來了?”
青瑰被楊應的話一堵,不知如何往下接,只是聽到“奸臣”二字甚是刺兒,小聲道:“宋文,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怕是有什麼苦衷吧。”
楊應不屑道:“苦衷?罪過就是罪過,都拿苦衷當藉口,還要王法做什麼?”楊應說完兀自苦笑搖搖頭,道:“罷了,這世間本就無王法,我楊應爲國爲民,一直堂堂正正,對天子一直是恭敬忠誠,卻落得如此……哪裡有什麼王法,從天子到朝臣,都已經腐朽至極,罷了,早一天脫了這渾濁世間,也是好。”
青瑰看楊應一臉堅毅,心無愧,不懼死,心裡更是佩服,道:
“大人,我來想問大人幾件事。”
“說吧。”
“第一件……大人同宋文……”
楊應冷笑一聲,打斷道:“我同他的事,不要再提,我死他生,我生他死,小公子若是好奇來打聽這些,還是請回吧。”
青瑰緊緊抿了嘴,又道:“那我不問就是,我只是想,人死不能復生,若有什麼誤會,再後悔也無濟於事。”
楊應不再做聲,青瑰不敢再提宋文,又道:“那還要一事,楊大人,你爲肱骨之臣多年,可曾聽說過沈大人?”
楊應看着青瑰,褪去了面上的凌洌,幾分溫和地看了看青瑰,道:“我當你不知道,原是知道了。沈大人,怎會沒有聽說過。”
青瑰眼睛一亮,忙問道:“大人可能細說?”
楊應垂眼一笑,搖頭道:“細說?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小公子,你能來這裡,可是有救我的把握?沈大人的兒子,想必定有不俗之處。”
青瑰一愣,他當初想,若楊應與宋文無轉圜之地,他便求白錦與小白出手相救,本是他自願的事情,可是被楊應提到,而且價碼是爹爹的消息,青瑰覺得都變了味,失了原本的道義,心裡有了幾分失望。
青瑰低聲道:“能救。”
楊應聽言,並未狂喜,只是道:
“那待我出去,自會講與小公子聽。”
說罷,楊應又回去坐着,不再與青瑰搭話。
青瑰有些失魂地往回走,碰見拐角處的馬永壽,青瑰將燈交還給他,悶不做聲地出去,馬永壽緊緊跟着。
出了地道,青瑰突然轉身問馬永壽:“你怎麼在此當差?”
馬永壽老實恭敬回道:“一直在此當差,已有八年了。”
青瑰點點頭,謝過馬永壽,走出了天牢。
馬永壽看青瑰走遠,往回走時只覺得右手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竟像是被熱水燙過一般,一碰,更是針扎似的疼成一片。正是方纔攙扶青瑰時碰到的地方。
馬永壽發呆,自言自語道:“果真是見過的。”
青瑰心下從未有過的疲倦,他以爲的情深,到頭來不過是怨恨和交易,當真是可笑。華燈初上,怕是在陰冷地方呆久了,青瑰只想朝着熱鬧地方走去,不自覺便進了煙花巷子,這裡確實是最熱鬧最暖和的地方。
滿街的絲竹琴樂和胭脂香氣,二樓廊間傳來嬉笑聲不斷,青瑰擡頭看去,忽見天上飄落下來一張紅紙,青瑰擡手接住,一看,是張窗花剪紙,說不出是什麼花樣。正仔細瞧着,聽得前面一姑娘道:
“公子瞧夠了便還給奴家吧。”
擡眼便見那姑娘穿着時興水田衣,杏黃月白,桃紅青蓮,鮮鮮亮亮,照得青瑰心裡也跟着亮堂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