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歲的歡脫女孩兒,身着火紅衣裙,穿梭於這繁華東市,三步一頓,兩步一停。一手捏着糖人,一手舉着糖葫蘆,蹦蹦跳跳,似乎街邊各鋪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無比。跟在女孩兒身後的兩個人兒,一人兒輕舔着糖人,望着女孩兒的雙眼中溢滿了寵溺;一人兒身着侍衛服飾,提拿的大包小件,壓斜了腰間佩劍,苦憋着臉。
就在那眨眼的瞬間,紅裙女孩兒便扎入人羣失了蹤影。急得貴家小姐捏碎了糖人,慌得佩劍侍衛將物品差點撒了一地。可不待兩人快步上前,那歡悅的紅衣身影便又手拎一根玉笛,鑽出人羣,出現在了兩人眼前。
驕傲地回頭看看失落散去的人羣,愛不釋手地撫了撫手中玉笛。向那正欲收攤離去售笛公子點了點頭,邀獎般地向不遠處的兩人揮了揮手。
“我的少主小姐喲,您咋就把這尊佛給帶出了宮呢?”將懷裡的物件摞了又摞,卻怎麼也摞不齊,“早知如此,我就不換男裝扮成你的侍衛了。”
伸手取走身邊人兒懷裡那即將掉落的一件物品,“這不是阿孃說的嗎,讓我去哪兒都帶着你。”
只見那紅衣女孩兒步步靠近,欲將那已放入匣中的玉笛摞入自己懷裡,寧源看了看一臉單純可愛的賀蓉,瞧了瞧身旁看戲的少主,認命地接過匣子,深深地爲自己的處境擔憂。
“這位姐姐可要幫忙拿妥咯,這是替哥哥尋來的呢。一直聽聞哥哥擅長奏笛,蓉兒可是打算尋個機會與哥哥琴笛合奏呢。”滿心的歡喜,滿臉的期許。
“……”自己的女扮男裝就這麼糟?既看出了自己的性別,還如此……看了看面前那與師父幼時的真正面孔有七成相像的臉,又想了想自己幼時那數不清的被師父不着痕跡捉弄的經歷,只得感嘆:真不愧是姐妹。
“噗!寧源啊寧源,沒想到竟能有看到你吃癟的一天。”柳雁雪笑着,還是不忍地將寧源懷裡的東西又接過了一些。
“……”幼時被那小了自己整整兩歲的師父捉弄也就罷了,現在竟還多了個師父的妹妹。
“蓉兒還是幫姐姐拿一些罷,不然讓哥哥和阿孃曉得了,又少不了一頓教育。”純亮的目光遮住了壞笑的嘴角。
“公主殿下真是折煞奴婢了。”故意,絕對是故意!
“公主殿下此乃初次出宮?”報復要慢慢的來,今日便先適可而止。柳雁雪忍着滿肚子的笑,轉移了話題。想想那嘴不饒人的寧源有了剋星,心頭就是舒暢無比。
“是啊,父皇和母后都不讓,阿孃到是想讓我出來看看,怎奈無人陪同。”抱住柳雁雪的手臂,搖了又搖,“還是柳姐姐好。那兩個皇兄和幾個皇姐都不願帶我玩兒,哥哥答應了我,卻也總是無空履行約定。柳姐姐以後可要多多帶我出來呀。”
“嗯,如若陛下,姑姑和秦貴妃允許。”濃濃的寵溺。
自己能不跟着嗎?寧源在心頭哀嘆。
“柳姐姐以後還是叫我蓉兒罷。”又晃了晃柳雁雪的手臂,“以後柳姐姐和哥哥成了親,我叫嫂子爲雁姐姐可好?要不,我現在就叫你雁姐姐?”
猶豫了片刻,點點頭,終是不願負了賀蓉的一片心意。
。。。
“如此說來,趙大哥竟是丁大將軍的親兵?欸,是小弟我有眼不識泰山,在此自罰一杯。”擡袖遮住那緊擰的眉,忍着喉間的火辣,將那烈酒吞下。
“哎,秦大人這聲大哥,小的我可是擔不起,擔不起。”黝黑的臉頰上,堆滿了暢爽的笑意,“您是冀王的貼身侍衛,怎是我這種兵痞子能夠相提並論的。”
“大哥就莫挖苦我了,我們做侍衛的,就是爲上面兒乾乾事兒,跑跑腿,怎能與定遠軍的保家衛國相比。趙大哥您年長於我,又是滅了焱國的大英雄,小弟我叫您一聲大哥,自是理所當然。”卸下平日人前的寡言與疏遠,無視身旁衛康種種阻止的眼神,用另一個自己試圖融入這血汗軍營。
對於這些保衛邊疆,揮頭顱灑熱血的將士,賀昆槿是真真正正敬佩着、感激着的。因爲先父曾經的教導,也因爲自己多年的經歷。作爲曾經的質子,焱國皇室與燚教眼中的玩物,她知曉焱國的好戰好戮,清楚燚教的殘暴瘋狂;眼見過百姓的流離失所,體會過戰爭的殘酷絕望。
可她同時也是愧疚的。她幼時曾與家人遠住邊疆,見過敵軍來犯,見過燚教猖狂;因此她曉得和平的來之不易,更無法輕易將自己從那引起戰爭的罪惡感中釋放。而在那火光沖天的月圓之夜,她見遍殘肢斷體,哀盡家破人亡;因此她懂得失去至親的撕心裂肺,更無法將導致血流成河的自己輕易原諒。
這些年來,她痛過,恨過,魯莽過,衝動過。可現今,她竟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去做任何事的慾望。她恨賀氏嗎?就像恨焱國一樣?殺父之仇,弒兄之恨,她又怎會忘記?可她想報復嗎?她想像顛覆焱國一樣,去顛覆賀安王朝嗎?她不知道。面對這大安盛世、繁華富饒,面對這安居樂業、暢言歡笑,她更是迷茫了。
權利爭鋒,敗者成仁,這個,她又怎會不懂;而新一輪的政權更替,又將會帶來何種血腥風雨?居高位者,斷心絕情,這個,她早深有體會,又豈是換了一人,便能治標治本?往日的種種決定,在踏入歸京路途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斷地動搖,她現下是真的,真的,很是躊躇,很是迷茫。
自己,爲何要歸來?未來,又該將怎樣?
那一日倒下後的幻境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累了呢。
如此,提線木偶般的……
“秦兄?”身旁的軍漢搖了搖自己的肩膀,“秦兄這酒量,可是得多練練吶。”
“抱歉,竟是有些醉了。”揉了揉額角,苦笑了笑,“我們殿下向來不喜下人飲酒。小弟我也就不曾試過,沒想到自己竟是一杯就倒。”
“無妨!你既叫我一聲大哥,那將你的酒量練成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遞過一碗酒,沖鼻,盈溢。
“趙大哥,您還是先練練我吧,我們老大傷勢未愈,不易飲酒。”衛康眼疾手快地奪過酒碗,仰頭飲盡。
“好肚量!”周圍的將士起了起鬨,鼓了鼓掌。
向衛康投去一個感謝的目光,理了理思路,並沒有將今日的來意遺忘,“趙大哥,您在丁將軍手下辦事,不知丁將軍脾氣如何?待部下怎樣?之前殿下說要把我這義弟送到丁將軍帳下,去磨練磨練來着。他這毛頭毛腦,毛手毛腳,我着實是放心不下。”
衛康聞言,蔫蔫的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是啊,趙大哥,給我出出招兒唄。”
“哎!”拍了拍衛康的脊背,那雙強有力的巨掌,將衛康拍了個踉蹌,“小衛你就放心罷。大將軍他和我們一樣,都是草莽出身的粗漢子,沒你們文人那麼多條條框框。平日裡與我們這些小兵小將也是打成一片,沒什麼架子。至於軍中的規矩,說嚴也不算嚴,只要你上點心,勤奮點,少說,多練,保你沒事兒。放心,你若是來了,大哥罩着你。”
“可他怎麼說也是開國大將軍……”
“大將軍他當年也只是因爲上有老下有小,填不飽肚子,這才迷迷糊糊地隨着一堆人,跟着太.祖起了義。他正巧讀過些兵書,又有着祖上傳下來的功夫,這才一路打來,打成了個大將軍。老子我與他同鄉,一同加入義軍,要不是老子當年就是個叫花子,大字不識幾個,老子也早就是個帶爵兒的將軍了。”一個絡腮鬍子的五旬男子,端着酒碗,揮着筷子,從一側走來。
“呦!李將軍!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這不是聽說你們這兒有貴客嘛。”尋了處空地,席地而坐。
“李將軍說笑了,什麼貴客。我們也就是與前幾日一樣,被殿下遣來,查查那勞什子刺殺俘虜的案子。幾個本就該死的俘虜,也不曉得怎地讓殿下如此上心。”賀昆槿陪着笑臉道,“這不,沒什麼好查的,卻也不能違背殿下的意思,只得來這兒混吃混喝消磨時間咯。”
“嘿,你這小子說話到有趣。就不怕我到時不小心說給了你家殿下聽,你得挨一頓板子?”
“不怕,我家老大皮實着呢。”衛康壞笑了笑。
“……”抽了抽嘴角,惡狠狠地將衛康瞧了瞧,“我是沒事兒。不過你小子倒是慘咯,到時候,殿下若是真把你送來定遠軍,可少不了你挨軍棍的日子。聽聞大將軍是豪爽,可他帳下的幕僚可是各個兇着呢。”
“……”殿下,你可莫開玩笑。
“欸,你這說的是郭奇郭軍師吧?整天板着個臉,說句話滿口之乎者也,動不動就軍法處置。上次,我就只是錯入了他的帳子,也沒瞧見啥,就被打了四十軍棍,說我什麼窺探軍情。放屁!”趙親衛說着,啐了一地。“這酸儒軍師,也不曉得將軍是怎麼忍下的。看着就眼煩,咋不被焱瘋子逮了去。”
“你別說,他還真被逮了去呢。我在傷亡名單裡見着他的名字了。”李將軍道。
“哈?他一個軍師,又不上戰場,咋死的?難不成能被我咒死?”揪了揪下巴上的鬍鬚,“我說咋再也沒見過了呢,帳子也撤了。”
“聽聞是去完成大將軍的一個什麼秘密任務來着。你沒瞧着他近幾個月總是神神秘秘的……”有些顧慮地看了看賀昆槿,“莫不是去尋你家……”
“殿下的事兒,我一個侍衛又怎麼清楚。不過我在殿下身邊多年,也從未見過什麼長得像軍師的人物。質子府的訪客一般都是各式各樣的焱瘋子。”細細地觀察着每個人的神情,“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該不會是通敵叛國吧?”
“瞧你這張臭嘴,大將軍怎麼可能通敵叛國?和焱國打了一輩子,掐死他們還來不及呢。當初接到與焱國八王結盟的密旨,大將軍可是帶頭掀了桌子,將你們殿下罵了個狗血……欸,你可別亂說啊。要是讓你家殿下曉得,我這顆腦袋可就……”
“李將軍放心,小弟我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將軍這不也在替我保密偷懶的事兒嘛。”悄悄地瞪了瞪在一旁幸災樂禍的衛康。
“照你這麼說,若是那個姓郭的通敵叛國,倒也不無可能。雖說妄議死者不厚道了點兒,”又一個人湊了過來,“我與他同爲大將軍的屬官,所以我曉得,他跟着大將軍南征北戰多年,心底卻一直想在京當個正兒八經的芝麻文官。怎奈絲毫得不到陛下賞識,心裡可是怨着呢。”
“他不是綏王的遠房外戚嗎?怎麼連個小小的京官都混不上?”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正因爲是綏王外戚啊!你們又不是不曉得,咱陛下和綏王那關係啊,可是……”
……
又是,綏王,嗎?
袖中的拳頭,緊緊攥起。
嘴角一痣,猙獰一笑。心傷纏身,噩夢驚擾。
。。。
衛康兢兢戰戰地跟在那彷彿失了魂的殿下身後,只覺得那單薄的身影在這熱鬧的街市的襯托下,竟顯得格外的孤寂與無助。他很擔憂,很心痛,欲出言安慰,卻又無從下手。因爲他沒有見過這樣的殿下,如同漂浮在茫茫大海的一葉泛舟,無依,無靠,無助。
在他的印象中,亦或說從他認識殿下起,無論是刀山火海,是天崩地裂,是重傷垂危,還是生死之間,殿下都是淡然的,是平靜的。似已胸有成竹,似已看淡萬物,似已思透萬事,又似早已麻木。那樣的殿下,雖然在自己和阿姐面前,會偶爾露出少年人的一面,可衛康仍然覺得,那樣的殿下,很遠,很遠。
可自從回京後,殿下似乎變了。變得話多,變得愛調笑,卻也變得更加深沉,變得總會望着空無一物的一角發呆許久。這樣的殿下,似乎更有了人味兒,似乎近了,可卻也讓他很是擔憂,很是懼怕。就似那漸漸攏近的山腰白霧,是不是待濃了,待近了,不待自己看清,便會永遠地消散於那無際天空?
前面的人兒突然停下腳步,未待自己回過神來,便身形一晃,蹤影全無。
。。。
“雁姐姐,你是不是醫術很好呀。比宮裡的那些老頭兒要好上千倍萬倍?”收穫豐足的賀蓉揪了揪柳雁雪的衣袖。
“應該……算是?”偏了偏頭。
“那姐姐是不是可以治好哥哥?”有些傷感地低下頭,“雖然我問父皇,父皇什麼都不告訴我。可我曉得,哥哥定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他那麼瘦,嘴脣總是那麼白……我那次還看見他的茶杯裡的水……是紅色……雖然他在我面前一直是開心地笑着,可我知道,他一定很痛很痛……忍得很是辛苦……”
“我……”竟是嚴重到了此種地步?
“宮裡的太醫總是我一問就含含糊糊,說什麼並無大礙,只需多多修養。我怎可能信得他們絲毫?雁姐姐,你救救他好不?”真摯的大眼將柳雁雪鎖定,光溢溢,淚瑩瑩。
“嗯……”
唰!耳側一陣清風,入眼間,便是無數把泛着銀光的輕巧利刃光速逼近。餘光尋了尋不遠處懷抱衆物被人擋住的寧源,下意識地抓緊身邊的賀蓉。縱觀四處,卻發現飛刀已將所有逃脫的路線鎖住,自己和賀蓉已是四面楚歌,毫無退路。
因遙不可及而無能爲力的寧源,手無縛雞之力的賀蓉,以及自己的滿身靈力不可外露,滿身輕功無處可用。要如何,才能將性命保住?
銳風呼嘯,三葉飛刀,四面八方,無處可逃。
十二把刀,絕情地襲來;三個人,驚懼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