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濛濛的亮,氣清清的爽。一隻鳥兒笨拙地立在樹梢上,探着腦袋,撲棱着翅膀,越過那層層戒備森嚴的宮牆。在打着盹兒的侍衛頭頂盤旋,翹了翹尾巴,嘰喳地遠遁,留下那方醒的侍衛一串怨罵。
清晨的暖風將寧靜的瑤笙宮從睏意中喚醒,來來往往的內侍、宮女,忍着哈欠,低壓着嗓音。
“陛下昨夜又來了呢,可依舊被娘娘拒而不見。能如此對待陛下還愈得聖寵的,也就只有咱們娘娘了。”
“噓。瞎說些什麼。”
“哎,說說又咋了。這皇宮上下,又有誰不知道?對了,聽聞三皇子就要回來了呢。”
“三皇子?哪個三皇子?陛下不是隻有兩個兒子嗎?”
“就是那個在陛下還未登基時,就被太.祖送去焱國爲質的三皇子啊,哦,現在應該稱爲冀王殿下了呢。說來也怪,同是娘娘所出,爲何陛下對蓮華公主和冀王殿下的態度會如此不同。也難怪娘娘這個月來一直都茶不思飯不香,重病臥牀,公主殿下也看誰都不爽呢。既然冀王殿下快回來了,那娘娘的病是否也該好了?”
小小的臉擰成一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藥盞,回想起每次給娘娘送藥時的場景,那簡直就是災難,“這藥,也就可以不送了?”
“別在這兒抱怨了,今天的份還是得送的。到時候娘娘的病好不了,可不是杉蘿你這條小命能擔得起的。”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用下巴指了指緊閉的寢殿大門。
嘟着小嘴,一步一回頭,“哼,杉月姐姐就會欺負我。”
“欸!瞧着路!”聲後的聲音卻已遲了一步。眼看着就要將手中的湯藥灑面前這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華服男子滿身,可眨眼間,一秒前還差點撞上的人兒,竟腿腳一旋,不知怎的就閃到了一邊。
“咳咳咳。”身邊的人兒發出一陣壓抑的乾咳,似很是痛苦。
正欲賠罪道歉,殊不防手中一空,那方纔還費了老鼻子勁兒,才得以端穩不倒的藥盞,竟被那人兒伸手撈到了身前。杉蘿一愣,手半舉在空中,目瞪口呆。只擡頭瞧見那搶走藥盞的人兒,生着一張無人不爲之傾倒的俊臉,任何話語,都被那美景堵回了胸間。
那人兒右手端盞,用纏着繃帶的左手三指指尖,將蓋子提溜了開來。撲鼻而去的苦澀藥味兒,讓那人嫌棄地癟了癟臉。擡手,低頭,滾燙的藥湯觸及舌尖,皺了皺眉,咂了咂嘴,小聲嘟囔了句,“難怪不喝。”便又將藥盞放回了杉蘿手中的托盤。
“……?”已經無法將現狀理解。
“敢問公子乃何人,爲何會出現在貴妃娘娘的瑤笙宮?”好在不遠處的杉月及時趕來,穩住了這尷尬的局面。
“嗯。”淡淡地將頭點了點,卻絲毫沒有移開那緊鎖着寢宮大門的視線。
“……”敢情自己這是在介紹宮殿?“公子可知,公子方纔所喝的是貴妃娘娘的湯藥,要是娘娘怪罪下來……”
“她……可是起了?”
“……”十分懷疑兩個人說的是不是同一種語言,“公子……”
“放肆!杉月,杉蘿,還不快見過冀王殿下?!”來自熟悉聲音的呵斥,將兩個小宮女嚇得縮了縮脖子。
不遠處走來一個年長宮女,身後跟的是衛康那小步快跑的焦急的影子。
“哎呦喂。可是趕上了,殿下您這是啥時候練成的飛毛腿?”衛康撐着大腿,不顧形象地喘着粗氣。
殿下?冀王殿下?他就是冀王殿下?那方纔自己的閒聊豈不是……一陣後怕。 “奴婢杉月(蘿)參……”
“無需多禮。”
“……”杉月和杉蘿行了一半的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也只能暗自慶幸,殿下並未追究自己方纔的胡言亂語。
看着那中年女子,細細尋找着八年前的痕跡, “羽姑姑,多年不見。”賀昆槿目光變得柔和了稍許,“多謝。”多謝您這麼多年來對母親的照顧。
“小殿下……”偏臉藏起那泛紅的眼角,卻止不住那欲出的淚滴。
“羽姑姑,我已經不小了呢。”見着那曾經快意江湖,在自己心中相當於半個母親的女子,被這重重宮牆壓彎了腰際,心,澀澀的疼。連羽姑姑都……那阿孃她……
“阿……母妃她,可好?”
“瞧我這一把年紀,竟糊塗地把殿下的事兒給耽誤了,”利落地擦了擦眼角,蕩起一個笑,“娘娘已經起了,殿下還是快些進去吧。”
“嗯。”向羽姑姑點點頭,給衛康使了個眼色。
“屬下……”摸了摸鼻子,“就在這兒看看風景。”不會讓任何人靠近。
。。。
與殿外的悶熱不同,這偌大的寢殿裡竟泛着縷縷靜人心田的涼意。秦笙就伴着這冷香,一手握書卷,一手撐着臉,懶懶地斜靠在榻上,也不知靠了多久,看了多長,只是絲毫沒有要翻頁的跡象。那雖經歲月蹉跎卻仍保靚美的臉上,淡淡的薄妝,將眼底的烏青遮擋。凝視着書卷的目光,晦澀、暗淡、飄蕩。
嘎吱。大門推開的聲響。她皺了皺眉,不屑送去半個眼光。
“我說過,莫要再送藥了。送了也不會再喝。”冷冷淡淡的語氣,將殿內的溫度降了又降。
“嗯,那藥着實是苦,不喝便不喝了吧。”清清涼涼的語氣,卻字裡行間都帶着寵溺,帶着欣喜,帶着關切,帶着希冀。
手中的書卷一抖,竟失去了那側頭一看的勇氣。眼眶紅紅,嘴角顫顫,張張合合數十次,卻都未吐出絲毫話語。
“阿孃……我回來了。”哽咽的語句,走向塌旁的蹣跚步履。
“……”青兒……
閉了閉眼,擠出那滿盈的淚,咬了咬脣,憋出那冷酷的句:“既擺脫了,又爲何要回來?”
伸向母親的手,一顫,如觸電般縮回。撇過臉,低下頭,嘴脣抖了又抖。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女兒的動作讓秦笙的心,狠狠地一抽,可吐出的話,卻冰冷依舊。
她厭自己,厭自己這副皮囊將所愛之人依數攪入這吃人的局;她怨自己,怨自己的存在讓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受苦受罪;她恨自己,恨自己對自己所導致的一切都無從改變無能爲力。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一個兩個都這樣?爲什麼就不能不要再爲了自己……真的,真的已經再傷不起,受不起,更失去不起。可爲什麼啊,你們爲什麼還要繼續?
“爲什麼要回來!”手中的書卷拋出,卻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掌心。
“因爲……不回來就見不到阿孃了啊……”輕輕坐下,將那極度自責的人兒,摟入懷中,“青兒真的真的好想阿孃……日日夜夜都想看阿孃舞劍,聽阿孃講故事,吃阿孃做的點心,穿阿孃縫的衣……”
捉住母親的手指,一根根瞧了個仔細,“嗯,雖然點心長相醜了些,衣服針腳亂了點……但青兒真的好想好想阿孃啊……每日都盼着盼着,盼着結束,盼着回來的這一天,現在這一天好不容易來了,青兒又怎會將之放棄?”
“比起以後要因這宮牆與阿孃永別,青兒寧肯天天喝阿孃做的蓮子羹……”用腦袋蹭了蹭母親的頸肩,“今天是青兒十六歲的生辰呢,阿孃別生氣好不?”
早已是泣不成聲,“我做的蓮子羹……就這麼的,難以下嚥?”
“能咽,能咽,就是渣多了點兒。”擡起完好的右手,將母親眼角的淚,瀉了又擦,擦了又瀉,“瞧阿孃這哭得,都哭花了臉。竟不知阿孃何時變得比蓉兒還能哭了。”
反手捉住那臉旁的手,將女兒的身子輕輕挪開,慢慢地,細細地,瞧着女兒的臉;一毫毫,一寸寸,挪動着臉上那顫抖的指尖。八年不見,容貌、嗓音、身型都早已不同了從前。在那已然長開了的秀氣臉龐上,格外珍貴地尋找着女兒那自己錯過了的童年。
“阿孃莫瞧了,臉都要被阿孃瞧穿了。”低聲笑了笑,卻對上了母親那滿是心疼的眼,“……那阿孃還是瞧個夠吧……以防萬一,日後哪怕是在阿孃面前,青兒都得遮住這張臉了。”
“嗯?”心頭一痛,手中一頓。
不忍地盯着母親的眼,藏在袖中的左手一捏,母親眼中看到的容貌頓時一變。
如此相似的眼神,如此相似的動作,舉止之間,都是丈夫的影,心頭鈍鈍,心頭疼。
“你……學會了呢……”
“嗯……”知曉母親陡然暗下的目光,是因爲想起了爹爹,“阿爹……走之前……將兩根靈羽都留給了我,其實……在去往焱之前,我就跟着阿爹留的訣,學了些,這才得以在臨走有足夠的靈力將阿爹的一根靈羽植給了妹妹。後來,在焱國,也斷斷續續地練了練,直到遇見了個師父,細緻地教會了我關於靈族一切。”手指點了點額間,三個芒點一現。
瞧見那光點的顏色,眉尖一跳,“旁邊兩個是你自己的,那中間……”
“是從師父那兒習承的。阿爹的另一根,我已傳給了他人……也算是……替阿爹完成了收徒的心願。”牽住母親放在膝上的手,揉了揉,捏了捏。
“每個靈族後裔都會有兩根靈羽,它們與靈識相連,是靈力的本源。而普通人要想修習靈力,就需從靈族處習承,使其將一根靈羽植入他的體內。靈羽一但入體,將在受者體內永存,兩者間也將永遠有着剪不斷的師徒羈絆。從我的靈羽屬性兩根皆爲幻的情況來看,阿孃定不是靈族,可阿孃卻有着寒屬性的靈力,莫非……”
伸手彈了彈女兒的額角,“賣了這麼大的關子,想問什麼就直說。”
“阿孃的師父是靈族?寒靈族?阿孃與其說是師承劍術,更應說是師承靈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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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是。師父的劍術在那風涌雲起的亂國時代,也是無人能比,畢竟那與‘劍鬼’齊名的‘劍仙’稱號,可不是白來的。”
“劍仙?劍仙!?那個創立劍宗的劍仙玉瓊?”
“莫不成還有他人?劍仙劍鬼,江湖上也就此一對。當年相傳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的人,也不在少數。”看見女兒神情怪異,“有何不妥?”
“神仙眷侶?阿孃還是莫開玩笑了。我與阿孃所說的師父,便是劍鬼朝境。師父他老人家整天......”尷尬地癟了癟臉,“師孃號靈齋先生,並不通武藝……定不是劍仙。不過,這輩分倒是真的亂了個出奇。”
“劍仙劍鬼本就是歡喜冤家,背地裡互相罵罵,我們也早已見慣不怪。” 想想自己的師父,便知曉了女兒在尷尬着些什麼,“你又是怎麼成了劍鬼的徒弟?”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就是他碰巧……救了我,”偷瞄了瞄母親的神情,“就以此要挾我拜他爲師,隔三差五溜進我的……府邸,估摸着怎樣才能讓我早日出師,接手玉瓊師姑……師祖……扔給他的,名喚‘劍宗’的燙手山芋。”
突然意識到話題被扯得過遠,“言歸正傳,阿孃既是師承寒靈族,那阿孃可曾聽說過‘雪茗谷’?”
“怎麼?”劍仙,劍鬼,劍宗,幻靈族,寒靈族,雪茗谷。真實無巧不成書。
“嗯……”琢磨着如何措詞,並未注意到母親臉上有什麼一閃而過,“那日……我便是被一個自稱雪茗谷少主的女子所救。她……似乎有着寒屬靈力。”
“哦?”當真是無巧不成書,“懸壺濟世,雪茗谷。具體的我不大清楚,但印象中,師父的丈夫便是當年的雪茗谷谷主,當初師父突然隱退江湖,似乎也是爲了雪谷主。至於少主……”想到了某個與自身性格截然不同的冰雪臉龐,嘴角抽了抽,“師父和谷主育有一獨女,年齡與我相差無幾。”
年齡與母親相差無幾,可能是她麼?
“也並不乏雪谷主已傳位於其獨女雪琴的可能。”那少主就是雪琴那傢伙的女兒,等等,印象中,當年雪琴是嫁給了……這……該說緣,還是孽?“說到這兒,就讓阿孃我突然想起,陛下的賜婚,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能怎麼辦?
“我……對不起她。”愉快的氣氛一掃而淨,賀昆槿深深地垂下了頭。
有些懊惱自己什麼不提偏偏提到女兒目前所面臨的最大困境,想了想那孩子的母親,嘆了口氣,“莫要擔心,走一步看一步,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摸了摸女兒的頭。
“但願。”不會更糟。
“青兒,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無論什麼,都還有着阿孃。”語重心長。只願女兒能稍稍歇下身上的巨擔,有一些豆蔻年華少女的活力與清純。
點了點頭。耳朵豎起,捕捉到那咚咚的輕響。節奏分明,是衛康的暗語。與母親對視,傳達着無言的信息。
變了語氣,提了聲音,“時候也不早了,阿槿還是先回去罷。莫要擔心,母妃的身子早已無礙。”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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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外面有自己的人,再不濟,也有着幻術的接濟,還在這兒故意編排自己。
揪了揪女兒的耳朵。
無奈地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恢復那男子的聲音,“兒臣告退。”將母親往懷裡摟了摟,這才三步一回頭地向門外走去。
看着女兒遠去的身影,笑容漸漸從臉上褪去。嚴肅而冷峻的表情,裡面是說不清的堅定。
青兒,阿孃這次一定會保護好你。
八年了,是時候該見見雪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