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總是過得很快,在夏蟲的啼鳴與入夜的涼風中,立秋悄然而至,意味着整個暑假已經過半了。按照往常的規律,這時寢室裡柳天豪跟賀鑫凱二位兄弟早就回東北的回東北,跑美國的跑美國,消失得無影無蹤纔對。可今年這暑假,他們絲毫沒有挪窩的意思。朱承遠不由得有些好奇,問道:“你們二位再不回去,可就又要開學了哦?怎麼,沒想好去哪兒好好玩玩?”
柳天豪打着遊戲抱怨道:“去哪兒玩哦,我那個簽證到期了,要重新申請,現在都沒辦下來。我爸也是,當初也不給我弄個綠卡。”
賀鑫凱一邊刷手機看大盤一邊懶洋洋地答道:“我回去反正也是炒股,還要聽家裡人在那兒叨逼叨,煩都煩死,還不如這兒清靜。”
朱承遠說道:“不是暑假勝似暑假,也真羨慕你們玩這麼嗨。不像我還得天天泡實驗室,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了~不過你們也可以自己找個地方旅遊一趟啊,一直這樣在學校呆着,小心被老闆抓壯丁哦。”
賀鑫凱頭也不擡:“哥是那麼不謹慎的人麼?早就有預案了,我把實驗室所有人的電話都列進手機黑名單了,他們找不到我的。”
不過他們可能忽略了,手機是找人的重要途徑,但並不是唯一途徑。
一天,賀鑫凱正在食堂吃午飯。忽然看到同門陶仁彥正衝自己招手,頓時厭惡地皺了皺眉,感覺飯都吃不下了。這傢伙出現,準沒好事!陶仁彥脅肩諂笑地湊上來:“凱哥,你手機是壞了吧?怎麼打也打不通,叫我好找。”
賀鑫凱給了他一個充滿殺意的眼神,看得陶仁彥心裡一寒,慢慢開口道:“找我幹嘛?又來抓我的把柄整我的黑材料?請便吧,大爺不在乎。”
陶仁彥像遇到什麼危險物品似的,趕緊跑到兩米開外才說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只是過來通知你一聲,範老闆開了家公司,就在旁邊的科技大廈5樓,他要我們實驗室所有人暑假都過去上班。現在,現在就你沒去了......”
陶仁彥感受到賀鑫凱目光中的威壓感越來越強,頓時萌生了退意:“對了,範老闆說不去的話可能會影響畢業.......我要說的就這些,話我是帶到了,我先走了。”賀鑫凱輕聲罵道:“什麼鬼?又打學生的主意,好欺負是吧?”
聽到這個消息,宿舍裡的人都很爲賀鑫凱不平。朱承遠說:“我就說過叫你們出去玩吧,呆在學校裡有啥意思。這些教授的秉性我清楚,校園有風險,吃飯需謹慎。得,被抓壯丁了吧?”
柳天豪的想法卻更成熟一些:“他有沒有跟你籤勞動合同?發不發工資?幫不幫你交五險一金?”這幾個問題切中要害,頗有醍醐灌頂之效。
賀鑫凱撓撓頭,有些恍然大悟:“是啊,他這些都沒提,就讓我去上班。靠,這是拿我當猴兒耍呢!”
朱承遠笑道:“現在不都流行產學研結合,學術成果孵化創新麼?孵化出來的就是這種亦學亦商黑白通吃的人物。打着教授的金字招牌,享受着資本家的超額利潤。建議你找個懂法律的諮詢一下吧,要不估計就被這種人給欺負死了。”
賀鑫凱立即想起了過去在學生會文藝部門結交的女生資源,通過大腦的海量檢索,還真找到一個法學院的女生,立即發微信過去諮詢。
不過諮詢出來的結果卻令賀鑫凱很失望:在校學生不具有勞動合同的主體資格,不受勞動合同法的調整,因此不能簽訂勞動合同。他恨恨地罵道:“不怕流氓膽子大,就怕流氓有文化。還真是這麼回事兒。這個老癟犢子估計就是算準了這一點,纔敢這麼欺負人。”
其餘二人也看出來這就是個圈套:只要導師不同意他畢業,他就一直是‘在校學生’,既不用籤勞動合同,也不用交社保。柳天豪頭一個忍不住叫出來:“這是把人往死裡坑的節奏啊,心也太黑了!”又想了想道:“就算不能籤勞動合同,也不能讓他太得意。多掌握點法律資料,過去磨纏磨纏他,讓他知道學生也不是那麼好惹的。”
過了兩天,經過準備的賀鑫凱向着科技大廈範教授的公司進發。現在的他,張口一個‘公司法’,閉口一個‘合同法’,範兒倒是起得很足。不過有沒有實際作用,他自己心裡也沒底。到了公司前臺,一個三十多歲西裝革履的男人冷冷瞟了他一眼:“範老闆的學生吧?叫什麼名字?怎麼現在纔過來?”
賀鑫凱沒說話,把學生證給他看了看。男人摩挲着賀鑫凱的學生證,擡手一指遠處:“去那個工位坐着吧,一會兒給你安排工作。”又上下打量一眼道:“記住,下次穿正裝過來。這麼吊兒郎當的,像什麼樣子!”
賀鑫凱卻不急着過去,也上下打量那男人一眼:“慢着,你是這裡負責的麼?我還有事跟你說呢。”那男人平時見到的研究生都是謙恭有禮甚至唯唯諾諾的,這麼大膽提問的還是頭一回遇見,頓時有些驚訝:“我是範老闆的助理,姓陳。你有什麼事?”
賀鑫凱盯着這位陳助理,一板一眼地說:“我到你們這兒來工作,總得籤個合同吧?還有社保的事兒怎麼算?”
陳助理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現在的大學生怎麼這樣呢,不想着好好工作練好本領,卻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斤斤計較。實話告訴你,你們現在還是在校學生,根據有關部門的規定,你們是沒有勞動合同的主體資格的。我們不可能跟你籤什麼勞動合同,更不可能交社保。你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吧,少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賀鑫凱吃了個癟,不過並不介意:“你說的規定我知道,它只適用於在校生勤工儉學的行爲,並不能由此否定在校生的勞動權利。沒有哪條法律明文規定在校學生不具備勞動關係的主體資格。還有,就算咱們不籤勞動合同,至少也該籤個勞務合同或者實習協議吧,要不然我的法定權利怎麼得到保障呢?”接着,賀鑫凱滔滔不絕地談起了勞動合同和勞務合同的區別,從勞動法談到勞動合同法,從合同法談到民法,從當事人關係談到責任主體,從法律干預談到爭議解決,談得是唾沫橫飛頭頭是道,讓一旁的陳助理聽得頭大眼暈,眼見其他學生聽到這邊的動靜也湊上來圍觀,他愈發不耐煩:“得得得,其他哪個學生有你這麼多事?搞清楚這是你們導師開的公司,你作爲一個學生怎麼一點都不懂事呢?”
賀鑫凱逼視着對方,一點也不怯:“懂事?我只懂得勞動關係也好,勞務關係也罷,都要建立在平等自願的基礎上。現在這種狀態,明顯不平等、不自願,老子不樂意!”最後這一句喊出了很多學生的心聲,周圍有不少人默默在心裡爲他點贊。陳助理卻是目瞪口呆,作爲範教授的外甥,他在學生面前一直是趾高氣揚的,還從沒見過如此難纏的學生,不禁有些氣急敗壞了:“你不想幹是吧?那好,以後畢不了業拿不了學位可別哭!”
賀鑫凱悠然自得地一笑:“那好啊,我也實話告訴你,畢不畢業對我來說無所謂。回去告訴你範大老闆,反正我有自己的賺錢門路,他只要不嫌我膩歪,想把我留到什麼時候就留到什麼時候,我不僅不哭,還得感激他呢!”說完轉身就走。這邊陳助理早已氣得頭暈眼花,看到周圍還有不少圍觀的同學在看熱鬧,忍不住大吼:“看什麼看!都回位置上幹活去!”
衆人秒慫,如落敗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地回了位。這邊陳助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立即打電話給自己的教授舅舅,添油加醋地狠狠告了賀鑫凱的狀。可範教授卻只是沉默地聽,他把腸子都悔青了:當初怎麼就瞎了眼,招進來這麼個混不吝的學生,弄得現在如同豆腐掉進灰堆裡,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末了,他也只能長嘆一聲:“說完了吧?這件事我知道了。你把其他學生管好就行了。”
華燈初上的夜晚,321寢室裡傳出陣陣年輕爽朗的笑聲:“哈哈凱哥,你這話說得真痛快,夠硬氣,夠爺們!”
賀鑫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幫人沒什麼可怕的,八個字形容,外強中乾色厲內荏。我估摸着這會兒他正跟老範打電話告我狀呢。不過我無所謂,反正也想通了,他要留級要延畢要扣我畢業證都隨他,反正只要家裡人知道我在讀研,就不會催我找工作,我就能安安心心炒股了。”
朱承遠若有所思,兩手撐着牀一邊望着窗戶一邊說:“凱哥你是不用怕,因爲你有股票,他再怎麼鬧也鬧不到證監會去。柳少更別說了,有個美利堅的好爹地,樹大好乘涼。我就不一樣了,你們有的是背景,我有的只是背影。所以我還得在實驗室裡掙扎呢。”
柳天豪在一旁連連擺手:“遠哥別謙虛啊,你那會兒填寫心理測評的生花妙筆,估計也把你們夏老闆嚇得不輕吧?”
賀鑫凱接口道:“我也不像你們說的那麼天不怕地不怕,我害怕看走眼買到垃圾股,我害怕哪天遇到股災。說到底我們害怕的東西,都是我們真正在乎的東西。所以古人說‘無欲則剛’,這纔是真正的無所畏懼。但是這樣的無所畏懼到底有什麼意思呢?我覺得人一輩子一定要有自己喜歡的在乎的東西,哪怕給自己招來恐懼,那也很值。”
朱承遠聽得連連點頭:“對,還要有喜歡的人。”柳天豪一臉壞笑地指着朱承遠:“遠哥,怎麼回事?你這是有情況啊?”“不對不對,咱們怎麼談着談着話題就跑偏了,開始談人生哲理了,這畫風不對路啊......”
歡聲笑語飄蕩到如水的夜色中。窗外很安靜,只有蟋蟀窸窸窣窣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