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腳, 縮回,長嘆一口氣;伸手,收回, 無力望天。向來做事雷厲風行的秦爍今日卻在這冀王府的大門前, 猶猶豫豫地將這幾個動作重複了許多遍, 那眼前的大門似乎成了一道他越不過去的坎兒, 他深感無力地揉了揉眉心。腳邊的玉白貓兒用它那小小的腦袋撞了撞秦爍的腿, 高冷地挺着身子喵喵叫着。
“哎,我曉得嘞,小殿下。”秦爍的雙眼中寫滿了無奈, “我只是……”
“蓉兒好不容易在這除夕宮宴後,使了一筐靈力將阿孃和羽姑姑弄出宮, 替舅舅尋到個如此絕佳的機會, 舅舅怎的不珍惜?鼓起勇氣敲門進去又會咋滴, 羽姑姑難不成能吃了舅舅?”
貓兒嘴裡嘟囔着,一溜煙兒竄上了圍牆, 居高臨下地對着秦爍道。
“小殿下你不懂……”
“小殿下小殿下,您能別總是這樣叫我嗎?既不是在人前,您又不是不曉得我是誰。”貓兒在圍牆上伸直前爪,拉長身子,伸了懶腰, 嘴裡卻小聲嘟囔着, “私下裡把阿姐就叫青兒, 叫我卻還是疏遠地叫小殿下……”
秦爍一愣。
“您就別裝了, 你們各個都嫌我小, 什麼事兒都不與我直說,卻還在我面前毫不掩飾, 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當我真傻嗎?昆槿哥哥就是青兒姐姐,舅舅就是大伯,不是嗎?”
“……蓉兒。”
“這就對了嘛。”貓兒直接從圍牆上躍下,落入了秦爍的懷中,蹭了蹭秦爍的手,“好了,現在大伯打算……”貓兒動了動,似乎注意到了些什麼,“大伯還是自便吧,蓉兒先回去了。”銀光一閃,賀蓉附在貓兒身上的靈識散去,貓兒喵喵叫了一聲便溜得不見了蹤影。
秦爍苦笑着再次向着那大門伸出了手,可門卻吱呀一聲自己打了開,一張日思夜想的臉就那樣措不及防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渾身一僵,身體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避開對方的目光。
面前的女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她撇着嘴將門完全打開,對着秦爍道,“要進就進,不進就快點滾回你的秦府。”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可心卻完全停留在了那門外人兒的身上。她聽到了那人兒躊躇的腳步聲,餘光瞧見了那人伸出卻又收回的手,她無奈的笑了笑。
“羽兒,我……”身後的人兒終是跟了進來。
“大過年的,那些不吉利的話還是省着些吧,我可不想聽。”她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向那欲言又止的人兒,皺眉道,“今兒好不容易能一家人齊聚跨年,朝凌爍你就不能配合着些?”
“……嗯。”馮羽的態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卻因此放下了那顆在心中懸掛了十餘年的石頭。發自內心的笑容撼動了那冰山般的臉龐,他試探地牽上了身前人的手;他開心的發現,那手只是頓了一下,卻並沒有抽走。
。。。
賀昆槿斜坐在炭火旁,將身邊那已經有些醉眼朦朧了的人兒往懷裡摟了摟。不遠處,秦笙、雪琴、馮羽、秦爍與柳坤澤五位長輩胡亂地圍坐在一起,飲着酒,敘着舊;賀蓉、寧源、衛康、衛安與雪玲五個小輩則待在院子裡的另一側,不分高低貴賤,有一句沒一句地嘮着嗑。
這無比溫馨的畫面,這無比和諧的年夜,賀昆槿曾經日日盼夜夜想過,可當一切真的到來時,她卻有些不敢相信了。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桌案上的酒杯,她明白自己並沒有醉酒,可卻醉入了這不得來易的幸福。
一個冰涼的脣貼上賀昆槿滾燙的臉,使她的酒醒了一大半。她眨巴着眼睛瞧着那酒後更顯秀美的人兒,調皮地叼住了那偷油的脣。幸福的倆人,滿足的吻。
“青兒這可是醉了?”用手指冰鎮着對方通紅的臉頰。
“醉了呢,雁兒也醉了吧。”不知想到了些什麼,賀昆槿那看向不遠處暢言歡笑的衆人的眸子中,竟然滑過了一絲悲愁。
“怎麼了?”柳雁雪並沒有錯過賀昆槿臉上的每一個細節。
“嗯……”笑了笑,將目光移回身邊的人兒,“就是覺得,人都是貪心的呢,一旦得到了,就想要得到更多,就會捨不得……”可惜很多東西並不是因自己捨不得就能永存的,比如說,眼前的這種屬於自己的幸福。
“大過年的,想着些什麼呢。”敲了敲對方的腦門,“未來如何,都是要靠自己去創造的,這世上哪有什麼既定的未來與被禁錮的命運。因爲害怕未來的失去而不接受眼前的幸福,這麼做的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也對,是我又在瞎想了。”舉起酒杯,“除夕之夜說如此喪氣之話,是我的不對,我自罰一杯。”
正欲入口,杯裡的酒卻被凍成了冰疙瘩。
“……”
“還喝,你這是將雪茗谷谷主和少主的話,全都不放在心上了?”
“……”這酒,可是百年佳釀啊,竟就如此地被冰凍了。
“說到酒,我就不由得想起今日的宮宴,”柳雁雪並不打算去理會賀昆槿那一臉心疼的眼神,“那坐在阿孃身旁的貴妃,青兒可是認識?”
“嗯……阿孃身旁的,”她摸了摸下巴,“雁兒說的可是劉貴妃?景王大哥的母妃?”
“應當是她沒錯了。”
“怎麼,那劉貴妃爲何會引起雁兒的注意。”
“醫者直覺吧,我總覺得那貴妃好似……”斟酌着措辭,“她可是有頑疾在身?”
“……我也不大曉得,後宮的事……我不大清楚。”賀昆槿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暗淡,“劉貴妃本是父皇的結髮之妻,怎奈着實出身低微……”突然意識到皇后柳氏乃柳雁雪的親姑姑,她連忙住嘴。
“陛下因政治因素,被迫娶了姑姑爲皇后?”
“嗯……況且他又一直對阿孃……”偷瞄了瞄不遠處的秦笙,“劉貴妃也是個可憐人,自從賀家變成皇家起,她就好似被打入了冷宮。若不是在此之前已經育有了身爲長子的大哥,她連那貴妃的身份都難以得到吧。”
“享受着尋常百姓所不敢想象的榮華富貴,卻在深宮後院中被長久地遺忘着,這便是皇家。”
“嗯……雁兒既然提到貴妃的病,那她……”
“若我未看錯,她已病入膏肓。”
“……”那穩重大哥的臉,在賀昆槿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
見着一旁的人已是醉倒的倒,寧源好笑地拎起一罈酒,獨自向着一個偏僻的角落走去。她將自己攤開在地上,全然不顧臘月的寒風,對着酒罈,開口灌入。今夜的天很黑,也正是這種黑使得天上繁星密佈。一顆顆的星星在她的醉眼下胡亂連成了一片,她有些頹喪地收回了那本欲數星星的手。
不知爲何,這有生以來稱得上是最熱鬧的辭舊迎新之夜,讓獨自將一切寂寞與傷痛藏在心頭、強顏歡笑慣了的她,變得格外憂愁。頭頂上的光禿枝丫縱橫交錯,怎奈她的獨眼並不能讓她便清每一根樹枝是如何上下分佈的。那失去了的眼睛,那永入黑暗了的半個世界,就連同那從未幸福過的童年,在她那算不上堅強的心上,留下着一個個深深的洞。平日裡這些洞盡被瑣事所掩蓋,可當清閒下來時,它們就開始一點點的痛。
她舉起酒罈,往自己的臉上傾了傾,卻遺憾地發現裡面的酒早已是一滴不剩。將酒罈甩向一旁,任由它碎裂。
“喏。”一罈新的酒憑空出現在頭頂,寧源愣了愣,她拼命揉了揉眼睛纔看清那連着酒罈的手。
“衛康?”
“是我,怎麼,師姐您醉得連人臉都瞧不清了?”
“胡說。”一個空翻坐起,毫不客氣地伸手奪過酒罈,正欲擡頭狂飲,卻不料那酒罈半路被人劫了去。
“我可沒說過這酒是給師姐您喝的,我只是拿來給您瞧瞧罷了。”將酒罈藏在身後,耐心地躲閃着步履蹣跚的寧源所伸過來的手,“況且,師姐您新入這冀王府可能不清楚,殿下可是向來不喜屬下酗酒……”瞪大了眼睛,發現自己手中的酒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切,想搶你師姐我的酒,先去尋師父或者蓉兒學些幻術再來吧。”得意地提溜着手裡的小酒罈,怎奈一個黑影閃過,那手中的酒罈就變成了一隻纏在自己手上的獼猴。
“噗哈哈哈!”衛康不厚道地笑了。
寧源正忙着和雪吉較勁,並沒有心思理會衛康的笑。
“喝喝喝,我教你幻術,可不是讓你用來搶酒的。”賀昆槿從遠處走來,將手中的酒罈隨手放在了地上。一旁的柳雁雪則吹了聲口哨,雪吉聞聲便向寧源齜了齜牙,轉身竄回到了柳雁雪的懷裡。
“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怎麼,是阿槿的王府沒有招待好你,還是雪茗谷虧待你了?”微笑着摸着雪吉的腦袋,話語的對象是寧源,可眼睛看着的卻依舊是懷裡的獼猴。
“……哪裡,我只是在飲酒慶祝佘湛離開,他總算是在年前被打發走了,沒能成功毀了我一個寶貴的年。”
“哦?我還以爲你是捨不得他走呢。”賀昆槿挑了挑眉。
“怎麼會,我看是他被師父您的魅力迷得昏三倒四,這才快過年了都捨不得走吧?”
“……”
一側的衛康意識到寧源將會吐出更加勁爆的話,他急忙抱着一種非禮勿聽的心態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不過師父您也是夠厲害的,將我大哥的心牢牢鎖住了不說,現在連二哥都給捕獲了。”壞笑着看向柳雁雪,“少主您可是要小心着點吶。”
“……”
“……阿源,你醉了。”柳雁雪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身旁傳來的一陣寒意讓賀昆槿不禁打了個哆嗦,她急忙向着柳雁雪投去冤枉的目光。
“哼,不逗你倆了,日日像糖一樣粘在一塊兒,看着就牙疼。”她咂了咂嘴,從懷裡掏出了一張信紙遞給賀昆槿,“言歸正傳,你瞧瞧這個,佘湛寄來的,今日方到。”
賀昆槿接過信紙,側了側身,方便展開同柳雁雪一起讀。
“他在信中提到,那日與我說的我阿孃之事並不是胡謅。來此之前,他奉祁皇之命銷燬一切與燚教相關建築時,發現那總祭壇……那……燒死阿孃的總祭壇別有洞天。下面有着機關暗道直通不遠處的毒蠱窟,就是你被弄進去過無數次的那個。因此他們猜測,活人祭品們或許並不是如同我們所瞧見的那樣,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而是被運入毒蠱窟,那燚教教醫的實驗地裡,被用來做了些什麼。”
毒蠱窟……賀昆槿的身體應着這三個字就是不可控制地一抖。一股滌盪心神的涼氣從身旁傳入,她似乎舒服了許多。她捏了捏那一臉擔憂的人的手,搖了搖頭,表明自己已無大礙。她將信紙遞迴給了寧源,問道,“阿源可是想去看看?”
“沒興趣,活着多不容易,我纔沒興趣再回到那兒去自尋死路。”
賀昆槿聞言輕笑了一聲,她明白寧源本是很在意此事,只是爲了不讓自己爲難才這麼說。她暗自決定,日後定要尋個時間替寧源將此事查清楚。“時候也不早了,阿源早些休息吧。”拉着柳雁雪就要轉身離去,卻被柳雁雪給拽住。
愣了愣,突然想起今天的日子,“阿源,新年快樂。”
“又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