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大雪,讓人看不清自己那近在咫尺的手;寒風吹徹着萬物,似乎呼吸一口就會凍裂肺腑。這雪和風,將那算不上大的宮廷一角包裹、隔離,讓外面的人兒瞧不進來,讓裡面的聲音傳不出去。
一個明黃的身影負手立於雪中,一個錦衣的公子嘴角長着一顆痣。幾滴鮮血落入那白茫茫的大地,不一會兒便不再可見。只剩那嘴角長痣的公子擡手彎腰捂着腰腹,只剩他腳前那即將被大雪埋沒的匕首尖上的一兩滴血。
“一點小傷而已,父皇莫要擔心。”勾起的嘴角將痣擠在一邊,“皇侄自幼被蕭氏餘孽所撫養,將兒臣視爲殺父仇人也不足爲奇。還望父皇莫要過於苛責,無論如何,他也是太子殿下的骨血。”
“哼,一個不明出處的雜種而已,沒讓他隨他那養父入地,本就是婦人之仁。太子憐他,還給了他個太子庶子的身份,他竟敢不識好歹,當衆行刺朕的長子?!”不屑地瞟了瞟不遠處,“給朕打!狠狠地打!打死了,太子那兒朕去說!”
雪,還在無休無止地下着;風,還在毫不留情地吹着。這鑽入骨頭的寒冷,讓室外的人們着實無法繼續忍受。幾個宮人,幾個侍衛,跺着腳,搓着手,身子在雪中哆嗦了個不停,嘴脣抖了又抖。
“哎。你倆打了多少板了?該換人了吧?這天,甚冷,怎地也別把活兒都獨佔了,讓哥們幾個也來舒活舒活筋骨?”
“切,陛下和綏王早就回屋取暖去了,就我們幾個盯着這半死不活的東西受凍。腦子都結冰了,打了多少板這事兒,誰還記得住?”
“真的還打嗎?這麼小的孩子,真死了咋辦?怎地他也是太子殿下的……”
“哼,什麼太子殿下的兒子。我看,八成就是那秦側妃和哪個男人的野種,太子殿下只是愛屋及烏罷了。若真是親子,又怎會過了如此之久,都不見東宮的半個人影兒?”
“咂咂,都瞧不見進氣出氣了,這還能活嗎?”
“八成是死了個徹底,咱還是撤吧,反正也數不清板子,幹啥在這兒繼續活受凍?左右陛下的旨意是弄死這行刺綏王的野種,扔這兒,凍也該凍死了。”
鵝毛大雪將那僅有的幾串足跡層層遮蓋,這偏殿的一角似乎已是普通地不能夠再普通。一隻灰色的鳥兒停在屋脊上,偏了偏腦袋,斜着眼將那不遠處地上泛着些鮮紅的東西瞧了又瞧。撲棱兩下翅膀,穩穩地落在那一坨紅色的冰渣上,踏着雪,彎鉤似的鳥喙將那冰渣啄了又啄。冷不防地爪下有什麼一抖,破雪而出,它驚恐地展翅高飛,餘光卻瞥見那嚇着自己的東西,僅僅是一隻蒼白泛紫的小手。
那小手方擡離雪地還不及半寸,便又倏然掉落。停頓了片刻,再度擡起,這次好像是擡高了許多。只見那已不似人手了的紫色小手,費力地向前伸了伸,再度掉落,半晌沒了動靜。許久,另一側的雪中,才鑽出另一隻的手。就這樣,兩隻紫手,一前一後,一擡一落,一寸寸,一毫毫,向前挪;帶着那鮮紅的冰渣,帶着那沉重的雪坨,一點點地,似不知冷,似不知倦地向前挪;挪向那算不上遠的偏殿,挪向那生命的最後一縷希望之火。
時間流逝得很慢,可天依舊是暗下了。雪未停,風未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小小的一團紅白相間的冰渣,終於挪進了室內,儘管,不知是死是活。
。。。
畫面陡轉,讓人無暇思考,無暇感嘆。
炙熱的陽光灼烤着大地,讓人生不出汗,讓人呼吸擁塞。這裡,似乎是個一望無際的平地,在陽光的折射下,遠處泛着波紋,地面散着熱氣。隔着鞋履都在燙腳,隔着衣衫都被灼燒。無風,無水,很熱,很乾,與方纔那冰雪相比,是兩個截然相反的天地。
凝神細看,才得以瞧見這看似平坦的地面竟有着無數條排列整齊的深坑。坑裡漆黑一片,泛着絕望,泛着幽怨,卻看不清,也聽不見。一對對的騎兵,喝着水,擦着汗,來來回回遊蕩在這無數個長條深坑邊。
將注意移向四周,這才發現,在每一條長坑的附近,都有着小山高的土丘,時不時會有着成羣結隊的人兒過來,與騎兵說些什麼,轉身拾起鐵鍬,剷起一鍬土,往那深坑裡填了填。人,越來越多,坑越來越淺,可填下的泥土卻絲毫遮不住那坑底涌上的悲情與哀怨。
。。。
愣愣地坐在窗邊,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茶杯,皺了皺眉,轉手將那顏色不對的茶水潑出窗外,茶水一會兒便滲入了那乾渴的泥土間。賀昆槿蹭了蹭嘴角,看了看指尖,見到不出意料的顏色,只得掏出帕子單手費力地擦了又擦,擦去了顏色,卻怎麼也擦不去那沖鼻的味兒。
她揉了揉眉心,想了想方纔的夢境,一時間竟覺得熾熱難耐,只得將衣襟解了解。前半個夢,倒是不值一提,硬要說,此時的她可能反倒渴望着那樣的冰雪。而後半個夢,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無意,無解。可阿爹說過,幻靈族是幻與真、虛與實的紐帶,而夢與幻本就是同源。因此,幻靈族的夢,與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現實都將緊密相連。
炙熱平原,不是過去,不是現今,那……
咚咚。
“殿下,丁大將軍來訪,殿下可是要見?”衛安的聲音將賀昆槿好不容易聚起的思緒打散。
搖了搖頭,決定暫且將夢放置一邊,起身,緊了緊衣襟,“讓將軍稍等片刻,我一會兒便到。”
“是。”
。。。
唰!夢中驚醒,被褥被掀了一地。
“小姐?”門外,是雪玲的聲音。
“無事,一個噩夢而已。”努力地說服着自己。
噩夢,而已嗎?拋開後半段意義不明的土丘深坑不說,前半段中的是,賀昆槿?被自己的念頭嚇得從牀上跳起,拼命地尋着藉口,試圖將那個想法否定。怎奈愈是想,那個念頭卻愈發變成了唯一合理的答案。
太.祖,綏王,太子庶子,殺父仇人,愛屋及烏,野種……無一不證明着那孩子便是幼時的賀昆槿。一個如此年幼的孩子,一個看起來甚至未至始齔的孩子,父亡,妹死,懷着徹骨之恨去行刺,換來的是那無止境的杖刑與老天的無情。冰天雪地,他掙扎,匍匐,只爲求得一命。
真的?假的?無論夢之真假,只問這夢爲何出現?
不知不覺間,柳雁雪竟不知自己是何時更衣出的府,又是怎樣來到了這冀王府的大門前。捏着指尖,尋不到拜訪的理由,躊躇不前。冷不防府門突然打開,下意識地踏着輕功躲到一邊。
“得殿下今日提點,丁某感激不盡。日後殿下若有所需,丁某定鼎力相助。”那洪亮的聲音中竟藏着種無法形容的蒼老與對世事的疲倦。
“大將軍說笑了。”淡淡的語氣,卻混雜着各種各樣的情緒。
“丁某告辭。”
“大將軍慢走,小王就不便相送了。”
賀昆槿和……這位英武老者,莫非是手握定遠軍帥令的丁彥丁大將軍?兩人談了些什麼?賀昆槿又提點了些什麼?此事與之前的郭奇又有着何種聯繫?
“柳姑娘。”被打斷的思緒是再也接不上了。
“參見冀……”
“姑娘既說了要坦誠相待,又爲何還要在乎這些虛禮?”賀昆槿那溫暖的微笑襯着那清晨的陽光,牢牢地攥住了柳雁雪的心,“姑娘既來了,又爲何躲在一邊,不願入府一敘?”
“我……”今日的冀王殿下,似乎心情不錯?
柳雁雪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便隨着賀昆槿進到了府內。
“我只是……來履行約定,定期爲殿下診脈。”想來想去,終究是用了這樣一個算不上好的藉口。
“……”賀昆槿似乎有些吃驚,可那短暫的情緒並未在臉上停留多久,便被斂下的雙眸所隱藏,“多謝。”
觸着對方那一如既往糟糕的脈象,柳雁雪的心思卻早已飛向了遠方。那夢,若只是自己的臆想還好;可若是真的,那他……
“姑娘可是好奇丁大將軍爲何會來我府上?”
下意識地將頭點了點。
“姑娘可還記得那軍師郭奇?”她似乎並不介意將一切內.幕全全透露於柳雁雪,“我奉父皇旨意調查這通敵叛國之事,在審問焱國俘虜時發現,早在今年四月,那郭奇便假冒父皇所派的密使,與焱國七皇子勾結,這直接導致了我安朝與焱國八王的結盟險些瓦解,以及我……”苦笑了笑。
“以及殿下您的險些喪命?”移開目光,眼睛澀澀地望向窗外那綠油油的一片竹林,“郭奇是丁大將軍的軍師,莫非……”
“丁大將軍精忠報國,將一生都奉獻給了我賀安,自是不會作出此等賣國之事。只是,不做,不等於不會獲罪。我之所以會去審問俘虜,從而得知郭奇通敵一事,是因爲……”隨着柳雁雪,也將目光移向了窗外,“柳姑娘可曉得定遠軍在歸京途中,曾遭遇江湖門派刺殺俘虜一事?”
點了點頭,“聽聞造成了不小的騷亂,導致定遠軍的歸期延遲。”
“沒錯,想必柳姑娘也不難猜到,那所謂的江湖門派,使的就是類似於這把的,”賀昆槿說着,便從身旁的匣子中拿出幾日前從自己右手拔出的三葉飛刀,“乍看之下是影門暗閣的三葉飛刀,可若是行中人細看,便會發現此乃贗品。”
“假的?那之前騷擾雪茗谷與刺殺我,都不是暗閣所爲?”
“沒錯。影門曾在一個多月前收過一單,內容是刺殺藏匿於定遠軍中的焱國奸細。這幕後之人也就是此時拿到了三葉飛刀的真品,得以仿製,以便冒充影門暗閣行事。因爲如此便可利用影門行商性質的特殊性,把一切線索巧妙地掐斷。僱傭影門而加以利用,如此謹慎的行事方式,他們若是真想刺殺俘虜,又怎會將俘虜活着留到現在?”
“因此他們是故意製造這暴.亂,目的是吸引調查之人的注意,故意引導殿下您去審問俘虜?爲何?”轉回頭,悄悄地瞧了瞧面前這張俊俏的臉。
“最終的目的都是爲了讓我給丁彥掛上通敵的罪名,但具體的原因,有兩種可能。其一,是通敵的幕後之人所爲,以此讓我查到明面上已死的郭奇,從而將禍水東引,使我的矛頭指向丁大將軍,爲了擺脫嫌疑也好,爲了除去丁彥也罷。而這其二,便是有兩撥人。”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冰涼,“姑娘當是曉得丁彥乃開國功臣,位高權重又手握重兵。”
“這……”震驚的看向賀昆槿,卻沒有在那張慘淡的笑臉上尋到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丁大將軍他,抑或說這些開國功臣們,已是觸到了龍鬚。父皇之所以會遣我,作爲通敵者此番舉動直接受害者的我,讓我來調查此事,興許就是想借着我的一腔怒火……”
“既如此,殿下與丁大將軍密談,豈不是……”
“無妨,只要目的達到了,父皇便沒有理由怪罪。況且,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測。”
“那殿下給大將軍的指點便是……自卸兵權?”
“嗯。”
一縷陽光帶着竹林的清香照在兩人身上,卻不能讓兩人冰涼的手腳溫暖上絲毫。伴君如伴虎,位高權重者,多無善終。這便是權利的遊戲,人的本性。痛恨也好,厭惡也罷,身在局中之人,也只能困在局中,跟着歷史的腳步,將現實推向這必然的結局。或快,或慢,或多繞些彎,或少受些苦,卻怎的也撼動不了這結局。
“殿下爲何要告知我這些?”
“既答應了與姑娘坦誠相待,在下定是要遵守約定。”瞞着你的,對不住你的,已是很多。起碼,在這些事上,能夠不再隱瞞。
“……”一隻鳥兒從窗前飛過,帶來一聲哀鳴。有些沉痛,有些窒息,她不明白,明明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爲何退卻不去那夢裡的冰天雪地。 “殿下幼時,在東宮,定是不好過吧?”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轉換,有些措不及防,“或許吧。”被唾棄的太子庶子與質子相比,一時竟很難一分高低。“姑娘爲何如此問?”
“嗯……姑姑告訴了我……一些關於殿下的故事。”
“呵,竟是母后將我賣了。”一個孤寂的笑容在臉上綻放,“如何,精彩嗎?故事。”
“……精彩。”
“精彩啊……姑娘覺得精彩,便好。”
“冷嗎?鵝毛大雪,寒風入骨。”捕捉住賀昆槿那不斷逃避着的目光,心揪着疼,“疼嗎……”
“……不曉得呢。”伸手搭在額間,擋住了柳雁雪望來的眼,“興許是冷着冷着就不再冷了,疼着疼着就不再疼……”
緊閉的屋內,大着肚子,抱着自己無聲道歉,靜靜流淚的阿孃;站在一旁,舉不穩藥膏也無從下手的羽姑姑。
“或許,最疼的人,不當是我吧。”
“……抱歉。”
“無妨,一些童年趣事,搏得姑娘一笑罷了。”燦爛到頗感諷刺的笑容,曇花一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