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已散,文武百官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地低聲討論着朝會上丁大將軍請求解甲歸田之事,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大殿。唯獨仍舊穿着常服、首次上朝的冀王賀昆槿獨自站在路邊,一動不動地望着那湛藍的天。
今日便又是個中秋佳節,十五月圓了呢。中秋,真的是佳節嗎?
腦海中的面龐和身邊一個匆匆而過的人影突然重合,張開嘴,卻又在呼喚吐出之前及時地將稱呼改變,“大……舅舅。”
被叫到的人腳步一頓,本就冰冷的臉色更是黑了又黑。他極不情願地轉過身,陰沉的眼神似乎要將賀昆槿洞穿,“冀王殿下這聲舅舅,老臣可是受不起。尤其是在今日。”
不出意料的反映,卻還是讓賀昆槿的心顫了顫。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右腳向後挪了半步,“舅舅說笑了,今日乃……中秋。”
聞言,秦爍的臉色更是沉了沉,“殿下若是無事,老臣便先告辭了。”不留半點遺憾地扭頭,快步走遠。
秋季的陽光竟仍舊是那麼的刺眼,刺得賀昆槿的眼眶生疼,也刺得她的頭腦針扎般難耐。望着自己那在人前只能被稱爲“舅舅”的大伯慢慢遠去,賀昆槿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隨着那腳步,一點點地被榨乾,踩扁。
“嘿,聽聞那大理寺卿秦大人向來如此,天生就是一張苦瓜臉。”一隻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賀昆槿的肩,“秦兄可別放在心上。”
“李將軍。”點了點頭,算作行禮,並不打算將自己的身份說穿。
“你家殿下呢?”
“將軍尋殿下有事?”
“也算不上是有事,只是……”看了看周圍人來人往,有些不滿,只得向前湊到了賀昆槿耳旁,“大將軍交帥印之事,定與你家殿下有關罷?老頭兒我和丁彥朋友多年,自是曉得他那股倔勁,殿下既能仁義到此,我大約是想……替那老骨頭去向殿下道個謝?”
“……”有些尷尬,“李將軍放心,我定會轉告殿下的。”
“殿下!”一個尖銳刺耳的嗓音在背後響起。賀昆槿聞聲窘迫地撇了撇嘴。
“哎呦喂,冀王殿下,原來您在這兒和李將軍聊天兒着呢。奴才可是尋到你了。陛下急着要您呢,可耽誤不得。”
“……”賀昆槿扶了扶額。
“……”李將軍張大了嘴。
。。。
“兒臣參見父皇……”
“免禮,”頭也不擡地用手中的奏摺指了指一側的椅子,“坐。”
順從地坐下,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賀昆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父皇那緊蹙的眉與透過奏摺打量着自己的眼,她知道他是在等着自己先行開口,等着自己的解釋與交代。可惜,她並不想利用這個機會爲自己辯解些什麼,她也沒有什麼可以交代。
許久,一沓奏章被扔到了賀昆槿的腳前。她彎腰撿起,一目十行地看了看。無一例外,均是開國武將們在請求解甲歸田。
“你乾的?”終是拗不過賀昆槿的沉默不言,主位上的賀益成冷冷地開了口。
“是與不是,均憑父皇裁決。如父皇所知,兒臣從始至終也就只與丁大將軍見過面。”依舊是低頭看着腳尖。
“哼,只與丁彥見過面,你倒是隻與丁彥見過面。好一個兩個三個的開國將軍,瞧見局勢不對,各個都像條泥鰍似的跑了個乾淨。哼,他們倒好,解甲歸田,搏得個忠臣之號,卻給朕留下個忘恩負義之名!”又是一沓奏章被掃落在地,“朕的好兒子啊,一回來就曉得和朕對着幹了!”
“兒臣……”
“你給老子好好坐着!!屁股坐穩了!有本事做,就得有本事認!別在老子面前裝慫請罪!請罪?呵,你怎可能覺得自己有罪?!”
“……”回身做好,低頭看靴。
“……老子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十個巴掌拍不出半個屁的悶葫蘆?”又是一本奏章砸地,“這本,你寫的,郭奇私自與焱國七皇子勾結。給你權利給你機會折騰半天,扔給朕一個死無對證的軍師,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
“說話!”
“這雖不是兒臣想要的,但卻是兒臣查到的。”部分真相而已。
“……”被氣得半天沒憋出一句話。
繼續低頭看腳,嗯,改日得換一雙靴了。
“……機會,朕不會再給。朕再問你一遍,這個不痛不癢的結果,可是你想要的?”
“是。”是與不是,又能有何不同?
“……罷了。”長舒一口氣,揉着眉心靠向椅背,“眼看着你的婚事也近了,既已無他事,那便多對自己的婚事上上心罷。”
“……是。”婚事,將近嗎?
“可與那柳家姑娘見過?”
“回父皇,見過。”
“如何?”
“……”
“……”見家常話題絲毫進行不下去,賀益成疲倦地揮了揮手,“罷了,你先下去吧,去陪陪你阿孃,今夜的中秋宮宴她定是不願來的。”看着賀昆槿的低眉順眼,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綏王也將在,你……控制着點。同爲皇室宗族,你與他日後定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眸中閃過一絲驚訝,“父皇放心,兒臣不會胡來的。”
。。。
絲竹管樂,觥籌交錯,映着那輪潔白圓月的,是宴席,是歌舞。佳節至,百官共慶,就連龍椅上那位也一改平日的威嚴,在臉上掛起了平和的笑意。賀昆槿坐於太子與景王之後的第三位,卻好巧不巧的與同是親王的綏王賀益泉面對着面。
不顧身子的抗議,低頭喝着悶酒,她極力地逼迫着自己不去看對面那嘴角一痣的人影,可惜低着頭,不等於看不見。
“三弟,莫要再喝了,你身上還有傷。”一隻手將賀昆槿伸向酒盞的左手攔住。
“……大皇兄。”悻悻地收回手,傾了傾面前的酒杯,乾乾淨淨。撇開頭,讓那失落與傷感隨着酒勁散去。
“往日那小小年紀,卻總是一副苦大仇深樣子的小矮子,八年不見,這一回來竟成了個酒鬼。可真是嚇着二哥我了。”
“太子殿下,我已經不矮了。”苦笑了笑,五歲的自己冒充八歲的哥哥,又怎能不矮?
“瞧,我們光顧着自己樂呵,竟把這死裡逃生歸來的大功臣冀王殿下給撇在了一邊兒。”一個刻入骨髓的聲音,讓賀昆槿幾近耗盡全身力氣才未將恨意擺上臉。“來,昆槿,讓皇叔敬你一杯。”
入口的酒似乎苦到了胃裡,卻怎麼也抵不過心頭那對自己的百般憎惡。憎惡自己仇人在前卻無能爲力,只能恥辱地敬酒、賠笑、行禮。如若可以,她當真很是樂意作出與十一年前那大雪日如出一轍的決定。可惜,現今的她,已經連當初那任性與衝動的權利都已失去。
帶着張隨和的面具,微笑,喝酒;笑到僵硬,喝到麻木。這便是中秋佳節,這便是月圓之夜。而父親與哥哥的與世長辭,也是在十一年前那樣一個亮到刺眼的相似的夜。頭重腳輕,肺腑疼,尋個藉口離席,暈暈乎乎毫無目的地遠去。
。。。
偌大的瑤笙宮沒見着幾個人影,甚是冷清。馮羽提着燈籠來到那異常安靜的寢宮大門前,想了想今夜的特殊,隔着高牆瞧了瞧那並看不見的羣臣共樂的地點,搖了搖頭,帶着傷感的步伐走遠。一牆之隔,一念之差,切碎了多少美夢,擋住了多少思念。
一個常人瞧不見的光罩,將貴妃的寢殿籠罩。寢殿內,燭光搖曳;桌旁,一對母女。
“阿孃,吃些月餅罷。”扁平的月餅將那伸向母親的手襯得更是嫩小。“阿孃年年如此,阿爹若是曉得了,也定不會開心的。”
“蓉兒,我說過,莫要在這宮中提你阿爹。”母親蒼白的嘴脣抿了抿,“在這兒,你的阿爹只有一個,便是皇椅上的那位。”
“阿孃放心,我早已將這寢宮用幻術隔離了。旁人哪怕是進來,看到的也只是我抱着阿孃睡覺而已。”又將小手中的月餅遞了遞。
拗不過小女兒的堅持,只得小口咬了個邊兒。入口即化,可那本應是糖制的月餅,留在舌尖的卻苦澀腥鹹。
“哎,這都什麼時辰了,也不見哥哥回來。”小嘴嘟了嘟。
“你哥哥她……”宮宴,綏王,青兒她……
紅得泛黑的血渣,冰冷冰冷的女兒,煞白煞白的臉。十一年前自己遲去的那個雪夜,是秦笙夜夜的夢魘。
“阿孃?”蹭入母親的懷中,眼裡是滿滿的擔憂。
“你哥哥她要回,也是回王府啊。”回過神,擠出一個悽慘的笑。
“……哦。”這麼多年來,賀蓉已經明白,自己母親的心中有着無數個深不見底的傷口。當傷口疼時,自己能夠做的,只有陪在母親一旁,安安靜靜,不去觸碰,不去詢問。
她很聰明,她很成熟,她所明白與知曉的,比母親和哥哥認爲的要多上很多。可是她卻知道,明白歸明白,知曉歸知曉,自己的主動揭破,除了讓母親和哥哥傷上加傷,並不能做到其他的什麼。自己作爲唯一一個僥倖逃過一切災難的女兒,所能做的,只有陪着母親與哥哥,給予她們空間與時間去慢慢忘記,去讓傷口緩緩癒合。
女兒再度往自己的懷裡蹭了蹭,汲取着自己的溫暖,可秦笙卻明白,這是女兒無聲的安慰。她真的很慶幸,慶幸即便失去了他,失去了所有,他還是爲自己留下了兩個貼心的女兒。靠着懷裡的女兒,真的很是心安,很是心暖。
。。。
寂寥無人的山頂,竟有着那樣突兀的一片竹林。從宮宴中尋了藉口溜出的秦爍,亦或說,朝凌爍,就這麼獨自一人,拎着一瓶酒,孤孤單單地在這片竹林中晃悠着。酒後的步伐左搖右擺,左腳拌到一棵竹,踢得沙沙作響;右腳踏入一個洞,一陣踉蹌。
“阿熠,十一年了,那蕭笙和你那養子都還安好,大哥我也算是完成着你的遺願。他們還好,只是不知,你和青兒在地下過得可好?”一瓶酒划着肆意的弧線,沁入泥土,“哼,今日見到那賀昆槿了,大哥我還是替你不甘啊。替那蕭笙養兒子,還因那蕭笙而死。可他們呢?她兒子今日還對着那綏王笑得歡着呢。朝凌熠,你說,你值嗎?”
一屁股栽倒在地,提溜着空蕩蕩的酒瓶,喃喃自語,“當年就不當讓你去拜那個劍仙爲師,明明天賦卓越,卻還放着好好的幻靈族少主不當……大哥愧疚啊,揣着個你既走了那將來族主之位便歸我的心思,竟幫你瞞着阿爹讓你去了。後來又……阿爹說的沒錯啊,我心不正,當不得那族主……”
哐啷,酒瓶落地。
“幻靈族,虛與實的紐帶。若是我們能將虛,變成實,該多好?如此,一切便可回到從前。呵,你瞧,我果真是心術不正呢。”伸手遮住那刺眼的月光,也攔住了那即將溢出的淚,“也難怪,這麼多年了,阿羽始終不願再見上我一面。這樣的我,又怎敢妄求她原諒呢?只是不知……她在宮中,可好?”
迷迷糊糊間,兄弟倆人幼時的貞貞幕幕都一一在眼前浮現。哥哥的平庸,弟弟的優秀,讓哥哥從最初的爲之驕傲,變成不屑,變成嫉妒,變成幽怨。或許是真的妒忌,或許只是單純的施以援手;或許是真的束手無策,或許只是一念之間錯了一步;但從最初的協助弟弟拜師起,到後來的疏忽,直至最後那月圓之夜的錯誤選擇與遲去一步,中間的星星點點,都導致了最後的萬事破滅。弟弟的離去,妻子的責怨,就似一根烙鐵,狠狠地將哥哥的自責,刻入了哥哥的心尖。
啪!靈識的一陣動盪將秦爍從醉中驚醒,一個激靈跳起,警惕。只見四周的竹林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散去,不一會兒就變回了那光禿禿的山頂。
自己所設下的幻境,被擊碎,被入侵。是誰?會有這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