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乓!手肘與地面相撞,一個激靈跳起。她慌亂地四處望去:翻倒的椅子,自己的房間,只有自己的身影。
“夢?”一個寒戰,耳廓紅起。
架着輕功飄至那人所在的房間,卻不知是該意外還是該感慨地看到了雪玲焦急的背影。那聽聞腳步聲急忙轉過身的人兒,在見到柳雁雪後,焦急更是化爲了慌亂與歉意。
“發生了什麼?莫慌,慢慢說。”她努力地壓下心頭那揮之不去的預感。
“少主,她不見了!那位姑娘不見了!我今日……”
果真。那般傷勢,竟一甦醒便不告而別,就如此急迫地想要回到皇子的身邊? “走了便走了罷。”她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憂慮。
“可她的傷根本……”
“這不是我們所能管的。”回想起那夢中場景,柳雁雪的心頭竟有了些惱意,“她說過,有要事在身,只好不告而別……”說過了嗎?爲何夢境會如此真切,自己又爲何會相信那虛虛假假的夢中所遇?而夢,又爲何會與現實相接?這些,與當初自己靈識的吞噬,又有着何種關聯?
“少主?”少主見過她?雪玲擡頭瞄了瞄少主的臉,卻感受到了那一閃而過的怒意,急忙收回目光,低着頭,苦着臉。怎奈等待了許久都並未等來任何繼續。
看看雪玲那不明卻又不敢言不敢語的神情,柳雁雪好笑地嘆了嘆氣,她思索着轉移了話題,“焱國已滅,戰事已了,佘王即將登基,改回國號祁。既如此,寧源可是回來了?爲何不見她來尋我?”
“我去尋了啊。怎料不小心見到了少主打盹兒,掉下椅子的窘樣,只得驚驚戰戰,暫時迴避。”身後響起了那氣死人不償命的聲音。不聞多日,本頗爲想念,可今日一見,卻責怪起阿孃爲何沒將這尤物多遣走幾天。
“寧師姐。”雪玲一如既往地被師姐在少主面前的亂語嚇了個膽戰心驚,她匆忙行了個禮,悄悄告退。
“咂咂,瞧少主把我小師妹嚇得。”來人與柳雁雪並肩而立。
“嚇到人家的是你。”柳雁雪不顧形象地翻了翻白眼,卻瞧見寧源手中的信,她心頭不由來地不喜,“京中來信?”
“是,也不是。”寧源抖了抖手中的信紙,搓出顏色不同的兩張,“一好,一壞。少主是想自己看,還是想我念給你聽?”
“不必唸了,壞的必然是祖父再次催我歸京。好的呢?”
“好的便是少主您真得歸京了,因爲谷主和先生也將一同歸去。”瞧了瞧柳雁雪的神色,不出意料地捕捉住一絲不耐,一絲詫異。
“阿孃和阿爹竟會主動返京?”她擰着眉,不好的預感溢滿心尖。
“並非主動,而是形勢所迫。如今太子平庸,景王賀昆櫚卻纔能出衆,且聽聞皇三子賀昆槿未死,不出意外也將即刻加入京城那一灘爛泥。太子之位不穩,柳皇后自然會惦念起你這個唯一未出閣的侄女。谷主與先生如此迫切歸京,也是爲了奪個先手……”寧源瞧着柳雁雪臉上那愈演愈濃的怒意,卻無法住口不語,“只願能來得及。”
“哼。太子位不穩,便思量着犧牲我的婚姻?難不成指望着我有何通天之能,能吹口氣,就用這政治聯姻,輔表哥上位?”
柳雁雪伸手遮了遮雨後的陽光,不知爲何,竟想起了那質子侍女同樣的身不由己,“罷了,自古以來,世家之女又何曾有過自由?我能借着阿爹的支持與阿孃的身份逃避多年,能看過山川長河,見過雪山荒漠,甚至來到這兩國邊境,已是不易。”
乾乾澀澀,刺痛卻又無處可避,在陽光的直射下,人的眼睛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是時候該回去做個了斷了。”
看着這自五年前救起自己便朝夕相伴的,名義上的主子,實際上的妹妹,寧源的心中滿是對命運的感慨。這百般不願,千般無奈,卻又強撐着笑顏,強作着堅強的側臉,竟讓自己想起了那祭祀大典以來便再未相見,不知還是否還安好的師父,她在心頭默默地一嘆,道,“能想開便好。”
“告知雪玲,將此處事務交接,即日便啓程罷。”盯着寧源的眼睛,眸中是道不明的深意,“只是,今後在京城便要委屈你們了,只能屈身做我的婢女。”
“小姐多慮了。”寧源壞壞地眨了眨眼睛。
“……”未想到首先對這身份轉換不適應的,是自己,“還有,待去了京城,對阿爹阿孃的稱呼……”
“奴婢曉得的。”
“……”就不能先停下這怪聲怪氣?
。。。
炙熱的陽光灼烤着大地,不一會兒便將數個時辰前細雨來過的痕跡清理了個徹底。去而復返的衛安,提溜着臂彎中摺疊整齊的衣衫與其上排列有序的藥瓶,卻見着了房門前那標杆般筆直站立的弟弟。無由來地皺了皺眉,頗爲不滿屋內那不速之客打擾了殿下的休息。
“阿姐?”注意到了姐姐的躊躇不定,“你還是等會兒再來吧,葉將軍還在裡面。”
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卻又意識到殿下如今的身子根本經不起勞累,三步化爲兩步,轉回頭,拿着東西上前與弟弟並肩而立,“我還是在這兒等着吧。”微微提高了聲音。
瞧見姐姐彆扭的表情,衛康按捺不住笑意。
“哎呦!”鬆開搭在劍柄上的手,他揉了揉腰,“阿姐,你戳我作甚。”
“明知殿下身體不適,你也不曉得攔着葉將軍。”衛安再度提了提聲音。
“……”這敢情是在說給裡面的二位聽?揉了揉腰,望向姐姐的小眼裡寫滿了委屈。那爲啥被戳的是自己?
“哼。”
“……”
。。。
“這麼說,燚教教皇和幾個長老,在聯軍攻入皇城之前,就已經不在總壇了?”可惜,屋內的倆人並沒有門口的人兒那麼愜意。
“嗯,就好似憑空消失,八王和大將軍都沒尋到半點蹤跡。”葉初伸手端起身側的茶杯,卻發現茶水已涼,皺了皺眉。
“如此也沒什麼可稀奇的。燚教皇本就神神秘秘,焱國乃至安上下,數萬名信徒,根本無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無人知曉他的真實身份。”話音的主人捏了捏拳,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我也……只見過他帶着那標誌性火魔面具的樣子。”
“……”意識到賀昆槿這句話背後的意義,葉初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濺出茶水一滴。
“其他人呢?”假裝並沒有瞧見葉將軍的反應。
“嗯?哦。”放下茶杯,在袖子上擦乾手上的水跡,“焱國國主和他的子嗣、妃子,都已被八王囚禁,預定將在佘王登基大典前後公開處刑,”不着痕跡地觀察着賀昆槿的神色,卻見他彷彿事不關己,“畢竟他纔是前焱名義上的君主。”
“七皇子呢?也在其中?”賀昆槿垂下的眼瞼內,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焱國七皇子,兇殘,暴虐,燚教教義中等級論的大肆宣揚者,無所不爲,十惡不赦。可以說是賀昆槿這些年來……
“師叔?”
“啊,他……並不在其中,”再次瞄了瞄賀昆槿的神情,“他是與定遠軍交戰的敵方最高將領,現已被俘,不日將同其他人一併被押解回京。” Www⊙ ttKan⊙ co
“嗯。”依舊是淡淡地,讓人無法猜測她的內心。
目光移向那扇緊閉的房門,即便看不到,賀昆槿也感受到了衛氏姐弟倆擔憂的神情。眸中的黑色緩緩凝聚,將近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事兒,細細梳理。忖度父皇的出兵意向,動用父皇近幾年來佈下的暗樁,主動促成那大勢所趨的提議。父皇的思量,父皇的密旨,父皇的決定,一切都不出所料,不出情理。接下來便是那因各方暗藏許久的慾望,變得順利無比的商談密議,結盟宣戰,政權更替。唯一的意外,亦或說唯一的“損失”,便是自己。
“佘王既是因獲得了父皇的支持,才得以登基,想必……”沒有了佘大哥的真摯相助,捨命相護;有的只是安與祁的爾虞我詐,利益往來。賀昆槿的心,有些累。
“祁將拱手奉上邊境五城,並對安俯首稱臣。預定登基大典後,將遣祁太子訪京。”
“太子……嗎?”竟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改立,明明嫡長子方去。
往昔已去,逝者已矣。可那山林暴雨,永遠是那麼的刻骨銘心。
佘大哥,對不起。
“泄密的事兒,”她嘆了口氣,“不必查了。”
“殿下?”
“查了也只是徒勞。如此粗暴的出手方式,卻並未使焱國的滅亡有任何實質性的延遲;亦或說,以此激怒父皇,反倒是加快了自我滅亡的步伐。可見那並不是焱所安插的內奸所爲,而是內鬼。”
“內鬼的出現無非是八王或定遠軍。而我更傾向於後者。那內鬼與其說是通敵叛國,不如說是單純想借此機會除掉我。而照師叔至今仍查無所獲來看,能處理地如此乾淨,那此事,定已超出我們的能力所及。”
看着葉將軍那滿臉憤慨,卻又不得不贊同的憋屈,賀昆槿的心頭泛起一陣暖意,“師叔……還是……將我無事的消息稟報父皇罷。”
“你就一定要去趟這灘渾水?藉此機會,假死遠遁,以後爲自己而活,何樂不爲?”
“師叔,我身在皇家……”她撇過了臉,有些受不了那真誠的目光,害怕自己會被之感染、被之打動,會產生片刻的動搖、片刻的退意。“身不由己。”
“放屁!你既如此通透,便應早已看清這其中的溝壑,背後的勢力。你以爲自己回去,就能夠面對上比焱國好的了多少的境地?你指望的是兄友弟恭,還是父慈母愛?你曉不曉得你養父的身份是皇家多大的禁忌?”
葉初粗喘了一口氣,卻將那怒火壓不下去,“你現已成人,又有着能攪動一國政權的深謀遠慮,回去,面對的將是多少人的忌憚?你明知這次九死一生,擺明就是有人針對你,你怎能還如此輕率地決定回去?”
他拍桌站起,茶水濺了一地, “我雖不才,但也在朝堂混跡數載;雖稱不上能揣測清聖意,但也至少清楚,當今陛下乃一雄主、一明君,而雄主明君所最不缺的就是……你難道就沒想過,萬一,萬一想將你除去的就是……”
“葉將軍!咳咳咳咳……” 賀昆槿極力平復着呼吸,悄悄拭去嘴角的血跡。“這些不必勞煩將軍廢心,我自會向父皇請罪。”聲音沙沙,語氣冰冰,目光利利。
葉初意識到時,便發現自己的冷汗已浸溼了衣。
“師叔……抱歉。” 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愧意。思索着如何挽回這尷尬的局面,她嘆了嘆氣,“師叔可知……妹妹和母妃這些年來,還好?”
複雜的情感集聚,不知自何時起,那當年由自己送往焱國爲質的早熟皇子,竟已有了讓自己不敢忤逆的魄力。還好,還好他還願叫自己一聲師叔,還有着那赤子之心。
“蓮華公主深得聖寵,自是安好。只是,我出征時,公主殿下曾大鬧御書房,要求同往,來尋殿下,被陛下禁了足。”
想起那自己離去時,那還只是走路歪歪扭扭、常黏在母親懷裡的小肉球的妹妹,賀昆槿嘴角蕩起一片笑意,“呵,師叔莫逗我。我離開時,蓉兒還未滿三歲,又怎會曉得自己還有我這個同母哥哥?”
並沒有錯過賀昆槿臉上那抹真正的開心,“殿下說笑了。京城何人不知,當年殿下離去時,蓮華公主可是將皇宮攪了個天翻地覆。”
“當真?”或許是自己臨行前,給蓉兒留下的那根阿爹的靈羽所致?不禁想起八年前分別時,妹妹的一把鼻涕一把淚與母親的強作鎮定,她咬了咬脣,“阿孃呢?我是說……母妃她……這些年來,可好?父皇他……”
“師妹……啊,不,”葉初搖了搖頭,“秦貴妃依舊避陛下而不見,但陛下仍是……對貴妃……”難耐地吞了吞口水,“貴妃娘娘聖寵愈加。”
“只是?”
“只是……”突然參透了賀昆槿詢問的背後含義,“聽聞,貴妃娘娘……師妹她,自得知你……以來,一直……重病臥牀。”
捏了捏拳頭,更加堅定了回京的心。無論未來如何,無論將會帶去多少潛在的危機,至少,至少在一切發生前,可以,可以護在她們的身邊,哪怕只能護到絲毫,也定要保她們周全。
“阿槿,你當真決定如此?”拋去一切身份的僞裝,語重心長,“我曉得自己其實沒有資格與你說方纔那些,畢竟你母親是師父的嫡傳弟子,而我只是個不入門的旁系,你能叫我一聲師叔,都實乃擡高了去……”
“師叔,叫您師叔本就是應該的。這些年來,若沒有師叔明裡暗裡的相護,我根本就不可能還完好地坐在這裡。”
“以焱國的燚教教義,黑髮黑瞳本就屬火神的最劣等奴隸。你身爲質子所面對的,又豈憑我那些小打小鬧便幫到分毫?你……也可以說是我……是我遠看着長大的,當年也是我把你送進了那惡魔的巢穴。如今再讓我把你送入京城的虎口......我……”
“師叔,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明白師叔的擔憂,但就如師叔所料,我當真無法將妹妹與母親獨自丟在那狼巢虎穴。”拂了拂衣袖,起身站起,“我心意已決,還望師叔莫再相勸。”
“哎……”無力地揉了揉額角,“我曉得了。”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