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開來來往往的衆人, 偷偷潛入這安靜的房間。輕手輕腳地繞開房間內的種種擺設,瞧見了裡間牀上靜躺着那人,那個被被褥微微遮住面頰, 那個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看着這無憂無慮的甜甜睡顏, 賀昆槿輕輕地笑了, 她撩起牀上人額前的髮絲, 小心翼翼地送上了自己那依舊有些熱的脣。
“雁兒, 好夢。”戀戀不捨地替牀上的人掖了掖被子,從懷裡取出那薄薄的雪花與小小的霜花,感受着那從指尖沁入心田的清涼, 猶猶豫豫地將它們輕輕放入了那人伸在被褥之外的右手間,“抱歉……再見……再也不見。”毅然決然的轉身離去。
“小青青。”被門口的一個聲音阻止了去路, 賀昆槿聽到了卻想裝作並未聽見。
“蕭師妹……你阿孃她, 莫不成當真……”聲音的主人從賀昆槿面上那一閃而過的表情中尋到了答案, “……節哀。”又頓了頓,細細地看了看賀昆槿那帶着病色的面容, “小青青,你的身體……”
“阿……雪谷主。”終是不能繼續裝作未聽見了。賀昆槿低下頭,故作疏遠地避開了對方那複雜而又略帶探究的目光,更是避開了自己的心。
“……連一聲阿孃都不願叫了嗎。”
“……”咬了咬牙,用冰冷而沙啞的聲音道, “還請雪谷主記住, 冀王妃已經喪命於綏王和燚教大祭司所引起的動.亂之中了。而存在於這個世上的, 也就只剩下了雪茗谷的少主。所以……”
“小青青……”
“小青青這個稱呼, 也還望雪谷主能儘快將之忘記。”
“……你是要走嗎?違揹你的承諾, 乃至違揹你自己的心?”
“我……早已沒有心了。”終是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那牀上的人,數不盡的悲痛從那雙漆黑的眸子中緩緩流出, “至於那承諾……還請雪谷主放心,該記得的人,不該記得的人,都不會記得了。我……配不上,也沒有這個資格……雪少主將來的幸福……她的未來中……不會有我。”
“……”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我要走了,或許永不再見。衛安日後便拜託雪谷主了,她……就像……就像是我的另一個妹妹一般……雪谷主和雪少主自己也要多多保重……”與對方擦肩而過,發出了那極小極小的聲音,“雁兒,雪姐姐,對不起。”
雪琴呆愣在了原地,她就那樣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孤寂的單薄身影慢慢從視野中消失了。
“傻孩子……”
心很沉,人很累。現在的賀昆槿就好似一根燒到底了的蠟燭,只待完成最後那一點點的使命,便可以永遠地消失於那火焰之中了。短暫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束手無辭,目睹親人接二連三地離去;與心愛之人的步步遠離,自私地消去了心愛之人的記憶……賀昆槿的心,就如同那脆弱不堪的身體,早已是奄奄一息。她覺得自己好似已經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情緒,沒有了追求,沒有了期許,萬事都陷入了一片灰暗的汪洋,更是丟失了一切的希望。她真的真的累了,累到刻刻盼着最後幾事的完成,盼着能在下面與父母重聚。
將丟了心的軀殼挪出山莊,卻驚訝地在山莊門口看見了備好馬匹的衛康與一身男裝的寧源,賀昆槿一時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二人。
“怎麼,冀王殿下要護送陛下回京,竟然連個貼身護衛都不打算帶?”寧源挑了挑眉,可眉毛下那佈滿霧色的眸子卻是泄露了她心中的無盡憂慮。
“……我若未記錯,你是雪茗谷的弟子。”想來想去,卻也只能想出此等笨拙的作答。
“可我的印象中,我更是冀王殿下您的大弟子。”與衛康對視一眼,“而阿康則是您的貼身護衛,況且阿康的匠工師父也在京城,我們自是得隨您一同回去的。”
“……”
“殿下放心,阿姐那兒我們已經搞定了。”將繮繩遞向了賀昆槿,“她左右也已經正式拜入了雪茗谷,我們也就藉此阻止了她那想一同跟來的念頭。而與之相對的便是,阿姐她讓我連帶着她的那一份一起,護好照顧好殿下您。”
“……”
“怎麼,殿下您這是打算待到京城局勢再混亂些了,再出發?”寧源翻身上了馬,“還是說師父您捨不得自己的寶貝媳婦兒?”
“……你們若是要跟我回去,我不會攔着。但是你們得清楚地記住,這世上已經沒有蓮華公主與冀王妃了,她們已經喪生了火海。日後的言辭定要萬萬小心,此事容不得半點疏漏。”翻上馬,用毅力遮掩住了身手的不穩,駕馬遠去。
“殿下與王……雪少主這是發生什麼了?”衛康看了看不遠處掀起一地塵土的賀昆槿,又看了看身旁一臉陰沉的寧源,“武林大會的最後一日,又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爲何我們醒來後身上會有刀劍傷,而舉辦大會的整座山卻被雪封了?罕見的春雪封山?事情定不會是這麼簡單吧?”
“真相如何,都不是我們該知道的。我們所能做到的,便就是護在師父身邊。至於其餘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好。”寧源暗自嘆了口氣,“跟上去吧。”
三匹狂奔的馬兒,塵土飛揚的草坪。
。。。
無論是形勢所迫還是爲了避人耳目,賀益成此次歸京的儀仗,都可以說是簡陋至極到一種狼狽的境地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馬車,一個年輕的車伕,馬車左右兩個駕馬同行的兩人,如此架勢,旁人定是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騎馬中的一個是當朝親王,而馬車內的是當今天子的吧?
這回京的四人隊伍,可以說是安靜到了一種境界。且不說賀昆槿對賀益成的那少得可憐的幾聲畢恭畢敬的問候,便是私下裡面對衛康和寧源,賀昆槿都是自那日起邊再未說過一個完整的句子了。趕着馬車的衛康時不時偷瞄着一側的賀昆槿,卻從未得到過任何應有的反應;他又一次次地向另一側的寧源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得到的卻是一連串的白眼。幾番嘗試均毫無所獲,他也就只好乖乖做起了那沉默不語的車伕。
賀昆槿麻木地騎在馬上,與其說是她在騎馬,到不如說是馬兒在負着她隨那馬車一同前行。她那坐在馬背上的身子有些無力,隨着路途的顛簸左右搖擺着,若不是時常能瞧見她那擡頭望天的迷茫雙眼,旁人定是以爲她早已昏過去了的。可惜,她這還有着意識、還保持着清醒的樣子,也只是一種假象而已。
馬兒們躍上了一條斜坡,馬車搖擺了一下,馬背晃悠了一會兒。撲通,馬上的人終是摔倒在地。只見那從馬上栽下的人兒一路滾到了斜坡底,之後便再也沒了動靜。衛康急忙勒馬,寧源急忙扭轉馬頭追了過去。馬車的窗簾被掀起一角,一個似醒非醒的腦袋伸了出來向聲響望去。
猖獗的業火,絕望的哭泣;身體的痛楚,心頭的撕裂;惡魔的譏笑,親人的道別。當賀昆槿從那地獄中掙扎而出,當她百般不願地再度睜開雙眼之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了馬車內的一個小小的榻上,一個粗糙的掌心正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順着手腕上的觸感緩緩看去,賀昆槿只瞧見自己的袖子已被捲起,手臂上的繃帶也被拆開了半截。那露出繃帶外的大面積傷口,早已是長出了新的粉嫩皮膚,只是那一條條橙紅中帶焦黑、順着筋脈從身上蔓延至大臂的駭人紋路,卻是將那握着她手腕的人給嚇了個不輕。
“這……是什麼?”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
“……”牀上的人看着自己手臂上那相比前日又延長了些的紋路,苦笑了笑,並沒有作答。
“這……這貫穿了你的筋脈的東西,是什麼?”鬆開了自己手中那愈發滾燙的手腕,卻細心地發現了榻上之人那緊扣的衣領下所藏有的相似橙紅,“這紋路,若是將你的全身都覆蓋滿了,你又會怎樣……”
“……父皇這話問得,”收回手臂,綁好繃帶,再次用袖子遮住了那恐怖的痕跡,“會如何……”艱難地爬起身,理好衣襟,彎腰一禮,“多謝父皇出手相救,兒臣告退。”
“……”失去了她,又失去了最疼愛的女兒,現在是連這個僅剩的證明自已與她之間聯繫的兒子都要失去了嗎?叫住了那個邁着不穩步伐準備跳出馬車的人,“槿兒,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五百御林軍,上千定遠軍,怎麼可能那麼簡單的就……那綏王和燚教到底……”
停下腳步,微微轉頭看向了那彷彿瞬間蒼老了數十歲的名義上的父親,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兒臣趕到時……一切都已是遲了。不過還請父皇放心,無論是綏王還是那燚教的大祭司,也都一同葬身在了他們自己所創造的火災之中。”
“你阿孃和蓉兒……”自事發已是數日過去了,可每當想起,他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她們走了,什麼都未剩下地走了。”
“……”深嘆一口氣,將那心頭的悲痛與怒火徐徐吐出,“那……你那王妃……”
身子一抖,“她……也走了。因爲我……”
站起身,拍了拍衣襬上那並不存在的灰,“你的身體都已經如此了,便好好在馬車內歇息吧。做了幾日的車,朕也乏了,正好去騎馬透透風。”不待賀昆槿回答便頭也不回地跳出了車內。
“……”
“莫跟太近。”車外傳來那天子的聲音。
“是。”
夜幕降臨,依舊是一輛馬車、兩匹馬,只不過一匹換了主人的馬兒略遠的跑到了隊伍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