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鎮天放開她,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一點。再給她倒了一杯溫水。聶佳捧着水杯,看到已經不再下雨,窗外的黃浦江在雨後的洗禮之下,美得如此誘人。卓鎮天站在她身後,指着對岸的那一片繁華,“這個年代誰不自私?我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即使是……特別是雷揚,雷厲風行,手段殘忍利落。有的時候我都覺得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不過他優柔寡斷的時候,比我要多得多。”轉而又上來從背後扶住她的肩頭,“所以他才這麼難都忘不了你。”繼而放手,又再度開腔,“從來沒有好的自己,關公也有對頭人,曹操也有知心友。你能給我說出一個名字是全世界都喜歡的嗎?”
她回過頭,言詞懇切,“你知道嗎?十多年前我在深圳找工作的時候,去的前面三家律所,問完過司考沒,第一句話就是‘你會不會做併購’‘我要人馬上可以幫我搞上市’。到後來我纔在一家小律所找到工作。但那些在大律所面試的經驗,我至今都很難忘。做生意是不是應該老實一點?我只知道,凡是在中國老實做事的,最後都活得好。丁磊、馬雲都是這樣。而搞資本運作的,大都翻了船。像黃光裕那樣剛開始還踏實,到後來竟迷戀資本到這種地步,最後翻了船。”語氣突然加重了幾分,“而你,本身的基礎就已經不好,底子已經不乾淨。現在還總不肯從資本遊戲中退出。我就是一個對資本運作很反感的人,我不喜歡併購,對錢能生錢的事情始終沒有搞明白。”他望着她,很多感受似乎噴涌而發,“開弓沒有回頭箭,有的時候,你一開了個頭,註定只能在這條路一孤注一擲。”
她搖頭,“說得難聽點,你跟官員勾結買那些公司又再賣出去。染指那麼多行業,也許他們早就注意到你了。早年你幫雲南那邊帶毒,還利用你的那些名目衆多的公司來方便出境和走私,到現在依然也可以追溯。我曾經目睹過那麼多次火花四濺的談判現場,我不僅對併購這種錢能生錢的事情始終沒有搞明白,也不明白爲什麼這麼多人都愛做房地產業?也許,你跟雷揚都瘋了。方法總是會有的。現在,國稅和地稅查還查得緊嗎?”他自嘲,“連國資委都來人了,你說呢?”她眉一皺,“你真是瘋了!”
過一會兒,又不無憂慮的說,“不然找老葉問問看吧,李燕妮家裡全是當官的,長三角基本上全是她們家的裙帶關係。這種資本的事,說髒還是說乾淨,有的時候甚至就只在幾個人的脣齒之間。至於毒的事你早就不在做了,證據難找些但對你有利的終歸還是有的。只是你吞併那麼多公司時,連國企的那些個爛帳你都要貪來做一做,還緊咬鄒家不放。狗急了也還是會跳牆的!”
他唉了一口氣,“也許情況沒那麼糟呢。以前那麼多次,我不是也躲開過檢查了嗎?”她搖頭,“如果上面一旦真決心要動哪個當官的,你以爲哪家公司跑得了?你帳面做得再幹淨,那些骯髒的角落只是暫時被掩蓋住,總有想糾住你的人想要讓它們大白於天下。而且,你的自信平時還能頂他們,就怕牆倒衆人推,幾方力量同時攻擊的話,你根本避無可避。”她第一次跟他談得這麼深入。一直以爲他終於找到所有流浪的終點,而她是自己美好的港灣。但現在緊緊擁抱的兩人,就好似是那風雨飄搖前2個互相取暖的小動物,只能緊緊的靠在一起。這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是無能的,當她要開始給他分憂的時候,卻送給她這麼大的一個難題。“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說,“好。”不用再多說什麼,再多問什麼。信任就此迷漫開來。即使你現在身陷泥潭,我也不會拋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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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衣服,卓鎮天開車搭她去上海的郊外。本來她以爲會去哪個墓地的,沒想到拐七拐八的竟來到一個好似公園的地方——竹園。門口有人長年看守,但對於卓鎮天這麼深夜時刻的造訪似乎也不感到驚奇,那麼他應該是常常來這個地方的了。而且,那人上來跟卓鎮天交代了幾句話:“老闆,北面的那片草長得太高,我已經命人修整好,您可以去看看是否滿意。還有竹樓上的排水系統上個月出現漏水,可能是因爲那幾天普降暴雨所致,現在已經修復完畢。但是各器械用的還是舊有的品牌……”她明白了,卓鎮天是這一片低調的竹園的主人。
卓鎮天又吩咐了那人幾句,他們的車子便再向前進去。車子又在蜿蜒如同迷宮一樣的竹林中前進,空氣因爲大片的竹林覆蓋而尤爲的清新,而且那些如同母親手臂一樣的竹枝竹葉輕撫車窗,這裡的竹子被人打理得太好了,幾乎每顆都是那麼的鮮嫩蔥翠。她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似乎一個將有的答案馬上就要呼之欲出了。
在遠遠就聽到一股唰唰響的水聲後,車子終於在一幢竹樓面前停下來,竹樓高兩層,呈回字形結構,高吊在一片水域之中。全樓皆用竹子搭建而成,門窗上皆提有字。窗花亦是精彩繁複得別具匠心,走廊上吊着紅燈籠,非常的中國風。聶佳倒是蠻想進去看看,但他再一次的下車爲她打開車門後,並沒有這麼做。而是牽着她的手,往外面相反的方向走去。聶佳回頭看,樓前有一個碩大的噴水池,面積大到水一直流完整個竹樓的底部。倒不是中國傳統的那種假山泉水,而是西方的那種噴水池。而且還特別的大,水流長年不息,聲音更是大到他們已經邁出去好多步依然能聽得到。她想,那麼大的聲音,就算再好聽,晚上怎麼能睡得着呢。
卓鎮天拖着她的手,往竹林更深處走去。這裡佈置得相當的溫馨,每隔幾步路就會有一個別致的小路燈掛在路旁,所以不用擔心這麼晚了看不見。又走了不知道多長,也是聽到有流水聲越來越近,一直到撥開重重的竹葉,她竟看一條流水淙淙的小溪!那些潔白的卵石,在月光的映襯在如此的可愛;溪水的兩旁不止有竹子了,也有垂柳榕樹等更多的茂盛綠葉們一齊垂吊到溪水中間,來共同呵護這片美麗的水源。水面清澈見底,裡面也有小魚小蝦在遊。而溪水更是在月光的撫摸下泛着淡淡的光,波光粼粼,甚是誘人。
見到的第一眼,聶佳以爲這只是一個人工開鑿的溪水,可是看到那些水裡的小生物還有水草青苔們,還有蜿蜒得望不到盡頭的源頭及收尾,這應該是一條天然的小河。既然不是小溪人工開鑿爲竹園,那麼,
就是爲縈繞這條小溪而特地建造的竹園羅?在月光中,卓鎮天拉着她的手,轉臉對她笑說,“這裡大部分是填海所造而成。”她暗暗吃驚,什麼樣的人住在這裡,要用這樣的大手筆營造出這樣的世外桃源?他們兩人就這麼的牽着手,並排的站立在溪邊,靜靜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輕嘆一聲,“我是想能不能造出一個世上最安靜的地方,讓我能常常來看他們。”
小溪的流水聲是那麼有節奏,聶佳卻感到了這個男人心中的孤獨,那是一段塵封的歷史,一場屈辱的過往,一段讓他生存下去的恨。她不由得將纏繞在他手中的五指更加緊緻的靠牢他,藉此傳遞給他溫暖。卓鎮天迅速的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彷彿全世界已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相依爲命。他輕輕的道,“我們要過去了。怕沾水嗎?”她疑惑,溪水看上去也不淺,這溪水上並無橋,如何能過?
原來,溪水下面有一連串的石柱,幾近貼着水面的高度,所以能平安順利的過溪。上到對岸,有條掩映在榕樹叢中的小路若隱若現,難怪剛在對面看不見。卓鎮天又帶着她七拐八拐,越過重重鮮花和綠樹環繞,終於來到了一片花海。奇怪,剛纔對岸幾乎全部是竹林,而看不到任何的花朵,現在這邊岸,美麗而又品種多樣的鮮花形成一個個花園,好像走近了電影中的童話世界,美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而眼前的這片花海,更是誇張到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層層甬起的花層,環繞着的是三個大墓,聶佳的心情沉重起來。
卓鎮天將她帶到墓前,她沒有發問。剛纔遠看沒有注意到,原來三個大墓後面還有兩個並排的圓墓,不過後面的兩個石碑上還是空白。在土地葬早已普及的中國,在這個被收藏得如此神秘的角落,而又被打造美麗得如果童話的國度裡,她有理由相信,這兒絕對是土葬。卓鎮天看着她複雜的表情,更握緊了她的手,輕柔堅定的說,“這裡長眠着我愛的人。”
聶佳擡頭看見,那三個石碑上有銘文,更有墓主人的身份——慈姐卓甜甜之墓,胞弟卓鎮之墓,愛妻賈婷之墓。她的眼睛在看到“愛妻”兩個字時明顯刺痛了一下!隨即而來的是心中也那般酸澀!她似乎不知道,抓着卓鎮天的手無形中已經加重了力氣,疼得他也觸覺的看過來!但是是相當的高興的。他攬過她,感覺她僵得有些彆扭了,又再加大力度,把她擁在懷中,面對面與三個大墓站着,說道,“我帶芊芊來看你們了。我很高興,終於又找到愛的人。而且我不會像以前那麼憤世嫉俗了,會和芊芊好好過日子的,你們放心吧……”
她有些尷尬,但又覺得幸福,起碼卓鎮天這10年來一直在追她,現在她是他最最重要的人。那麼又何必跟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爭呢?以後的每一天,他的“愛妻”都會是她了,惟一也只能是她了。她想起,剛剛上岸的時候,因爲有坡度,卓鎮天轉身回頭向她伸出手。他的姿勢,溫和等待的面龐,期待的眼神,寵溺的目光,都讓她想起了那麼多年以前跟雷揚去旅遊時,途中不論是爬山上車時他向她伸出的手。奇怪,那麼久以前的事了,竟然在這瞬間想到。可能是因爲類似的場景,還有他們共同的血緣,她這才恍忽了一下。可也因爲這樣,當她將手穩穩當當的放入卓鎮天的手中,由他拉自己上去,又抱入懷中時,她知道——路,她已經選好了。
聶佳將頭安安穩穩的靠在他的肩頭,在燭火常年燃放的墳前,陪着那些美麗的花草,聽卓鎮天一一講述他當年的故事。他如何的離開家、如何目睹親人的離世、如何的涅槃重生……她每次如此全面而又深刻的走進他的世界,聽着他的敘述,跟着他一些沉浮這幾十年,終於有了感同身受的愛與痛。
她有想過,爲什麼她能原諒卓鎮天而不能原諒雷揚?僅僅是因爲自以爲雷揚傷她比較深嗎?還是因爲卓鎮天長年滴水不漏的滲入感化了她?那天晚上,聶佳拋棄了所有的矜持,與卓鎮天瘋狂的做。就在那座曼妙的雙層竹樓上,從大門口、到廚房,再到沙發上,然後是臥室,嘗試了各種位,花樣百出的各種姿勢,她甚至不管不顧的叫出來。在這諾大的竹園裡,卓鎮天不會讓人靠近這座春意正濃的竹樓。她第一次體會到牀跟春的涵義。
卻在疲憊到半夜時醒來,看到本來亮堂的星光竟被重重烏雲遮住,就連剛纔目睹了他們每一幕春宮的月亮奶奶也不再見一絲芳蹤。空氣如此的沉悶,陰沉的天空,透着隱隱的不安,彷彿有一場極大的暴發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