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着手,避開往來忙碌的人羣,賀昆槿拋卻心頭的雜亂,漫無目的地穿梭於這偌大的新居,冀王王府。不知不覺中,竟來到了王府深處的一片竹林。來匆匆去匆匆忙着佈置這新府的下人,在一側等待覆命的工部官員,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那本應是此處主人的賀昆槿,早已是不見了蹤影。
立身於這滿林綠竹之間,她的心情是少有的舒暢與愜意。也許當初挑選了這樣一片土地將王府修建,就是爲了這乍看之下似乎漫向天邊的竹林。青翠,筆直,堅韌,一樣的綠,一樣的高聳入雲,就如同幼時那一家三口的極樂之地。
母親手提一劍,帶着雪花兒在林中漫舞;父親揮手建起一片幻象,讓幻象隨着母親而舞動;哥哥在一旁咯咯的笑,自己在一旁胡亂地鬧。有時候,父親會手摺一根綠竹,與母親共舞;有時候,母親會催動雪花,將父親邀入劍舞之中。那時候的賀昆槿,還叫做朝青,叫做那個覺得父母是天下第一天合之作的朝青,那個覺得自己是世界的寵兒的朝青。
可惜,再美好的過去,都只是過去而已。
閉了閉眼,壓住那酸紅的眼眶。左手抽劍,起躍。劈,刺,撩,掃,截。流水般的劍尖隨着那矯健的身影,在這綠色天地中畫出優美卻又凌厲的弧線。風沙沙地吹,劍嗖嗖地響,竹輕輕地搖。這林中一切,似乎都融爲了一點,一同感嘆命運坎坷,一同感慨光陰似箭;它們悲嘆它們感懷,因爲這一切都已不同了從前。
踏地,收劍。劍入鞘的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滴下,又似乎有什麼融入了這廣袤的大地之間。單手正了正佩劍,單手整了整衣襟,踏出竹林之時,她還是那冀王,還是那曾經寡言的質子,現在隱忍的王爺。
左手搭在劍柄上,傷勢沒有絲毫好轉的右手仍舊無力地耷拉在身邊,她憑着記憶尋找着前院。目光掃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一個年長的官員。她停下腳步,悄聲站在一邊。只見那年過半百的五六品官員,指着摸頭傻笑的衛康,吹着鬍子瞪着眼。衛康似乎說了些什麼,匆匆行了個禮,便飛也似地告了別,讓那工部官員更是又氣又急地跺起了腳尖。
好笑地搖了搖頭,卻又欣慰地點了點。賀昆槿正欲擡腳離去,冷不防被不遠處的官員逮了個正着。摸了摸鼻尖,認命地轉身。
“孫大人。”
“冀王殿下喲,衛康那臭小子拜我爲師,是殿下您的乾的好事兒吧?可真是折磨死微臣咯。”只見那孫瑜只是寥寥草草地行了個禮,便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開始了向自己抱怨。
“不知孫大人在說些什麼,衛康拜大人爲師,爲何會與本王有關。”面上一本正經,心裡卻因孫瑜這與其他官員截然不同的態度而欣喜。
“殿下您就莫裝了。那小子之前還一副傻愣的樣子,過了一天就變了個人似的來尋我,怎會不是受了殿下您的指點?”他似乎翻了個白眼。
“孫先生這是在怪小王?”卸下僞裝,和善地笑了笑,“小王幫先生尋到了手藝傳人,先生不應歡喜纔是?”
“嘿!”甩了甩袖子,“還真是多謝殿下了,尋個這種徒弟,老頭兒我估計得折壽個十年八年。”
“殿下……”去而復返的衛康聞言,嘶啞的嗓音更是蔫了蔫,“寧姑娘來訪,說是請殿下去一個地方。”
挑了挑眉,有些出乎意料。向孫瑜招呼了一聲,帶着迫不及待離開的衛康走遠。
。。。
心情複雜地看着那在自己右手上塗塗抹抹的修長手指,對於爲何說好的催眠軍師變成了檢查傷勢,賀昆槿仍舊獨自納悶着。那捏着自己手的指尖冰冰涼涼,沾着溼軟的膏藥,每每觸及疼痛發癢的傷口,就像千羽掃在了自己的心尖,又軟,又甜。
“不知殿下竟如此不愛惜自己,十日已過,傷口竟沒有絲毫的好轉。”發白翻起的傷口,留着濃,淌着液,讓柳雁雪的心,刀攪般的難耐。她有些生氣,卻又生氣着自己生氣的原因。手下的力氣,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加重了稍許。
“嗯……”或是因爲突然加重的力量,或是因爲柳雁雪的話語,“我……在下的傷口向來恢復緩慢。”不是恢復的慢,恢復的速度本身是快於常人,怎奈總有着那時常發作的東西,讓傷勢復返。
“嗯?”她那擰起的眉,讓賀昆槿心頭一顫,“不知殿下可願讓雁雪診脈?”
“柳姑娘請便。”清清爽爽的冰涼指尖,柔柔地觸在賀昆槿的腕間。可那手指的主人,卻是臉色愈發沉暗。
柳雁雪的目光有些遊離,不知不覺竟變得不忍再將注意放回那慘淡的脈象。瞧了瞧眼前的人兒低垂的眼瞼,瞧了瞧他左右手手掌上相似的老繭,“殿下可是慣用左手?”
被這毫不相關的問題打亂了思緒,“是?”下意識的回答,卻改口已遲,想了想,也不再打算狡辯,“原本是的,後來……因爲一些事,不得不改成了右手。可現在返回頭來看才發現,此般愚蠢的行爲,並無任何實際的意義。反正……什麼都沒有變。”
“……”何意?“殿下您……可曉得自己的身體……”
“焱國炎蠱。”避開對方的目光,“……抱歉。”低頭不再言語。
“……”有些窒息,有些壓抑,“爲何。殿下爲何要道歉?雁雪雖不才,但也曉得此中緣由。”
“……”依舊低頭不語。
心頭嘆了口氣,“殿下可是曉得我乃雪茗谷少主?”
驚訝地擡頭。
“殿下還是莫要如此了。既目的相同,與其相互利用,我們不如坦誠相待。我已從阿孃處得知,殿下的母妃是外祖母的嫡傳弟子。”
“嗯……”
“那殿下既知道,爲何不曾……”不知該如何措辭。
“無用,不是嗎?”搖了搖頭,苦笑了笑,“便是雪茗谷,對此也無解,不是嗎?”
“……”是沉默,卻也是承認。
“三年。”
“嗯?”
“給我三年,就幫我……再貪圖三年……”將右手抽回,藏在身後,不顧疼痛,緊緊握拳。似乎那痛能讓自己清醒,那痛能讓自己堅決,“這三年內,我定將一切打理妥善,也定會幫助柳姑娘完成心願。只要,姑娘能給我三年……三年的時間,可好?”
“我……”有些心痛,有些哽咽。一個方處大好年華的王爺,竟在自己面前做出瞭如此懇求,許下了如此諾言。柳雁雪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該如何面對。平生第一次,她痛恨起了自己的虛僞,更是痛恨起了自己的學術不精。
嘴張張合合無數次,卻沒有吐出絲毫聲音。一個回答,一個承諾,竟是如此的難。
“抱歉。”起身,抖了抖衣袖,將行動不便的右手遮住,“姑娘還是忘記在下方纔的胡言亂語罷,是在下唐突了。”擡腳,去到門邊。
狠狠地攥着衣角,“賀昆槿!”
驚詫地回頭,卻瞧見那聲音的主人紅着眼眶,控制不住那緊攥衣角的顫抖指尖。
“我不會給你三年時間,我也不需要你用你的命來幫我完成我的心願。但是我會讓你擁有一輩子的時間,好讓我自己去實現我的心願。”
“……多謝。”
“現下……我也許對之束手無策,”繃緊身子與對方的目光相接,似乎這樣便能讓自己的話語變得可信許多,“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能夠……所以,殿下……”卻依舊無法吐出剩下的語句,無法作出肯定的承諾。
“我信你。”
“……”他信自己?明明自己都不信……
柳雁雪彆扭地撇開了頭,因爲她發現自己竟再也沒了勇氣去對視上那一雙黑亮的眼。
。。。
一個身着單薄中衣的四旬男子癱軟地坐在躺椅上,雙眼空洞地望着無際的藍天。溫柔的嗓音在他耳邊不停地迴盪,那聲音似乎帶着某種魔力,將他雜亂的意識一點點地聚集,引導。他隨着那遙遠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在那意識之海里迷茫地遊蕩。他有些害怕,他有些慌張,因爲他不知道這聲音所繪出的路徑將會通向何方。
下意識地想拋下一切負擔,自由的尋着這聲音向前;可心頭卻有着個惱人的警鈴,不停地在敲,不停地在響。兩個極端的意識在眼前對抗,他真的很是煩躁,真的很是迷茫。
“郭奇,你可曉得違抗命令的後果?”
“我……我沒有……違抗……主子他……我……”
“不,你逃了。你將主子的任務棄之一半而不理地逃了。”
“我……我沒有。”
“你沒有嗎?”
模糊一片的意識之海開始盪漾,無數個場景,無數張面孔,交錯着,混雜着。那引導之音在這混亂的海洋中變得有些渺小。他很怕,他很慌。他緊閉着眼,不願去瞧那撲面而來的畫面,不願面對那帶着威壓的無數張面龐。情緒的動盪使這意識之海洶涌,一個巨大的浪花,毫不留情地將他捲入其中。他求救,他掙扎。
“我……”突然兩手拍着躺椅靠手坐起,“我……你,你們根本就是把我當做棄子一顆!我不逃又能怎樣?等着你們所承諾的大好前程,還是等着替你們頂罪?假傳聖旨?通敵賣國?你曉不曉得這是什麼罪?主子,主子,主子,那口口聲聲的主子……”戛然而止。
被浪花捲入的身體,漸漸沉入海底。意識的叫囂,情緒的崩潰;那引導的聲音早已不見,警鈴的震耳卻在一點點地將他敲裂。剎那間,一切消散。沒有浪,沒有音,沒有海,也沒有鈴。有的,只是個死裡逃生的自己。
郭奇再次癱倒在躺椅上,任憑寧源如何呼喚,都死一般的安安靜靜,沒了反應。
“太快了,應該待再深一些再出手的。”賀昆槿下意識地感嘆了一句,不出意料,引來了柳雁雪疑惑目光。
“……”師父您既覺得如此,便勞煩自己來。
“不能再來一次嗎?”柳雁雪問道。
“我是不行了。”兩手一攤,“您二位若是覺得不滿意,儘管自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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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左右與期待中的也相差無幾。以郭奇被如此輕易當作棄子來看,他能曉得的定是不多。只要確認那聖旨是假的,一切便會好辦許多。”轉身,面對柳雁雪,“昆槿多謝柳姑娘相助。”
“我的王爺欸,廢了老鼻子勁兒施術的人可是寧姑娘我!您難道就對老朋友的出手相助沒有任何表示?”
“施與不施,左右也相差無幾。”悄悄勾了勾嘴角,卻並未留給寧源半個眼神,“柳姑娘,在下府中還有事,便先行告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