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個時候,她是高高在上雷厲風行的姬氏一族族長,姬氏一族聖女,以維護姬氏一族的長治久安爲己任,幾乎從來不關注身邊的人。
而他,身爲姬氏一族長老,隨侍其身側,縱使情深,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在暗中協助她完成她的霸業。直到……
黎湛眼中閃過一絲黯色,隨即飛快抹去。擡眼望向秦無衣的時候,眼神越發溫柔。不管怎麼樣,她再次回到他的身邊,這便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桃花會?”秦無衣哪裡知道黎湛腦中存着關於她的十世的記憶,只在這一世幾年前尋找回憶,然而搜素了一圈,卻還是半點頭緒也無,“可我還是不記得見過你。”
“興許是我見過你,你沒見過我罷了。又或者,你見過我,只是你沒有記在心上。”黎湛輕描淡寫道。當日秦無衣在桃花林中,爬樹摘花像只猴子,將裙子劃破了也不自知。等發現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索性將長裙攔腰撕開綁在腰上,反倒成了一種新奇的裙子。
一聲輕笑從黎湛喉中溢出。
想到當初親五一的天真爛漫,黎湛的眉眼不自覺又軟下來。
想到當初相見不能相認的秦無衣此刻就在自己身邊,在自己面前坐着,黎湛的平日對人冷硬的心都軟了下來。
可誰曉得他心裡有大把大把的話想要同秦無衣說,但是臨了秦無衣到了跟前,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任廣白曾經說過他是個灑脫的人,然而卻不曾說對——他對於萬事都可淡然灑脫,可唯獨到了秦無衣這裡,平時所有的準則,也都可以不顧不管了。
只可惜他太着急,當初爲了阻止秦無衣出宮,他太早將秦無衣帶到姬府,給秦無衣灌輸了太多姬氏一族的東西,導致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秦無衣到現在還是不相信這個事實。
畢竟爲了保護秦無衣,這些事情秦王秦朔竟半點也沒透露給秦無衣,更沒告訴她她的特殊身份。而蒼朮,同樣也將秦無衣保護得滴水不漏,導致秦無衣對身邊的潛在危險,到了近期,纔開始漸漸有些提防。
好在秦無衣的性子不似別的後宮女子柔弱,否則光是他母后的那一頓折騰,就能叫她服軟。畢竟那關乎天黎國威的夜明珠,可不是一般人可以鎮定地抽絲薄繭發現那是假的的。
“對了,”秦無衣趕緊岔這個她不擅長的話題,“你剛纔說霜天曉把夜明珠給了我,可我手裡並沒有,這怎麼回事?”
黎湛心裡劃過一絲嘆息,姬氏一族聖女,歷來無心無情,哪怕輪迴十世,也依舊如此。那種不願觸碰情感的,像刺蝟一樣將自己保護起來的習慣,還是一如既往。
所以,誰說秦無衣不是白蘞,白蘞不是秦無衣呢?
“如果夜明珠不在霜天曉的手上,而他又說的確給了你,那便只有一種解釋……”黎湛調整了心情,然纔要出口,秦無衣似乎已經想到——
“煉秋霜的易容術?!”
重衍宮地宮中,深黑色的檀木棺槨再次打開,一枚豔紅色的妖豔身影恭敬地跪在地上,而她手中捧着的碩大的夜明珠,正是七顆鮫王之淚之首——她從霜天曉手中騙走的。
一股深黑色的煙氣緩緩從棺槨之中冒將出來,越來越快,而後在昏暗的密室中迅速轉化爲一個瘦弱無骨的老人形象,烏黑色的斗篷,還帶着深黑色的斗笠。
他的鬼爪緩緩地伸向煉秋霜呈上來的夜明珠,原本只是兩個黑洞的眼窩中忽然出現兩隻熒光綠色的眼珠子,盯着那東西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着。
他那嘶啞的嗓音原似破銅一般,此刻卻詭異得因爲他的興奮而猛地拔高:“就是它……沒錯……就是它!鮫王之淚之首,只要有了它,咱們慢慢地就可以齊聚七顆鮫王之淚,到那時候,就可以得到白蘞記憶之門的鑰匙!”
“恭喜主公,賀喜主公,這枚夜明珠簡直得來全不費工夫!咱們在其他各國佈下的人也都陸續開始行動,相信很快就能拿到那另外六顆!”煉秋霜眼中閃過一絲喜悅,跟着主公這麼久了,她終於辦對了一件事,算是立了大功!她能不高興麼?
“沒錯……這事情你辦得極好,爲師自然會獎勵你,上回你不小心將紫玄玉簫弄斷的事情爲師便不計較了!改天讓你師兄找個能人修一修即可……”
蒼梧的狂喜,幾乎是煉秋霜不能比擬的。一想到他的宏圖霸業就此展開,他被壓制在這地下幾百年的心,瞬間膨脹!
然而那鬼爪幾乎要碰到夜明珠的時候,忽地一道白光從夜明珠中射出,將蒼梧的魂魄猛地一吸!若不是退得快,恐怕要被整個吸將進去,更別說伸手來握它了。
“主公!”煉秋霜猛地一驚擡頭,但見蒼梧的鬼影已然退到棺槨的那一側,防備地看着那夜明珠,破銅羅一樣的聲音再次響起:“爲什麼會這樣?!”
煉秋霜嚇得臉色都白了,她看着手中的夜明珠,明明她拿着並沒有事,可是師傅卻……
“白蘞!”蒼梧猛地嘶吼,那破銅羅一樣的聲音忽地拔高,攢了內力,幾乎要將煉秋霜的耳膜戳破,“一定是白蘞搞的鬼!就算死了她也不肯放過我!”
“師傅,您是說?”煉秋霜有些不大明白。
蒼梧卻又猛地吼道:“不該知道的你別問!通知戰北冽,儘快找到另外六顆夜明珠,越快越好!我要趕在白蘞未恢復記憶,殺了她!”
他狠狠地盯着那顆泛着幽藍色的夜明珠子,明明當中純淨得如同仙山的一輪月,可它卻明明也是鮫王的眼淚,死了撫夫婿的眼淚!白蘞竟然早在幾百年前,爲了防止她們拿到她記憶之門的鑰匙額在上面設了攝魂咒!
哼!等他想到辦法靈肉合一,看白蘞還能如何他!
“殺了她……”蒼梧的魂魄咬牙切齒地碎碎念着,彷彿念着一句來自地獄的可怕咒語,聲音減低,慢慢又化成菸絲縷回到檀黑的碩大棺材中,“殺了她……殺了她……”
直到那棺材漸漸合上,那聲音才終於消失,卻在煉秋霜心頭成功種下了音蠱。煉秋霜眼中閃過一絲殺意的紅光,叩開一面隱蔽的牆,閃身而去。
“殺了她?!”地宮中,戰北冽冷笑,他執着煉秋霜遞過來的夜明珠,幽藍的光線照出他常年蒼白的臉色,彷彿又詭譎了幾分。
他狹長的鳳眸中閃過一絲冷笑:“現在還不能殺她,若是殺了她,豈不是好多人都沒有利用價值?!”
殺了秦無衣?此刻若是殺了秦無衣,蒼梧便少了一個最大對頭,到時候一切還不都是蒼梧說了算!如今蒼梧還未恢復真身便已經將衆多撒開的網都彙集起來了,若當真殺了秦無衣,等到他恢復真身,哪裡還有他戰北冽的位置!
這些年,可都是他一個人在奔走,他憑什麼將手中的權利拱手讓位?!最好,蒼梧和秦無衣鷸蚌相爭,他這個漁翁麼……
煉秋霜看着戰北冽泛着陰狠的臉,明明這張臉一眼望去讓人移不開眼,可卻偏偏,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眸中的陰狠與冷漠,如同地獄之神的殺伐之氣,他那泛着猩紅色光芒的蛇杖,還有那用人骨做成的支杖,同他身上純潔的白袍形成了最最強烈的反差。
你若以爲這樣一個人身上會有情,那便大錯特錯了。他的眼裡,你甚至看不到恨。他似乎不恨任何人,只不過,他想殺人。只是單純地想殺人而已。
“怎樣?屠染那小子,最近有什麼動作?”戰北冽不過玩弄了下那夜明珠,瞬間便失去了興趣,丟給煉秋霜。不論這些夜明珠在誰的手上,最後,他只需要拿到藏寶圖就好了,無需花費什麼力氣。
煉秋霜接過夜明珠,聽到“屠染”這個名字,頓時冷哼:“他還能到哪裡去?還不是你上回同他說的,秦無衣恢復記憶,所以他才變回屠染這個身份。現在發現秦無衣並沒有恢復記憶,還不是回到他的老位子上去。這個男人也真是癡情……”
“癡情?”戰北冽嘴角的冷笑不消反增,“他那叫蠢!既然深愛她,又到了手,何不直接得到她?本國師給過他機會,但他自己不珍惜,現在黎湛發現了他,他還能那麼容易得手麼?就連秦無衣都對他有了防備!不過這樣也好,將他放出去,黎湛自然會分些神,咱們也好趁機鬧上一鬧……”
戰北冽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紅光。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連日來秦無衣忙着照顧隨雲殿中的蒼朮,無暇關心別的事情,成日裡不過給秦綠蘿、左爰請了安,便到地宮中陪着蒼朮,果然不出半個月,蒼朮的病就漸漸好了。
這日秦無衣依舊端着湯藥來到隨雲殿,便見蒼朮下了牀在殿中“嚯嚯嚯嚯”地練起了功夫,眼見好了大半。
蒼朮鼻子動了一動,忽然聞到一陣苦味,遂眸光一閃,裝作未曾聽到秦無衣的腳步聲似的,越練越起勁,練完一遍又一遍,順着練一遍,倒着再練一遍,見秦無衣還未走,從中間挑了一段還練——
“師傅啊,您就別裝了,我在這兒坐着都快睡着了,您該吃藥了!”秦無衣坐在桌邊撐着下巴,她的面前正是蒼朮該喝的黑乎乎的苦藥。蒼朮不喝,全都薰着她了。
“不喝!”蒼朮索性耍起了脾氣,“我已經好了,你看我,都練了這麼久了,還不帶喘的。”
“是不帶喘,渾身的汗都快流一缸了吧?”秦無衣眼珠子一轉,心生一計,“師父,你要是怕苦,我去給你去蜜棗可好?最近左貴嬪懷着肚子,也嫌那藥苦,所以就有個叫璇兒的宮女啊,就想了個辦法,將那碩大的蜜棗取了些,等左貴嬪將苦藥喝了,再給她吃些蜜棗,誒果然,左貴嬪後來就好受多了,每次都乖乖地喝藥呢……”
秦無衣故意將這件事情說得囉裡囉嗦,果然看見蒼朮功夫越練越慢。只是半晌,只聽蒼朮道:“你怎麼拿我和一個小姑娘比?爲師怎麼就怕苦了?爲師這是身體好了,不願意多喝藥。你沒聽說過嗎?是藥三分毒,爲師可不像你百毒不侵的……”
秦無衣見勸說不動蒼朮,心中又生一計:“師父,您要是不喝了這藥啊,就沒有您最愛的魚羹咯……”
一聽魚羹,果然,蒼朮練武的動作便頓了一下,他的腳正擡到頭頂,左右手正比劃出一個防守的切式,聽到這話,慢慢地以左腳爲中心旋轉,待將臉轉向秦無衣,這才眸光熠熠地問道:“玉米香的魚羹?”
若是這會兒黎湛在的話,就會發現蒼朮此刻眸光熠熠的眼神,簡直同秦無衣有壞點子的時候一模一樣。也不知道這師徒倆,究竟是誰學的誰。
“是啊,”秦無衣故意懶懶地道,“我可是起早就去準備了食材,將鮮美的魚都殺好了,加了佐料在醒着,本想着等你喝了藥我就去做魚羹,這會兒估計那魚醒得都快發臭了,唉,這魚羹是做不成咯……”
秦無衣面上閃過無限的可惜:“唉,那可是半肘長的湖魚,鮮美得……”
秦無衣話未說完,但見蒼朮一個箭步飛身上前,將那藥碗端了起來,幻想着這飄來的難聞的苦味就是那美味的魚羹香,喉結上下翻動,“咕咚咕咚”三下兩下,便將空空的碗底對着秦無衣。
秦無衣看着他那緊鎖的眉頭和努力憋着氣的嘴,收回藥碗:“把最後一口吞了。”
蒼朮艱難地往下一咽,長開嘴讓秦無衣檢查。秦無衣瞟了一眼,起身:“這還差不多。”
“那我的魚羹呢?”蒼朮見秦無衣要走,急道。
秦無衣眨眨眼:“我還沒做啊。”說着轉身。
“你……”蒼朮指着秦無衣的背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秦無衣好笑地回頭:“我只是說沒做,又不是說不做。”
蒼朮一噎,揮揮手讓秦無衣去了:“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等等!”
“怎麼了?”秦無衣回身。
“你剛纔說的那個宮女叫什麼來着?”蒼朮皺着眉頭問。
“璇兒啊,怎麼了?”
“哦對,璇兒,你把她的那個什麼蜜棗,給爲師來一點……”
“噗……”秦無衣頓時笑得不行。
“快去取!”蒼朮紅着臉幾乎暴走。
御膳房,秦無衣細心地在魚缸裡挑選着適合做魚羹的魚。
魚缸有半人高,擱在御膳房廚房前的空地上,並排一共十個魚缸,每個魚缸中都有不少於十條半肘長的湖魚游來游去——秦無衣第一眼看到這麼多魚,腦子有點懵。
雖說現在開了春,但畢竟是萬物初長的時候,她不過是提了一句要這麼大的魚給師父做碗魚羹,黎湛二話不說,才一個下午的功夫,就不知道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魚——這些魚都在冬天悄悄長的嗎?
秦無衣選中其中一條,正要伸手去撈,忽然一隻白嫩的手臂伸了過來:“秦美人,水冷,還是我來吧。”
那聲音輕柔,不似黎湛的聲音冰泉乍響,更像是純粹燻人的晚風,聽着聲音就能想象對方一定是個美男子。
秦無衣順着那手臂往上瞧,雖然那手臂看着白皙,但上頭的肌肉隱隱若現——對方說着話,十分自覺地擼起袖管,便往水下扎。
但見那少年一臉清秀,五官柔和,白白淨淨得就像一隻玉瓶。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腰間繫着一枚血紅色的玉佩,形狀看着卻有些熟悉。
那少年動作利索,瞅準了秦無衣看中的魚,試探地勻速出手,剛下水的時候驚得魚們四處逃竄。但他分外專注,不敢錯眼,定盯緊了秦無衣那條魚,猶自慢慢地將手靠近它,等它試探夠了,覺得沒有威脅,忽地一探一抓!
誰料魚在水中久了,魚身分外滑溜,眼看那魚就要從少年手中掙脫,少年另一隻手來不及擼起袖子便加入戰鬥,直抓得滿頭細汗方纔終於抓住那魚。
晶瑩的汗珠在少年光潔的額頭上閃着剔透的光芒,就好像清晨花瓣上點點露珠——少年的臉,本就清秀得花兒一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好像爲了抓到魚而很有成就感。
只是那魚依舊瘋狂地扭動着,濺了那少年一臉一身的腥水,頓時分不出他額頭上的是汗,還是水。
秦無衣輕笑地遞過簍子,竟然還是個孩子——雖然她的年紀也不大,但這個少年,讓她隱約想起一個人。前世未曾胎穿之前,她在單位遇見的一個花兒一樣的少年,大概也是這樣的年紀。
那少年穿着襯衫打着領帶,儘管留着寸頭卻無法掩飾他身上的帥氣,反而讓他的精神面貌看起來更加抖擻。他笑起來,也是一口整齊的白牙,只是她還未來得及接觸,回到家才躺牀,便莫名其妙到了這個時空。
若黎湛所說她是姬氏一族聖女,她的十世輪迴也是真的,那便說明,她的前世,就在她躺在牀上想起那少年的時候,便已然結束。
可她至今也回想不起那少年的臉。
魚入了簍子後還在不停地扭動着大尾,走神的秦無衣差點沒端住,還是那少年伸手扶了一下。
這一下扶得不要緊,那少年的手好巧不巧地碰到了秦無衣的。秦無衣禮節性地道了聲“謝”,並未多想便又進了廚房,徒留那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秦無衣入了廚房,熟練地取過案板,還有她從秦泱帶過來的一套特有的道具。洪老御廚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工具——但見皮質的外包一展開,從尖削的剔骨解牛刀,到半肘長的拍板大案刀,零零總總不下十來把,乍一看全都閃着銀光好不亮眼。
而且這些道具,一在它們的樣式齊全,二在於它們的原料,看起來並不像是普通的鐵,亮晶晶得讓人不忍心用來切菜。
秦無衣卻早已經習以爲常,但見她的美眸往那刀中一掃,立即瞄準了最適合殺魚的,將其餘的重新裹上,也合了御膳房其他御廚的眼。
上回給馥太后做菜,其實並不是秦無衣在出手,她只是口述做法,御廚們做的而已。而現在,她得做給自己的師父吃,當然得自己的傢伙,自己做。
秦無衣纔要將手伸進那魚簍子,方纔那抓魚的少年又奔了進來,攔住秦無衣道:“秦美人,這樣的粗活還是我們來做吧,就像上次一樣,您說,我們來做,免得魚腥味沾了您的柔胰,魚血什麼的髒了您的手,這萬一要是被那刀傷了,這可就……”
“你是在懷疑我的刀工?”然而秦無衣一個眼神瞄過來,便將那少年的話哽在了喉嚨裡。
秦無衣的眼神,不再似平時那麼好說話——熟悉秦無衣的人都知道,秦無衣一旦真心實意做起菜來,那就跟換了一個人一樣。她不喜歡被人打擾,更不喜歡別人在這兒指手畫腳。
這就好比她畫畫,潛心作畫的時候,容不得半點雜念。
那少年伸出去的手尷尬地收回,“滴答……滴答……”他的袖子還在不停地滴水。
“回去換套衣服吧。”說着話,秦無衣伸手從魚簍子中將魚捏了出來。那魚仍舊在甩頭甩尾,卻神奇得彷彿黏在秦無衣手中的一件藝術品。
隨後在衆人驚呆了的眼神中,秦無衣竟然將那魚當做蘿蔔一樣往空中一扔!魚離左手,右手起刀如扇,飛速舞動間生出晶瑩的刀花讓人眼花繚亂。
可每一寸刀鋒都準確地對着扭動的魚身,先是魚頭而後是魚身,斬魚鰭刮魚鱗片魚身,魚鱗落下如天女散花,雪白的魚肉白花花似雪。
待魚全然貼着案板,魚身魚鱗魚肉魚肚,竟皆乖乖地分了組。沒有一片魚鱗落在魚肉中,沒有一點魚腸子混在魚肉中。魚頭完好無損,和肚中破出的魚耔堆在一起,讓人目瞪口呆。
那要接刀的少年瞬間傻了,這還是人麼?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見切魚還能這麼切的……還好剛纔沒有接刀,如果接了,豈不是糗大了?
而他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想,那麼方纔其實秦無衣儘可以自己抓魚,而且,還不會像他那樣抓了半天渾身是水才終於將魚抓獲的吧……
而周圍的其他御廚,也早已驚呆。別說是這個小小少年,就是洪老御廚,也未曾見識過這樣的刀法。
這樣的刀法倒不像是在切魚,倒像是劍法。秦無衣刀刀凌厲見風,嚶嚶有聲,若不是她極力控制,此刻附近的物件恐怕都得遭殃。
秦無衣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錯,她之所以能在秦泱的時候就開始練習凌霄心法和師父所教的凌霄劍法而不被人發現,完全是因爲她的練習場地與別人都不一樣——見過在廚房練功的麼?
秦無衣便是一個。
她將師父所教的心法和劍法,同着刀法結合,不僅讓自己的功夫日益進步,而且還研究出了不少新花樣,讓她做出的菜餚都有一種別人無法企及的口感。
比如這道魚,切魚結束的時候魚嘴仍然一開一合,顯然還是活的,這樣的魚下鍋,出來的味道鮮美非常。
只是看在別人的眼裡,秦無衣的刀法充滿了詭異。只有唯一看出端倪的洪老御廚稍稍能夠理解。但同時又覺得,大王所說的,讓他們同秦美人學習廚藝的事情,好像有些任重道遠起來。
秦無衣這頭忙得不可開交,隨雲殿中,蒼朮卻坐不住了。他揹着手在殿中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估計走得那燭火都有些不耐煩了。
留着隨侍的丫鬟叫採璃的,是黎湛身邊的人。她身着粉紅色的宮裝,笑起來的時候讓人想起海棠。
採璃看蒼朮走來走去的樣子破位可愛,卻還是笑着勸道:“蒼老前輩,您就坐着等吧,美人中午說了要做魚羹,大王就着人去捕魚去了。這會兒,美人估計已經在做着了,很快就好……”
蒼朮卻好像沒聽到採璃的話似的,兀自緊鎖着眉頭,伸手捋了捋了下巴,手中一空,纔想起來自己的鬍鬚早被戰北冽那傢伙折騰沒了。
他這才停了下來,兀自沉吟一下,這纔對着採璃道:“那個丫頭璇兒,你認識麼?”
採璃愣了一下:“您說的,是哪個璇兒?”天黎後宮那麼多人,她怎麼會記得誰是誰呢?除非經常打交道。
“就是……御膳房的,給那個左……左……”
“左貴嬪?”
“誒對,給左貴嬪送什麼蜜棗的,”蒼朮低頭用手指在太陽穴邊轉了轉,好像在回憶什麼,然後擡頭,“她叫璇兒,你認得她麼?”
採璃搖搖頭,隨即疑惑:“您問她做什麼?若是奴婢不認得的人,大概都不在美人或者大王身邊,想來是不大打緊的。您怎麼突然想着問起她來了?”
“她……”蒼朮眉頭一挑,支吾了半晌,瞥見桌上的蜜棗,這才道,“她不是有什麼蜜棗麼?老夫覺着她的蜜棗同別處的蜜棗不同,特別好吃,所以就想着,能不能讓她再送一些過來?”
“可以啊……”
“親自送。”
蒼朮定定地看着採璃,好像有些期待,倒把採璃弄得糊塗了“爲什麼……要她親自送呢?咱們這地宮,是不能進外人的,她若是來了,這……豈不是……”
蒼朮這才點了點頭:“恩,也是,這地方她是不能來……”
蒼朮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招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兩手撐着大腿猶自道:“那老夫可以去她那兒啊……”
“您說什麼?”採璃沒聽清蒼朮的話,皺着眉頭問。
“啊,沒什麼……”蒼朮忙矢口否認,轉而又問,“那御膳房在什麼地方,離這兒遠不遠?”
採璃這才“噗嗤”一聲笑開:“您啊,別急。御膳房離咱們這兒不算遠,您出了這冬欣宮往東走,再往北走……”
“什麼往東走,再往北走的?這是要去哪兒?”採璃才說得起勁,秦無衣領着一宮女進了來。
蒼朮鼻子像靈狗一樣一聳一聳,循着香味站起來,看見秦無衣身後侍女手中提着一個保溫的食盒。一股恬淡的玉米香混着魚香飄進了蒼朮的鼻子。
“無衣,你還是這麼疼師父,說給做魚羹,就給做魚羹!”說着,蒼朮孩子似的搓了搓手,“哈哈”了兩聲,使勁地聳了聳鼻子。
“當然了,我是誰啊?”秦無衣打開食盒,整個大殿頓時香飄四溢,就連一邊的採璃都暗暗吞了吞口水。而那個隨行而來的宮女,早就被薰得不行了。
“我可是您的愛徒……”秦無衣眸光熠熠地從食盒中端出一隻瓷碗,頓時將蒼朮嚇得後退兩步:“我不是說了我已經好全了麼?怎麼還要喝藥?!”
“來,乖,師父,您得把這個藥喝了,纔有魚羹吃。您要知道,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您中午吃了蜜棗,晚上吃魚羹,這魚和熊掌您都得了,再好不過,”秦無衣將那藥碗又往蒼朮面前一遞,“您可不能耍賴啊。”
蒼朮鄙夷地看了眼那碗黑乎乎的藥湯,就這藥,他都已經連續喝了有半個月了,現在一想起這個藥,他的胃就能立即翻滾起來。
可是他看一眼還有一層未打開的食盒,一邊腹誹秦無衣的狡詐,一邊捨不得那香飄四溢的多年未曾喝到的魚羹,纔要伸手,又頓住:“可是藥不都是飯後才喝的嗎?!”
說着,蒼朮很是得意自己想到了這一茬。然而秦無衣早有準備,揚聲道:“都進來吧。”
秦無衣話音剛落,但見殿門一推,四五個粉衣侍女立即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是一隻精緻的兩層食盒,不多時擺滿了一桌子飯菜。
秦無衣壞笑着將筷子往飯碗上一擱:“師父,吃飯吧。吃完了,咱們好喝藥啊。”小樣兒,她畢竟是蒼朮的徒弟好吧?當年父王請了好多個教習老師,全都被她給玩壞了只有這個老頭子,頑強地活了下來。並不是因爲這老頭子有多麼頑強的抗體,完全是因爲秦無衣覺得這老頭子玩不膩。
後來她十二歲那年蒼朮走了,只將凌霄心法和凌霄劍法留給她,但她也同這個老頭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雖然,這中間不知蒼朮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但秦無衣也時不時做些菜餚給他吃,也算他的補償。
也正是受了這古靈精怪的老頭子的指點,秦無衣纔想到要將刀工與劍法結合來掩人耳目的一招。
所以,那麼多年的師徒相處,秦無衣怎麼會摸不透這老頭子的脾性?他一皺眉,她估計就得知道他要打噴嚏了。
蒼朮癟着臉,不樂意地坐下:“可這要是吃了飯,再喝了藥,就沒有肚子吃那魚羹了……”
“有的,放心,”秦無衣在其對面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蒼朮,看着久違的師父被她欺負得有苦說不出的樣子,心裡卻沒來由一陣暖流淌過,終於軟下了語氣,“要不你飯少吃些。”
蒼朮抓起筷子:“魚羹會涼的……”
“那您快點吃!”秦無衣覺得自己真的太久沒欺負師父,師父都開始翅膀長硬了,屢次頂嘴,還是說這半個月她對他太好了?
秦無衣忽然一吼,倒把一邊的採璃嚇了一跳,再看秦無衣,卻無半點真的生氣的樣子,只是有種恨鐵不成鋼,遂偷偷掩着嘴笑了兩聲。這師徒之間,簡直身份顛倒了。
黎湛緩步而入,笑道:“生活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秦無衣頓時滿臉黑線,黎湛還是不要說冷笑話的好,真的很冷。
“我暴躁麼?”秦無衣拖過椅子坐下,替蒼朮盛了碗湯,“看來我平時對你們都太好了,才讓你產生了這樣的錯覺。我暴躁的時候多了。”
“可不是,”蒼朮抽空道,“湛兒你是不知道,這小妮子才七歲就會吼人了,性子半點不像個女孩子。本以爲她長大了,出落得成個大姑娘了,又嫁了人,性子應該會變得溫柔一些,誰想到她還是這幅德行。我可跟你說啊,前陣子我看這小妮子的樣子,還以爲她轉了性變了,誰想到老夫這病一好,她就原形畢露了……”
說着,蒼朮心虛地向秦無衣瞟了瞟。
秦無衣卻笑得像一朵盛開的大麗花,露出標準的八顆牙,對着他分外鼓勵地眨着眼:“恩,您說得太好了,您說得太對了,您吶,繼續說……”
蒼朮後背一涼,聳了聳肩埋頭吃飯。這小傢伙兇人的時候可怕,不兇人的時候,一旦對着你笑眯眯的,那便更可怕了。
“這纔對,”秦無衣等蒼朮吃得差不多了,便將笑臉一收,正色道,“我可都查過了啊,的確當時是煉秋霜扮的我。她扮的我,恐怕都有七成像了,連霜……”
黎湛擡手止住秦無衣,將採璃遣走,細心關了門在門外守着,秦無衣這才繼續道:“就連霜天曉都被騙過。咱們的鮫王之淚之首,現在恐怕已經落入戰北冽的手裡。”
蒼朮將碗筷一放,一改方纔打打鬧鬧的樣子,嚴肅地擡眼看向秦無衣:“咱們?”
秦無衣點點頭:“黎湛都和我說了,這七顆鮫王之淚就是開啓我記憶之門的鑰匙。要想讓我儘快恢復記憶,就必須集齊這七顆鮫王之淚,而後從我的記憶中找尋藏寶圖的線索。”
“這麼說……”
“師父,您就別再懷疑這件事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所說的姬氏一族究竟是什麼,但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太多都是衝着我來的。而且我猜測,戰北冽將您帶走,一定也跟我有關。當初戰北冽故意在朝堂上將您耳朵的複製品帶到朝堂之上,估計就是想借着悠悠之口將這件事傳到我的耳朵裡。”
秦無衣看了黎湛一眼:“當然了,我一直到後來都不知道這件事。還多虧了黎湛將這件事情壓下來,還還了戰北冽一道,否則,您也知道的,以我這麼‘暴躁’的性格,估計會不顧一切去找戰北冽。到時候他有什麼要求我不答應?”
“這些都是無衣自己想明白的?”蒼朮看了看黎湛,眼中閃過意外。這番話要是從黎湛的口裡說出來,他估計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但這可是秦無衣,黎湛前陣子才說秦無衣不相信姬氏一族的事情,而現在,秦無衣竟然能將事情的細枝末節都想得如此透徹。
黎湛輕輕點了點頭,迴應了蒼朮。秦無衣並不是不聰明,她只是不想管。其實她也是前陣子纔想明白的。
那晚她逃出隨雲殿,對着郎朗月光看着高高低低的天黎後宮,吹着冷風,思路清晰後,便很快將很多看似毫無聯繫的事情一一拼湊,聯繫起來,也才發現在這張錯綜複雜的大網中,不管她秦無衣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已經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她甚至在想,如果黎湛當初並沒有將自己用計謀——荊天羽的假意攻打上坊城,讓其他國以爲黎湛這是在逼婚,更沒有順着她的心意,到貴祥酒樓守株待兔,她現在,會在哪裡?被戰北冽擄走?還是隨隨便便和親某個國家,然後半路逃脫,卻被戰北冽的人追殺,亡命天涯?
她不知道。
畢竟人這一生,任何一個微小的選擇,都可能改變未來的命運,走向不同的結局。
“而且近來收到消息,各國的夜明珠陸續失蹤,戰北冽的人已經開始放大動作了。”黎湛的食指和大拇指又開始不自覺地摩挲起來。
黎湛話音未落,但聽見一個小小的翅膀飛動的聲音“撲棱棱”,“撲棱棱”,在外頭不停地拍打着隨雲殿的大門。
“哎喲喲,你打我幹什麼?我可是你們秦美人的愛將……啊!”
“住手!”秦無衣開了門,但見採璃正揮着匕首向黑雀削去,忙喝止。採璃忙收手,她那愚蠢的小黑雀鬱悶地一陣滑翔,飛進隨雲殿。
“這是我的信使,往後它來,就不必攔着了。”秦無衣吩咐採璃,採璃點點頭,重新守在門口。
秦無衣進了殿,但見自家小黑雀正拿着屁股對着她,站在壁燈上生着悶氣。
秦無衣豎起耳朵,只聽那小玩意兒自個兒碎碎叨叨:“過分,派人家出門,回來不迎接就算了,竟然還讓人來削本雀。本雀可是尊貴的暹羅雀的王族,哪裡能這麼對本雀,哼哼……”
然這頓碎碎念聽在黎湛二人的耳朵裡不過是低低的鳥叫聲罷了,算不上清脆也算不上沙啞,只是叫聲比平常的鳥叫稍微有些節奏,好像在說話。
“小黑?”秦無衣雙手環胸走到那雀面前。
“……”
“小小黑?”
“……”
“小黑黑?!”
秦無衣不停地喚着,那雀兒見秦無衣理自己了,有些心動,遂稍稍偏過頭來偷偷瞄了秦無衣一眼,見秦無衣正一臉討好地看着它,頓時心裡十分受用,傲嬌地將頭一昂,屁股一撅,裝作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
“丫的,你下不下來?!”秦無衣“唰”地一聲抽出腰間紙扇,幾乎同時地,那小雀兒“唰”地一聲轉過身來:“誰讓你不來接我?害我差點都被煉秋霜給煉成毒藥了?!你看我身上尊貴的羽毛……你看,你看!”
小黑雀舉起右翅膀指指自己的左翅膀,又舉起左翅膀指指右邊翅膀,又在那燈臺上轉了一圈展示給秦無衣看。果然,那雀兒從前被寅生賭氣薅了以後好不容易長出來的薄薄一層毛就這麼又薄回去了。
“本來這陽春三月,本雀正是羽翼豐滿的時候,你看你看……”
小黑雀最後一指自己的禿頂:“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