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遠到近的腳步聲傳入耳中, 賀昆櫚有些好奇這腳步聲所代表的含義,這徐徐靠近的,到底是一份送命的聖旨, 還是一個自己從未想象過的探望之人?可是事到如今, 除了那同樣被押入了宗人府的妻子, 又有誰會惦記着自己呢?他撇了撇嘴角, 翻身背對着那牢門, 將身子往那破爛的草蓆裡鑽了鑽。可那腳步聲卻是隨着他的動作一同停下了。
“大哥。”出乎意料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賀昆櫚驚愕地睜開了眼睛,可那聲音卻是沒有再繼續。
接二連三的人生大災大難讓他變得情緒有些起伏不定, 他終是因受不住的磨人的沉默而站起了身,開口道:“三弟怎會來此?”
朝青並未回答,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着, 看着這個數月不見便變了個人似的大哥。
賀昆櫚見狀皺了皺眉, 有些不耐地道:“此等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三弟若無它事, 還是早些回去吧。我如今的……若是讓父皇曉得你闖入宗人府來看我,到時候……”
“大哥放心,宗人府現下暫屬弟弟我的管轄範疇。”朝青深吸了口氣,“其實弟弟今日前來,只是想問大哥一個問題。又或者說, 只是想前來確認一件事情……”用目光代替了剩下的言語。
“……”賀昆櫚看明白了, 可他卻是搖了搖頭, 避開了朝青的雙眼, “三弟還是回去罷, 莫要再提此事了。三弟能有此心意,大哥……大哥我便知足了。”
賀昆櫚的反應似乎讓朝青將心頭的那最後一絲防備放下, 她抿了抿脣,吐出了那於他人來說普通至極,卻於賀昆櫚來說有着非凡意義的兩個字:“從心。”
賀昆櫚聞言手中一抖,猛地看向弟弟的雙眼中寫滿了震驚。可片刻的驚詫過後,他又有些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門外那漆黑的走廊,儘管並不能看到任何實質性的東西。
“大哥放心,我二人今日的對話,不會有第三者聽見。”這淡淡的聲音,明明毫無根據,卻不知爲何讓賀昆櫚很願意去相信。
“你……阿槿你和靈齋先生……”
“若真要細細算來,我應當喚大哥你一聲師兄吧。”勾了勾嘴角,“不過其中具體的緣由,還望大哥恕弟弟現下不可奉告。弟弟如此說了,不知大哥是否還是不願回答弟弟的問題。”
“……”嘆了口氣,眼中的震驚換爲了那濃濃的自嘲,“阿槿,你可信我?”
“大哥說了,我自是深信不疑的。我雖與大哥相處的時日不多,但從那些不多的時日中來看,我是沒有理由不去相信的。”頓了頓,似乎是在考慮着些什麼,“刺殺之事,可當真乃大哥所爲?”
“……不是。”偏頭望了望角落裡那破舊的草蓆,他笑了,“我這麼回答,這世上又有幾人敢相信?不但那刺客是我景王府的侍衛,就從那刺殺的對象與時機本身來講,我便是那唯一可能的受益之人。我們賀氏宗族本就子嗣稀疏,僅有的綏王叔犯上作亂,父皇與你生死不明,太子監國即將登基,如此推算來,刺殺太子,除了我,還會有此動機?”
“問題便就是出在這一切的指向太過鮮明,而事發的時機又顯得過於巧合。若是我要篡權奪位,定是不會選在這綏王作亂未成、父皇去向不明之時,派衆所周知的自家王府侍衛去行刺的。”
“呵,呵呵,哈哈哈……”突然大笑了起來,“沒想到我賀昆櫚死到臨頭,竟還能聽到這樣一番話語。只可惜,如此一番辯論若是說出去了,除了你我,又還有誰會信以爲真?罷了罷了,能聽阿槿你如此一言,大哥我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只是對不住阿彤啊,她嫁給我近十年了,我不但未能讓她育一子承歡膝下,現在還將她拖累得……生在皇家,本就是我們的不幸。我當真是有些懷念那亂國時期的日子了呢。呵呵,刺殺阿櫸,我怎會去刺殺阿櫸呢?當年阿爹常年跟祖父征戰在外,阿櫸他可算是我一手帶大的啊……”
“大哥……”
“阿槿你就莫要再在我的身上費心了,有了綏王之事,再加上你母妃和蓉兒……父皇他定是不可能饒恕我了。”坐回了那破爛的草蓆上,“若說大哥我唯一的心願……若是可以的話,阿槿你替我救出阿彤,照顧好她可好?帶她遠遠地離開這是非之地,就讓她莫要替我守寡了,告訴她,我對不起她……若是做不到,我也不會強求,可此事當真與她一介女子毫無關係啊……”
“……大哥的妻子,還是待大哥度過此劫之後,自己照顧吧。至於那道歉,弟弟以爲,大哥還是親口說與大嫂聽爲妙。”轉身離去,卻又在半路上丟下了一句話,“只不過,毫無行動的道歉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
一隻手摁住了柳雁雪手中的包裹,也摁住了柳雁雪那噪亂的心。
“阿孃。”這是一種不知是無奈還是慶幸的語氣。
“連夜瞞着衆人收拾包裹,雁兒這是要向哪兒去?”將手中那裹好了包裹拆開,饒有興趣地挑揀起了裡面的物品,“瞧這帶得樣樣俱全的,可是阿孃與阿爹虧待我們寶貝雁兒了,讓你如此迫不及待地離家出走?”
“……阿孃你明知事實不是如此。”
“喲!”從一個錦囊中抽出那細細包好的一片雪花與一片霜花,“這是連定情信物都備好了,莫不成雁兒是打算出谷尋親去?”
“還我,”一把搶回,再次小心翼翼地包好,塞入了那精緻的錦囊裡,“這些東西……我那日醒來時便發現它們躺在我的掌心。它們是我用靈力製成的無疑,但我卻對它們毫無記憶。我總覺得……它們很重要……它們……那夢中的人……一定是真實存在的。”
在柳雁雪看不清的角度,雪琴苦笑了笑。“所以雁兒這是要去尋你的夢中情郎了?聽聞幻靈族的夢境有着預知未來的能力,雁兒你得了劍鬼他老人家的靈羽,莫不成也能在夢中看見你那未來情郎了?他是個怎樣的人,長得可還算俊?與你的逸哥哥相比呢?雁兒可願說來聽聽?”
“逸哥哥是逸哥哥,他只是我青梅竹馬的哥哥而已。阿孃莫要亂說。”將剩下的包裹搶回,再一次將東西整理,“而那夢中之人……與其說是預見未來,我的感覺倒更像是……更像是在看見未來的同時又夢到了一些從未發生過,或是發生過我卻忘記了的過去……”
雪琴聞言皺了皺眉。對於自己女兒對朝青的念念不忘,她不知道自己是該阻止還是該去促進。她很清楚,愛自己女兒如此深的朝青會做出如此殘酷的決定,定是有着她的原因的,而她不願意去將這其中緣由深究,不願意去違背朝青的意願,就如她不願意去看自己的女兒傷心。可女兒自失去記憶與朝青後的日日魂不守舍,她也是瞧見了的。短暫的幸福之後面臨痛苦的別離,與從一開始便將一切忘記相比,雪琴並不曉得該如何選擇,她也覺得自己並沒有替女兒選擇的權利。
“忘記了的過去……”柳雁雪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認真的地看向了雪琴,“阿孃,其實這個問題我在心頭憋了很久了,儘管曉得阿孃你如此做定有你自己的原因,但我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去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阿孃,你只告訴我一件事便好,你告訴雁兒,你們可是在合力瞞着我什麼東西?”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是與不是,終看雁兒你自己的心。雁兒若想知道其中緣由,知曉一切真相,阿孃不能直接告與你知,但阿孃不會去阻止你自己探尋。唯有一點,阿孃希望你能夠清楚,能夠做好心理準備,更希望你能保證……”
“……阿孃但說無妨。”
“無論事實如何,無論真相如何,雁兒你既然做出決定了,便不要後悔,更不要去做任何魯莽的決定。無論是爲了你自己,爲了一切你在乎與在乎你的人,雁兒可能做出這樣的保證?保證日後……保證日後不會做出任何魯莽決定,保證讓該過去的都過去,該忘記的都忘記,讓自己的人生正常前進?”
“……該忘記的都忘記這一點還望阿孃恕女兒無法保證,但其餘的,”吞了吞口水,“我保證。”
鬆了鬆眉頭,只可惜如此保證並不能夠讓一個母親真真正正地放下那顆心,她長舒了一口氣,在面上蕩起了一個笑容,道:“那雁兒便隨着自己的心去吧。只不過,一路帶上衛安和孔迪,你或許會需要到她們的。”
“嗯。”儘管依舊不是很明白母親的那些話中話,可母親能夠對自己放手至此,能夠如此支持自己,柳雁雪已是滿足了的。如今的她,並不曉得自己將會尋到些怎樣的真相,面臨些怎樣的磨難;可她卻清楚地曉得,自己若是不去追究不去探尋,自己日後定是會後悔終生的。
天濛濛地亮了,三人三騎各懷心思地相聚於雪茗谷的入谷口,用目光傳達了各自的心聲,共同向那既未知又已定的未來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