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師姐,好久不見。”端起桌上那杯三炮臺,用茶蓋將桂圓推至一邊,將甜味還未散開的茶水輕抿,“沒想到八年前我們三人的一聚,竟成了永別。從此,師父的得意三弟子,只剩下你與我,永不相見。”長長的睫毛,將眼底的悲痛遮掩,“可師姐破了自己的誓言,爲何?”
“師妹莫明知故問。”隨意尋得一位,不待主人開口,便自行落座,“讓皇后將我召來宮中的,不是師妹你?”
“可決定來的是師姐自己,主動向皇后請辭,來尋我的也是師姐你。”擡起頭,與雪琴對視的雙眼中平靜無波,“說說看吧,師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竟如此迫切與我結成親家。”
“哼。既不能求得他們絲毫的退步,那便只有自己給自己尋退路。”抿了口茶,對這泛着甜味的茶水頗爲不適,“我與雪茗谷將盡力向你提供一切所需,而與之相對,我需要你保證雁兒的自由與幸福。”皺了皺眉,放棄斯文的動作,囫圇吞嚥,“相信,以師妹你們母子三人現下的處境,定是不會拒絕我的提議。”
“哦?自由與幸福?”似在感慨,似在嘲弄。
“無論婚前婚後,與雁兒有關的一切,都必須遵循雁兒的意願。你的兒子不得插手……更不得對雁兒……”斟酌着恰當的詞語,“出手。”
“我的孩子,在師姐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輕晃着茶盞,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可惜他不姓蕭,不姓朝,姓的是賀。”眸中閃過一絲恨意,“無論是誰,但凡傷了雁兒,我定不手下留情。不論他是王爺,還是你的兒子。”
“師姐既爲自己的女兒尋覓自由,那又有何種立場讓我去將我的孩子左右?在她承擔了、失去了如此之多,之後?”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雪琴的詞窮。
放柔了目光,嘆了口氣,“青……阿槿她,不是師姐所想的那樣的……待師姐見她一面,就應當能夠曉得……”望着盞中茶葉的浮浮沉沉,自嘲地搖了搖頭,“師姐放心,阿槿她……定不會傷害雁兒。被惡意與悲痛所充斥的人生中,每一縷真情都值得她爲之傾盡全部。阿槿她……是個好孩子。”似在耐心解釋,又似在喃喃自語。
“……”詫異,擔憂,悲痛,“阿笙,你變了。”
“呵,師姐,人總是會變的。更何況遇到了那樣的事兒。”
“當年,朝師兄他……”搖了搖頭,時過八載,仍舊無法相信那殘忍的事實。
“是我害了他。”害了槿兒,更害了青兒。自己從就不是個稱職的妻子與母親。
“……當真不習慣如此悲觀的你。”起身,拍了拍衣裙,“被你這一折騰,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爲何而來了。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便如你所願,孩子們之間的事兒,便讓孩子自己決定罷。”
“多謝。”幾若不聞的道謝。
“師姐,”撇開頭,目光不知停留在了何處,“我身囚於這宮中,日後……還望師姐能多替我將阿槿照顧。”
“我曉得。”慢步走到門邊,回頭,“阿笙,你……多保重。當年,我……”
“師姐,不必說了,我懂。”
。。。
昏暗潮溼的牢房內,空氣中處處瀰漫着一種令人作嘔的腥臭。鐐銬聲,呼嚕聲,喊冤聲,夾雜在一處,震得人耳蝸發痛。
“牢房,果真何處都一樣。”賀昆槿苦笑了笑。
“總比當初關你我倆人的地方要好上千倍萬倍。”化成佘濤面孔的寧源自嘲地撇了撇嘴。
“都已過去,便莫要再提了罷。”呼吸,有些沉重。
“哼,不提就不痛?師父您果真是道法深厚。”
“……”
兩人並肩向着這痛苦聚集地的最深處走去,一路無話。
隨着步伐的前進,各種嘈雜與惡臭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那讓人心神不寧的幽深與寂靜。無底的幽深,死一般的寂靜。不知不覺間,呼吸與腳步都放輕了少許。
寧源雙手背在身後,右眼的餘光打量着賀昆槿的側臉,猜測着此行的目的。可想着想着,思緒卻脫了繮去。多年不見,師父的武功與靈力竟已深不見底,可她的身體……也快到了極限。幼年長期累積的刑傷,日日侵蝕的蠱毒,再加上如今這……哎,但願師父與少主的結緣,能夠帶來新的希望。
“莫胡思亂想。”身邊的人似乎能感知自己所想。
“……你不讓我說的,我自會保密。只是,你就不能多愛惜愛惜……”
“噓,到了。”
“……”
放緩腳步,輕輕地行至那漆黑的單間前。
唰!裡邊那原本毫無聲息的人兒,倏然站起,將臉頰緊緊地貼着鐵欄,放大了的火紅雙眼就那麼毫無遮掩地向着兩人的鼻尖靠近。
寧源的指尖一抖,那曾日日驚魂,夜夜驚擾的噩夢,似乎都隨着這雙眼的靠近而緩緩浮現。左眼,生生的疼,如湯灌,如火燒,如鐵烙。
“莫怕,我在。況且都已經過去了。”一隻溫熱的手將那顫抖的指尖包住,那熟悉的屬於師父原本的女子柔音,在心頭悄悄響起。恐慌漸漸壓下,左眼的疼痛也緩緩消去。偷偷看了看師父的神情,恰到好處捕捉到那片刻嘴角欣慰的翹起。
“焱七,多日不見。”
哐啷!沉重的枷鎖與鐵欄鈍鈍相撞。那猩紅的雙眼眯了眯,“賀,昆,槿?你竟還活着?咂咂,中了炎蠱,吃空了總壇藥庫,被幽焱衛追殺到崖底,你竟然還沒死。”
“不是幽焱衛,而是你的私養暗衛。”
焱七緊抓鐵欄的手指一顫,臉上的神情極不自然。這一切都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賀昆槿的眼。
“瞧這回了自己家的人兒就是不一樣,說話的底氣都足了多許。”鬆開手,後退幾步,卻瞧見了站在賀昆槿身後的寧源,“呦,這不是佘濤嗎?又是個沒死成的?現在該叫太子殿下了?”
“放心,我們一定會讓你死成的。”寧源厭惡地皺了皺眉。
“待太子殿下歸祁,順帶將你押送回祁都,凌遲、車裂、炮烙,不知你更傾向於哪個?”賀昆槿低沉的聲音在這幽靜的牢房中迴盪,“印象中,你父皇似乎選擇了車裂。”一字一句,發泄着心頭積攢已久的仇恨,字字沉落,句句敲響在谷底。
“你來這兒到底想說些什麼?!”緊咬的牙,嘎吱作響,可那晃盪目光卻將內心的恐懼揭露無餘。
“告訴我真相。”
“哼。”賀昆槿的坦白似乎讓他有恃無恐地鬆了口氣,雙手一蕩,將沉重的鐵鏈搭在牢欄上,“就你?我告訴你又有何意義?想爲自己報仇?你沒那本事!不如這樣吧,”眯了眯眼,“我用你的命,去和你父皇換我的命,不知道,你父皇會不會同意?”
“沒用的。我既被送到去過你們那兒,就意味着我的命與大安江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似乎在敘述着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實。“況且,”袖中的手指捏成了拳,“你並沒有炎蠱的解藥,不是嗎?”
“那既然連你的命都換不了我,你又有什麼底氣和我做交易?!”又是一聲鎖鏈與鐵欄相撞之音。
“佘祁定會將你碎屍萬段,但賀安不一定。我左右不了父皇的決定,但我能讓你留在大安。剩下的,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餘光看了看身旁的寧源。
寧源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配合道:“沒錯,你若是回答得讓我們滿意,我自是可以決定不將你押送歸祁。”
焱七磨着牙,低頭做着艱難的決定。
“荊州的刺殺,你可還記得?”見成功地再次將對方的注意吸引,賀昆槿勾了勾嘴角,“趁着你還能說的時候說出,我或許還能保你不驟死在這大牢裡。可若你不說,我便也對此無能爲力。”在那已然傾斜的天平上加上最後一個砝碼。
五目對視,久久不語。漆黑的牢房中,似乎瀰漫着陣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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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怕是你們會後悔。”
“不會,你自己瞧罷。”寧源將賀昆槿從身後遞來的東西展開,擺在焱七面前,費力地按捺住自己心頭的詫異。那竟是一份祁國密奏,上用大哥的筆跡和私印,清清楚楚地寫了不押送焱七歸祁的緣由,“奏章已寫,至於它會不會出現在父皇的案前,全全在你。”
猶豫半晌,咬了咬牙,看着賀昆槿的目光中竟泛起了嘲意,“呵,是你的父皇。”
心頭一痛,面上卻波瀾不驚,“說具體。”
“早在年初,你們安國就有過一個自稱是定遠軍軍師的密使,帶着你父皇的密旨和你們賀氏皇家信物來尋過我。他代表你們安國,與我簽訂協議,助我推翻燚教掌控,助我奪得大寶;而我登上皇位後,將向你們割還五城,簽訂永不戰之約。至於以燚教實際掌控的幽焱衛之名除去你,只是爲了讓你父皇有個合理的出師之名罷了。”
“但照這與預定毫不相同的結局來看,”尋了牢房的一角,坐下,“要麼是你父皇耍了我,要麼就是有人假傳聖旨,想借我之手除去你。”
前者?後者?若是前者,那故意做給自己看的暴.亂性刺殺又是爲何?父皇讓自己徹查此事又是何意?可若是後者,父皇又是否對此知情?掐前斷後,處處都是深不見底的迷。
“怎麼,現在知道怕了?”紅色的眼中瀰漫着數不清的惡意。
“從始至終,與你聯繫的都只有那軍師一人?”見對方點了點頭,“可曉得他的姓名?”
“似乎……姓郭?”
姓郭?軍師?定遠軍?莫不成是定遠大將軍丁彥的屬官,軍師郭奇?那這件事兒,身爲開國功臣的丁彥,又是否參與?等等,丁彥,開國功臣,手握重兵……莫非?這就是父皇的用意?
密密麻麻的寒意涌上心頭,在這昏暗地看不清細節的牢房裡,冷汗沾滿了雙鬢。
“焱國上下,除了你,此事還有何人知曉?”努力地使自己的情緒平靜。
“你這倒是問得出奇。我身爲焱七皇子,燚教至高教徒,企圖謀逆,怎會讓他人曉得分毫?”
“那你又是何時發現的情況有異?觀你所爲,定不是在八王起義後方才發現。”
“我埋在你們定遠軍裡的人死了。從未傳回過定遠軍與我結盟的任何相關動靜,便死了個徹底。就好似那結盟只是空談一場。”
“何時死的?”
“你墜崖後不久。”
果真,真假難辨地來,事成之後,便乾乾淨淨地去。結盟就是虛晃一筆,最終目的還是自己。不知是該哀嘆,還是該鬆一口氣。哀嘆自己成了某人的眼中釘,同時又漸漸瞧清父皇那無情棋局,以及自己便是那棋盤中的點睛一筆。卻又慶幸,至少,父皇應當沒有刀向自己。
搖了搖頭,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寧源,“走罷。”
。。。
“曉得沒?這就是我不願回皇家的原因。皇家,無情。”兩人走在天色漸沉的大街上,心就如同那烏雲密佈的天際一般,沉甸甸,哀滿滿。
“嗯。不回去好。”停下腳步,目光蕩在河岸,“可我不同於你,並不是只剩自己。”
“也對……”閉了閉眼,將負面的情緒驅逐出境。
從袖中抽出方纔的奏章,“瞧這充足準備的,你咋不去當大理寺卿?幻術?這麼真?字跡和印鑑連我都辨不清?收了吧。讓我拿着空氣當實物,旁人看起來會很蠢。”
“收不回去,沒人會覺得你蠢。”伸手奪過,“是實物,衛康仿造的而已。如此精細的東西,幻術與仿造相比,太耗氣力。”
“當然仿造不耗力氣,你只需動動嘴而已。師父你這下可是尋到了個寶貝徒弟。”將奏章搶回,細細鑑定,“咂咂,這都可以去造玉璽了。”突然擡頭,“對了,你爲何要花這麼大的功夫去說服他?直接催眠不是更簡潔?以師父您的靈力。”
“隨意攝人心魄,奪人心魂,那我與燚教又有何異?”
“瞧這冠冕堂皇的。依我看,師父您只是想將焱七耍個團團轉,解解多年來的深仇大恨罷了。”
“有道理。”輕笑一聲,“莫非你不是?”
“哈,那弟子就在此謝過師父了。”將手中的奏章大卸八塊,隨手散入了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