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牢房中閃爍着點點淡藍的光亮,一個冰制的簡易棋盤就這樣發着微光,擺放在牢房的一角。一個盤膝而坐的人兒,一隻抓耳撓腮的猴兒,面對面分坐在棋盤的兩端。盤着膝的人兒一手撐着下巴,一手轉着那冰藍的棋子,目光遠飄,不知停在了何方;撓着後腦的獼猴則咬着那並不會融化的雪白棋子,看似苦大仇深地盯着棋盤,實則拼命地在向着對面偷瞄。
柳雁雪不知想到了些什麼,揉着眉心嘆了口氣,對上雪吉那滿是擔憂的黑眼,勉強地笑了笑道,“雪吉,這早就教會了你的五子棋,怎的越下越臭了?”
咔嚓,咕嚕,只見那雪做的棋子被獼猴一口咬碎吞入了肚中。它一個激靈跳起,扒拉着嘴,在原地打轉,被那吞入胃的寒冷凍得豎起了渾身的毛。
“噗!”柳雁雪的輕笑終於驅走了這牢房裡瀰漫許久的壓抑。她揮了揮手,將棋盤和棋子一一化去,溫柔地將一臉委屈的小猴子摟進了懷裡。下巴搭在它的頭上,輕輕道,“雪吉,謝謝,謝謝你來陪着我。”
“吱。”雪吉不安分地在柳雁雪懷裡翻了個身,在她瞧不見的角度,漆黑的雙眼中閃過一絲黯淡。
噠噠,腳步聲從走廊的另一端逐漸靠近。雪吉全身一緊,卻又在片刻後放鬆了下去。腳步聲的主人捧着一個食盒,耷拉着腦袋慢慢走來,是雪玲。
“少……王妃……”滴答,滴答。淚水在看見被關在陰溼的牢籠裡的柳雁雪後,再次控制不住地留下,她一手擦着眼淚,一手顫顫巍巍地將食盒遞入了牢房,並不敢再與柳雁雪的目光相對,“王妃,這是……夫人讓奴婢送來的,裡面都是您最愛吃的東西,都是夫人親手做的……”
“嗯,”柳雁雪接過食盒,飯香瞬間溢滿整個牢房。她紅着眼圈撥開在一旁湊熱鬧的雪吉,按捺住手指的顫抖將食盒打開,“替我謝謝阿孃……還有阿槿。”
“王妃……我……”
“不是你的錯,是我太自大了,”苦笑着搖了搖頭,“以爲這京城還是在……呵呵,以爲自己可以像以往一樣……殊不知這兒就是狼巢虎穴,需處處謹慎地活着,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栽個跟頭跌進深淵。”
“王妃……”
“告訴阿孃,我曉得了。讓她和阿爹莫要擔心,阿槿定不會讓我有事的。”雪吉那探向食盒的腦袋一頓,柳雁雪好笑地拍了拍,隨意尋了塊糕點給它。“雪玲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雪玲告辭。”
。。。
啪,茶杯落到桌面的聲音在這令人窒息的御書房內顯得格外響亮。賀昆槿依舊低頭看着地面,頗爲不適地挪了挪那因跪了許久而早已沒了知覺的雙膝。
“今日是第幾日?”桌案後,那不知將一杯茶喝了多久的賀益成終於發了話。
“第十六日。”
“朕給你的期限是幾日?”
“十五日。”
“那朕要的結果呢?這一攤子爛事,將祁國公主和你自己的王妃都扯了進來,讓朝堂炸成鍋,就是你給朕的結果?”
“……”低頭不語。
“想好怎麼給朕解釋了沒,你今日早朝上的舉動。”輕輕摸着茶杯的邊緣。
“兒臣……”深吸一口氣,“沒有什麼可解釋的。要說的話,兒臣都已在朝會上說了。”
“該說的都說了?”一掌拍在桌案,茶水濺出,“你那番恨不得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的話,就叫做該說的全說了?生怕無人知曉此案本由你負責,那身負最大嫌疑的柳雁雪是你的王妃?這才成婚幾天,就和柳相穿起一個褲筒了?不清楚的還以爲朕是將自己的兒子嫁到了柳相府,而不是朕給你賜了個王妃呢!”
“兒臣並沒有和柳相同站一邊,兒臣只是就事論事,此事的確與柳相無關,兒臣的王妃也是冤枉的。”
“呵,火棱都握在手裡了,你還能如此的理直氣壯?你這麼想將事情包攬,是不是到時候祁太子要求以命償命,你也打算用自己的命償了?”
“若兒臣當真尋不到那真兇,也只能如此謝罪,左右那火棱本就是兒臣的。”
“你再說一遍。”暴風雨前的寧靜。
“那火棱,是兒臣的。”沒有絲毫波瀾的重複。
“燚教教徒不離身的火棱,你說,”手中的茶杯被捏得嘎吱作響,“是你的?”
“是。”擡頭看向賀益成,雙眼中寫滿了肯定,“但請父皇放心,兒臣絕不是燚教徒。至於兒臣爲何會持有這火棱,恕兒臣不願回答。”
嗖!一個茶杯對着賀昆槿的面頰飛來,她卻按捺住了躲避的衝動,任由它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額角。
咚,瓷杯與頭骨撞擊;啪,瓷杯碎裂落地。血珠從那額角溢出,順着她的眉眼流下,沁入了眼角,流過臉頰,浸紅了衣襟。她卻依舊穩穩地跪着,一動不動,仿若那滿面鮮血的並不是自己,仿若那飛速而來的茶杯,砸到的只是一尊雕像。
空氣凝固,令人窒息。空蕩的御書房內,只剩下那鮮血落地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
許久,“爲何不躲?”賀益成沙啞的聲音。
“……躲開,便有用嗎?躲開又能夠解決什麼?除了加深父皇您的怒意。”依舊是那平平靜靜的聲音。
啪嗒!拍案而起,指着賀昆槿的鼻子,“朕怎麼會有你這樣個兒子?任打任罵,什麼都憋在肚子裡,半天敲不出個屁,卻還倔強地像頭牛!你倒是狡辯啊,解釋啊,吵啊,鬧啊!怎的明明是最小的,卻比櫚兒還老氣?”
“辯解吵鬧便有用嗎?把什麼都說出來便能改變現實嗎?在焱國的如此多年來,兒臣從未覺得它們有用過。”抿了抿嘴脣,“左右結果相同,兒臣還不如說些有用的,說些實際的,說些自己想說的。”
賀益成舉在半空中的手一頓,“那火棱……”似乎明白了兒子不願解釋的原因,一陣愧疚涌上心頭。
“請父皇放心,再給兒臣三日時間,兒臣定能查出真兇,給父皇一個交代。”避開了賀益成的話題,對於如此利用他對自己的虧欠,賀昆槿有些過意不去。
“……”深吸一口氣,將許許多多的話都塞回了肚子裡,“你既如此自信,那便如你所言,再給你三日期限去查罷。”揉了揉眉心,考慮着應當如何處置今日觸怒了衆人的賀昆槿,才能讓羣臣滿意,“朕看着你好似有通天之能,能將事情全部包攬一手解決,那這親王小小的一年俸祿,便也就不需要了吧?”
“……謝父皇。”
看着賀昆槿腿腳僵硬、額頭淌血,默默離去的背影,賀益成揉了揉眉心。
“慢着,”賀昆槿轉過頭,伸手接過賀益成拋來的東西,“將臉擦擦,搞得朕好像怎麼了你似的。”
“……”
。。。
啪嗒,一滴淚落在雪吉的額頭上。它眨了眨眼,撓了撓脖子,伸手將那熟睡之人的眼角擦了擦。它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雙眼中是一灘清泉;指尖的毛溼漉漉的,它認真地蹭了蹭又舔了舔。啪嗒,啪嗒,又是接連幾串的淚滴砸在額角,它伸手摸了摸,卻齜牙咧嘴了半天。它偏偏頭,凝視着柳雁雪那淌着淚的睡顏;它雙手合攏,將那涌出的淚泉滴滴蓄在了掌心間。
雪吉的動作似乎觸醒了柳雁雪,她抖了抖手臂,揉了揉眼睛,惺忪的雙眼在看清牢房的燭火後,依次閃過驚訝、失落與慶幸。她盯着雪吉那黑得發亮的瞳,抓住它那捧着淚的手,將它摟在了懷裡,喃喃自語,“是夢麼?真的?假的?若是假的就好了……阿槿他……阿槿你……那火棱……我……”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你是阿槿吧?你定是阿槿。那和舅舅的交流,那似人的行爲舉止,那故作笨拙的棋技……”將雪吉的臉捧在掌心,“你的眼睛,真的真的好像他呢。黑黑的,亮亮的,就如那靜夜星辰,就似那永不滅的光。”又自嘲地搖了搖頭,將雪吉抱起,放在了一旁,獨自抱膝蜷成一團,“我果真是出問題了呢。你是雪吉,你只是一隻獼猴,又怎麼會是阿槿?”
“阿槿此時應該還在爲我所闖下的這一攤子爛事而忙碌着吧?他……他額頭上的傷……他……你爲何總是如此的不愛惜自己?”淚水溼透了衣裙,她卻渾然不知,“我拿着那個火棱卻沒讓你知曉,你定是心裡很不舒服吧?我曉得燚教對你來說是什麼,我也曉得我身爲你的妻子,卻有着燚教的火棱……我……發現此事的那一剎那,你定是很痛的吧?”
“我……我扮着易容穿着男裝,隨你走遍每一個案發現場,大理寺官吏、驛站的侍衛乃至定遠軍的士兵都識得我,我進出自由,又會着一些簡單的武藝……我又的確出現在過那焱國的境內,懂得焱國的很多東西……你應當都是曉得的吧?你那時定是廢了很大的力氣才穩住情緒,說服自己去相信我的吧?”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淚如泉涌,泣不成聲,“謝謝你總能包容我的任性。我在你看來定是很可笑吧?成長於江湖,幸福的童年,自在的人生,無憂無慮;不曉得人間疾苦,不清楚朝局暗涌,更不懂得險惡的人心;不明白你的處境,你的如履薄冰;不理解你的苦,你的痛,你的累……”
“你爲我撐起了一片樹蔭,將那惡毒的刀光劍影屏蔽,將我和我的家人保護在內之餘,還盡力滿足着我的一切所需;我卻不知足,總是給你添着麻煩,不停地要求着你,責怪着你,怨着你,逼着你……我……如此的我,將你的苦處當做隱瞞逃避,將你的忍痛當做毫無其事,將你的付出當做理所當然的我……又有何種資格……”
“我……阿槿……對不起……我真的,真的很自私,很自大,很自我……”
“不是的。”一層白霧將牢房與世隔絕,零零星星的光點從雪吉身上流出,匯聚在柳雁雪的身邊,“阿雁,自私,自大,自我的人是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