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益成捏着筷子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面上的神色幾番變化着。一旁的徐公公捕捉到了這天子之怒的前兆,急忙向一句話引起了這怒火的朝青使了使眼色,怎奈朝青只是自顧自地低頭看着腳尖, 並未注意到徐公公的小動作。
可這次, 徐公公的預感卻是錯了的。預想中的怒火併未到來, 而賀益成則是作出了完全相反的反應。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用那從所未有的慈祥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朝青, 道:“槿兒還未用膳吧?”那尋常人家父親一般的語氣,出自賀益成之口,放在了朝青的身上, 卻是足以讓一旁的衆人震驚的。賀益成向徐公公揮了揮手,“去, 再去擺一副碗筷。拿來了, 便都下去吧, 此處不需要人侍候。”
徐公公領命離去,房間內只剩下了這毫無血緣關係的皇家父“子”倆。
“愣着幹甚, 坐。”擺了擺手,埋頭吃起了自己的東西。
朝青依言坐下,卻並未敢動那桌上的東西。
賀益成見狀擡起了頭,“看什麼看,看着便能飽了?還是說你不曉得該怎麼用筷子?”
“……”心不在焉地乖乖吃起了御膳。
食不言寢不語, 可時間卻是在流逝的。桌上的東西還剩下一半有餘, 可兩人卻是已經絲毫吃不下了。朝青端正地擺好筷子, 便再度恢復了那毫無動靜的模式, 靜靜地等待着一切的後續。她隱約中好似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一聲不知是嘆還是悔的帝王嘆息。
“所以,你今日來尋朕, 就是爲了替你大哥求情?”將筷子扔在案上,那清亮的聲音在這安靜的房間內顯得很是唐突。“你可曉得,朕說過,但凡替他求情者,一概同罪論處。”
“回父皇,兒臣曉得。”
“那爲何還要來提起這些?是活得不耐煩了,還是覺得你身上那個蠱毒太久沒發作,皮癢了?”手指在桌案上畫起了圈,“手足相殘,謀權篡位,你可曉得這是個什麼樣的罪名?你難道忘記你阿孃和妹妹是怎麼死的了?你竟會來替他求情?”
“大哥與綏王不同。況且,”與賀益成對上了目光,“此事是否真乃大哥所爲,還有待定論不是嗎?阿孃和蓉兒之事,兒臣自是此生都無法忘記的,但兒臣不願意在接二連三地失去了親人之後,又再失去一份手足之情。父皇您,不也是這麼覺得的嗎?正是因爲如此覺得,纔會下出那求情者同罪論處的旨意。”
“……呵呵。”不知是被朝青的話給逗樂了還是氣笑了,賀益成就那樣捂着眼睛笑了個不停。但當他終於將手放下時,朝青卻清晰地瞧見了他那眼眶上的微紅痕跡。他站起了身,負手背對着朝青,“手足親情,手足親情。你猜的沒錯,朕是在等,也是在賭,綏王那時是如此,此時也是如此。第一次,朕賭輸了,朕賭了綏王不會對朕下手,卻也做好了對他手段的防備,可事實卻是防不勝防的,朕付出了代價,朕失去了一個能臣,上千精兵,更是失去了你娘和你妹妹。而這一次,朕卻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賭贏了……”
“說來也是好笑,朕既希望此事是櫚兒所爲,卻又不希望。呵,朕就你們這三個兒子,結果此事竟鬧得不是你大哥就是你二哥。朕猜測過他幹出此事之後的種種反應,朕更是等着他來尋朕,卻沒想到,等來的是你。朕那一個院子下長大成人兩個兒子之間,竟還比不上從小就不在一起的你嗎?如此絞盡腦汁地盤算設計,不辭扮豬吃虎多年,就爲了這個位置?朕還當真是被他騙了個徹底啊。”
朝青在一旁努力地將自己當做着那聽不懂人話的擺設,她清楚,皇帝的話語,皇帝的心情,並不是自己能隨意聽的,尤其是在此時。
賀益成轉身面向了朝青,那深沉的眸子中不知在盤算着些什麼:“你既來求情了,那便是破了朕的規矩,說說看吧,你想要朕怎麼罰你?或者說,你今日的目的並不只是替你大哥求情而已?”
“求情既是目的,也是方式。兒臣……”深吸了一口氣,“兒臣想……出去看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趁着自己還……還能有這機會。大哥之事……兒臣懇求父皇能饒大哥一命,能允許兒臣將大哥和大嫂一同帶走,兒臣保證,他們定不會威脅到太子殿下的儲位。”
“……你在朕面前如此說,便不怕朕將你一同處置了?還是說,你覺得你護駕有功,你有恃無恐?你阿孃和胞妹也因護朕而死,朕便不敢動你了?”
朝青笑了,她不明意義地笑了,那黑亮目光中的苦痛將賀益成看得一愣:“父皇說兒臣是有恃無恐,或許是吧,兒臣也不曉得。兒臣只是覺得……兒臣左右也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自坐上這帝王之位以來,心好似已是很久未像這幾日裡這樣痛過了。這掌控天下蒼生的皇權,果真是有着麻痹人心的力量嗎?“你……你恨朕?”
“恨?”喝了口茶水,“爲何要恨?若沒有父皇,我又怎可能多活這麼十一年?”
“十一年……呵呵,都十一年了。”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這十一年裡,你可是有一天將朕真的當做你的父皇過?在你的心中,朝大哥纔是你的阿爹,朕只是個半路殺出的仇人之弟吧?你覺得你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了,便就有了資本如此與朕說話資本?你當真以爲朕不敢將你賜死?”
朝青又笑了,“或許……或許能讓父皇您賜死,對兒臣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吧?匕首、鳩毒來的至少沒有那被烈火焚身的痛……”
“……你走吧,既走了,便再也不要出現在朕的眼前。”站起身,不願看向那皮包骨頭了的朝青,“便如你願,將……將櫚兒也帶走吧,日後莫要回來了。櫸兒他……”
“謝父皇恩准。”
朝青走了,房間內有隻剩下了賀益成一人。他隨意地走到了自己小兒子方纔坐過的地方,隨意看了一眼,可這一看卻是讓他那本就難受的心更加難受了。因爲那案上茶杯中裝着的不是透明的茶水,而是一杯鮮紅的粘稠。
。。。
建安元年,太.祖的登基終是爲那羣雄四起的亂國畫上了個圓滿的句號。天下大定,百姓也終是過上了那安穩的日子,便連這元宵燈會,也恢復了數十年前的熱鬧。傍晚的街道上人山人海,人們久違的露出了那發自內心的笑。在那不起眼的角落裡,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少年,肩上扛着,手中牽着一女一男的兩個孩子。
“大哥,大哥,”男孩兒揪了揪少年的衣袖,用手中的糖葫蘆指了指坐在哥哥肩頭的女孩兒,“櫸兒也要向二姐那樣,大哥將櫸兒也扛在肩上吧?我們好不容易溜出來看着燈會的,可櫸兒太矮了,什麼也看不到。”
“不要!大哥的肩頭只有瑩兒能坐,”女孩兒彎腰對着弟弟做了個鬼臉,“你男子漢大丈夫,哪有坐在哥哥肩上的道理?”
“我男子漢大丈夫,可你還是姐姐呢?”男孩兒嘟了嘟嘴,“哪有姐姐不讓着弟弟的道理?”
少年被弟弟妹妹的話語給逗笑了,他溫柔地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安慰道:“櫸兒你將來是要像皇祖父那樣,威風地坐到那龍椅之上、接受萬民朝拜的,莫說這燈會了,這整個天下都將會是櫸兒你的。與之相比,哥哥的肩頭又能算得上什麼?乖,哥哥帶你們換個人沒這麼多的高地兒,讓櫸兒站着也能看盡這京城繁華、看清你將來的子民可好?”
“我……我真的可以向皇祖父那樣嗎?”男孩兒的目光中寫滿了憧憬。
“當然了,我們櫸兒可是這天下最厲害的人呢。”
“可……可爲什麼哥哥你不會坐上那個位置?”男孩兒天真地問道。
少年被弟弟這問題給逗愣了,他想了想:“……因爲你纔是嫡長子呀。而哥哥我呀,志不在此。我只想呢,有一日能像靈齋先生和劍鬼先生那樣,尋一個真正的人生伴侶,一同仗劍走江湖,見遍那人間百態,攀遍那奇山峻嶺,看遍那山川長河。”
“靈齋先生和劍鬼先生是誰?他們很厲害嗎?”女孩兒揪了揪少年的頭髮,翹起身子低頭與少年倒着對視着。
“靈齋先生啊……”少年靦腆地笑了,“她是個奇人。可能我於她來說只是個人生過客,可她於我來說,卻應當算得上是我的啓蒙師父吧?”
“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男孩兒戳了戳哥哥的手臂,“櫸兒也想有個這樣的師父呢。”
“那櫸兒得先將先生們佈置的功課好好完成了呀。”
聞言,男孩兒的臉瞬間憋了。可孩子的心總是精靈古怪的,他不一會兒便從方纔的鬱悶中恢復了過來,他眼珠子軲轆一轉,從懷裡掏出了一顆指節大的透明小球遞到了哥哥的手上:“大哥,這是前幾日櫸兒的先生送給櫸兒的,據說是很遠很遠的地方的東西。櫸兒將這個送給大哥,大哥便把櫸兒抗在肩頭可好?”
少年新奇地接過了那小小的圓球,正要說些什麼,注意卻被那燦爛的天空給吸引去了。
一道光亮在天空炸響,那是色彩斑斕的煙火。少年帶着弟弟妹妹停在了路旁,有說有笑地享受起了這溫暖的時光。此時的他是萬萬沒有想到過的,時間的磨礪與皇權的誘惑,會讓自己與這自己視爲珍寶的弟弟一同走向那樣一條勢不兩立的不歸之路。他若是能夠預知未來,或許當初便就無法說出那些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