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刀的走向,是自己無疑。認命的嘆息。
渾身緊繃,蓄勢待發,細細感知着暗器的軌跡,頭腦飛快盤算着如何才能將傷害降至最低。手握緊成拳,汗浸溼了衣。
三,二,一。
哐啷!來自四方的金屬撞擊,兩把利劍,兩個劍鞘,划着相似的軌跡,將飛刀一一擊落在地。餘光瞧見千鈞一髮擲出佩劍的寧源,心頭卻疑惑着那從遠處划來的另一把劍。
正欲歇一口氣,慶幸僥倖保得一命,可就在目光前視的剎那間,一個放大了的飛刀緊逼額前。悲嘆,閉眼。
哧。劃破血肉,挑筋入骨,溫熱的液體敲在鼻尖。
沒有疼痛,沒有暈眩,甚至沒有絲毫的感覺。猶猶豫豫地睜開了眼,卻見那熟悉的背影,身着王府侍衛服,正在擡腳勾劍。只見他輕輕一翹腳尖,佩劍便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落在他的左手間。
身後的寧源匆匆趕來,臉上是壓不住的驚愕。他瞧了寧源一眼,隨手拋劍向寧源,聲音淡淡,語氣平平,卻有着種說不清的感覺,“你去追,活見人,死見屍。”
“嗯。”沒有絲毫的猶豫,也不覺得被冀王使喚有何不妥,寧源接住劍,踏着輕功消失在柳雁雪的眼前。
“殿……”張嘴的瞬間,便是鼻尖的液體擊打舌尖,苦苦澀澀,腥腥鹹鹹,使她將一切疑惑通通忘卻。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間,平平坦坦,不痛,不粘。
眼前的人兒轉過身,右手負在身後,左手將妹妹拉入懷間。他摟着妹妹,輕輕地拍着她的脊背,目光還不忘投向自己,做了個明顯的口型:“在下遲來一步,讓姑娘受驚了。”
腦子似乎還是未轉過圈,擡手不解地摸了摸鼻尖,血紅一片。再看看那哄着妹妹的人兒,情真真,意切切,沒有絲毫的不適,也沒有絲毫的不便。
賀蓉突然伸臂狠狠地將哥哥還腰而抱,將自己的腦袋埋在了哥哥胸前。就是那一瞬間,幾乎不可能注意到的一瞬間,柳雁雪見到賀昆槿的身子一僵,再一懈。
瞧着他依舊負在背後的右手,“手,右手,拿出來。”
賀昆槿苦笑了笑,左手碰了碰鼻尖。
只見那伸出的右手,被三葉利刃對穿,早已是通紅一片。一塊不知是何時撕下的沾血布條,緊緊地綁住右腕,止住了那曾經流過個不停的血。就在這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擲劍,擋刀,拋劍,止血,甚至讓身爲醫者的自己都毫未發覺。就似乎這止血的舉動早已同自己一般通熟在心,本能般的便會下手,因爲已經做過了千遍萬遍。唯一的不同便是,自己熟悉的是包紮他人,而他,熟悉的是包紮自己。
。。。
將小刀在燭火上炙烤,餘光瞧見掛着淚滴揪着衣角的賀蓉,只見她後退三兩步靠着牆角,站到了一邊。又看了看站在那人身側一臉陰沉的衛康,咬了咬脣角,“衛康你過來將你家殿下的手摁住,此處沒有麻沸散,只得如此……”
“不必,”還未等柳雁雪說完,“我不會動的。衛康你且帶着蓉兒出去罷。”深邃而辨不清情緒地看了看柳雁雪,欲言又止。
柳雁雪感受到那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時,不知爲何一陣心虛。可待她下定決心與對方對視後,對方卻已低下了頭,盯着自己那慘不忍睹的手,不,應該說是盯着那插入骨肉的刀刃,沉思。
“衛康。”
“殿下還有何吩咐?”去而復返的衛康。
賀昆槿擡起了頭,似是得出了結論。她口中雖叫着衛康,可餘光卻若有若無地瞥向柳雁雪,“你順帶瞧瞧寧源回來沒。若是回來了,便將她帶回的人接手,死的也好,活的也罷,先尋個地方放着。你且仿造個郭奇的私印,三日後連同寧源帶回的人,一併送到丁大將軍府的後院。”
“殿下?”似很是不理解賀昆槿的要求。
“記得,定要三日後,穿着你的侍衛服去,被人瞧見了也無妨,但一定要保證大將軍能看到。”
“可是……”
“照我說的去做便是。”
“是……”
。。。
自衛康領命離開起,房間裡的氛圍就有這種說不出的膠着。柳雁雪就那樣將小刀架在燭火上,烤得變紅,紅了再烤,心思卻完全不在其上。賀昆槿方纔的吩咐,就如同一根魚刺,緊緊地卡在她的嗓中,不上不下。而賀昆槿那曾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讓她如坐鍼氈。
送往定遠軍大將軍的府邸,附上軍師郭奇的私印,他方纔定是已從那獨門飛刀上知曉了一切。而之所以在自己面前下令,也只是在告知自己,隱瞞已經毫無意義。他將旁人盡數遣去,是在等着自己坦白?可自己該坦白嗎?
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已是血肉模糊的掌心,愧疚與虧欠如同洪水般寸寸擊毀着心底的防線。自己瞞的下去嗎,且不論他已曉得七七八八,就單單看着這因自己而洞穿的手,自己又如何能夠繼續隱瞞?
可自己又怎能坦白?向朝廷出賣谷中的病患?還是向朝廷出賣雪茗谷?此次事情定是牽扯甚廣,在不能保證全身而退的情況下,自己又怎能如此輕率地就將阿孃和雪茗谷推上明面?
可是……看了看眼前那平靜到透明的人。她倒是寧可讓賀昆槿揪着衣襟質問,也不願面對這擊垮人心的沉默。
“柳姑娘,”那有些乾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昆槿多謝姑娘相救。”
多謝?相救?被救的人,該道謝的人,不應當是自己纔對?
“姑娘莫要多想,若不是前幾日姑娘出手相救,在下根本不可能還無事地坐在此處。”那蒼白的嘴脣抿了抿,臉上泛着種淡淡的溫柔,竟看得柳雁雪有些癡了。“在下曉得此次遇刺,姑娘定有姑娘的難言之處。請姑娘放心,在下只是奉旨調查荊州俘虜遇刺一事,其餘的,並不會插手。”
這是何意?示好,還是欲擒故縱?
“柳姑娘,”伸出完好的左手,指了指那已被燒得紅了個徹底的小刀,“不知……”
手一頓,臉一紅,乾咳了兩聲,“我們開始罷。”又瞧了瞧那平靜的人,第一次覺得下刀治病,會是如此痛苦,“殿下,您確定……”
“開始罷。”淡淡地,輕輕地,將柳雁雪的心安撫。
深吸一口氣,右手握刀,左手借力,小心翼翼地觸向那不忍直視的傷口。在那刀與皮肉相碰的一瞬間,柳雁雪似乎感覺到了一下抽動,只是不知那抽動到底是來自於自己,還是來自於刀刃下的手。
咬了咬牙,將心底的忐忑與不忍一一排除。她很努力地試圖恢復往日行刀時的冷靜與精準,卻不知爲何,刀刃每每挪動分毫,自己便會控制不住地想要顫抖。
滴答。一滴汗水落在那鮮紅的拇指旁。她的心頭又是一陣愧疚。
“莫慌。”賀昆槿的聲音就如同那刀下的手一般,平靜,安穩。
柳雁雪自嘲地搖了搖頭。對方鎮定自若地出言安慰,而自己卻冷汗直流,渾身顫抖。真不曉得忍受着削肉剔骨之痛的人,到底是他,還是自己。
這看似短短的一刻鐘,在柳雁雪的心頭卻似乎長過了她從出生起所度過的月月年年。握刀之手的不住抖動,刀下之人的視若無物。她真的很是好奇,這個現在的王爺,這個曾經的質子,到底是經歷過什麼,才能如此的對疼痛麻木;又到底心頭在想着些什麼,才能對手上的血洞熟視無睹。
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對皇家,對貴族的看法是否錯了,不但錯了,還錯的離譜。而自己對這個王爺的看法,又是不是太過於的先入爲主?
也許,他既沒有示威警告,也沒有欲擒故縱?他選擇三天後讓侍衛將殺手連同軍師私印送往大將軍府,是爲了將事情包攬,爲了替自己將雪茗谷從此次案件中撇除?他是想告訴幕後之手,軍師已在他的手中,而那些千方百計試圖掩埋的東西也都已被他所知曉,從而讓他們再無理由傷害自己,纏着雪茗谷?而他之所以選擇當着自己的面下令,莫非只是爲了告訴自己,此事已無關自己,自己已無需擔憂?
似乎,這樣會更說得通。
可這是真的嗎?哪怕是真的,自己又能相信嗎?相信無情皇家會有至情之人,相信這至情者會爲初識之人付出如此之多?這可能嗎?她不敢賭。
哐啷。暗器終於被取出。可那暗器所造成的一切,卻比三葉飛刀更有進無出地將愧疚、矛盾與痛苦扎入了柳雁雪的心頭。
飛也似地止血,上藥,包紮。從始至終都不再擡頭。待手下事了,甚至忘記了一切的禮儀與規矩,忘記了道謝,忘記了告辭,拎起包裹頭也不回地奔向家中。
自己是在怕呢,是在逃呢。可這豈又是怕便能不見,逃便能解決的?
。。。
“阿源,你說我該如何是好?我到底要不要將一切都告知?”
“小姐和王爺的事兒,奴婢我又怎會曉得?”
“好好說話。”
“少主你就算要我說也……”沒法說啊,她本就是我的師父。
“等等,還是莫要說了,現在聽你說話會頭疼。”
“……”
。。。
“阿孃,我該怎麼辦呢?”將懷裡的雪吉揉了又揉。
雪琴摸了摸鼻子,想起不久前與秦笙一番話,又琢磨了琢磨女兒的描述。
不顧自己安危出手相救,並不像作假,而看透真相後的第一反應竟是將雪茗谷剔除。有趣。至於雪茗谷的事嘛,看來,這小子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個徹底,就是不知道此乃秦笙告知,還是他自己推斷得出。明明曉得了一切,卻還在那兒裝作不知,讓自己的女兒痛苦?欠揍。
不過,看在得他相助,能瞧到雁兒那一副小媳婦模樣兒的份上,便饒了他罷。
“阿孃?”瞧見自己阿孃幾番變化的表情,那表情之中竟還有着某種幸災樂禍,心頭很是不悅。
“處理那軍師之事的是雁兒,遇刺的是雁兒,被救的也是雁兒。這事兒怎麼瞧,都得雁兒你自己決定吶。不過,經過此事,”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雁兒是不是該去將你那三腳貓功夫練一練了?雁兒是想我將老頑童尋來,還是阿孃親自教導?哦,不,現在的雁兒估計是更希望那冀王,手把手地教習你武功吧?”
“阿孃!”嘴角一抽,臉卻一紅,“我在說正事兒呢。我若是將那軍師交給了冀王,違背了雪茗谷不入紛爭的行醫原則不說,此舉不就等同於告訴陛下,阿孃就是那傳說中掌人命控生死的雪茗谷谷主?阿孃不一直都擔心此身份會讓柳家更受陛下忌憚,從而連累阿爹嗎?”
“沒想到我家雁兒竟是如此關心阿爹阿孃。阿孃我還以爲雁兒所關心的只有那勞什子雪茗谷呢。”
“阿孃……”
“雁兒莫不成就未想過,那冀王本就是因曉得雁兒的身份,才做出那種決定?”
“他竟曉得?!如何……”
“秦貴妃可是老頑童,也就是你外祖母的嫡傳弟子。而且她不但是劍仙劍法的傳人,還是你外祖母靈族意義上的徒弟。”
“秦貴妃習承了外祖母的靈羽?!”猛地站起,將懷中的雪吉嚇得竄上了屋頂。
“沒錯。所以人家冀王不但曉得你是雪茗谷少主,還曉得你是寒靈族後裔。”餘光瞟見躲在一角偷聽的寧源,“這點,阿源估計早就知曉了吧?”
“……”夫人,您這麼說,我還偷聽得下去嗎?“哎……我坦白從寬行不,少主您別拿那眼神看着我,瘮人。您曉得我本是佘王私生女,怎就會猜不到我與阿槿相熟?不是我瞞着您,是您自己不動腦子啊。她若不認識我,當時怎會遞劍讓我去追;我若不與她相熟,又怎會如此聽話地跑腿?”
“呵,阿源這都直呼冀王殿下的名諱了?”心頭泛着無名的怒火。“繼續說,將你和他的事兒都給我說清楚。”
“咂咂。少主您可別誤會,我與她只是患難見真情罷了。她充其量也只算是我的義兄,我倆可沒什麼有的沒的。”師父,您就屈身噹噹義兄吧,反正讓我叫師兄是您一直以來的心願,畢竟師兄義兄都是兄嘛。
“……”這語氣,咋像是將自己當做了個霸道的當家主母?
寧源伸手捂住人中,將壞笑狠狠憋住,“少主,如若我沒猜錯的話,阿……冀王殿下她定只是想尋那軍師問一些話,她的目的估計與我們一樣,都在試圖尋到那幕後主使。既如此,我們爲何不幫她一把,既賣了人情,又得以擺脫困局?”
“哦?那阿源是如何打算的?且說來聽聽。”雪琴頗有興趣地插話道。
“將殿下請來,由我對那軍師催眠,讓殿下問到她想知道的事兒。但事後,軍師仍舊明面已死,死於無藥可救也好,死於殿下之手也罷,暗地依舊受雪茗谷收留。至於被催眠時的記憶,則將不會有任何保留。如此,便可以忠義兩全地讓殿下將這事兒接手,之後如何查,如何上奏,都將事不關雪茗谷。”看了看面前兩人皺起的眉頭,“請谷主和少主放心,我定是能將阿槿說服。”
“如此……”柳雁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也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