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真是個好東西。美美地睡上一覺,昨天的傷心事煩心事鬧心事都被拋進了記憶的垃圾站,一覺醒來還有期待。第二天,朱承遠又準時出現在實驗室打卡。一旁的王武鋒見了,居然主動湊上來打招呼:“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快就回實驗室了。看來這段時間,你的改變不少。”
朱承遠回敬道:“彼此彼此吧。還多謝你昨天主動爲我寫論文的事情出謀劃策,真是勞煩你惦記着了。”
王武鋒無所謂地一笑:“上次你救了我,我一直沒什麼回報。這次算是回報過了,咱們的賬算是兩清了吧?”
朱承遠依舊保持着那種桀驁不馴的腔調:“兩不兩清的,也沒有誰來評判。不過你昨天提的那幾點建議,確實很中肯,看起來你還是有些水平的啊,比我預想的能幹不少~”
王武鋒聽完倒也沒生氣,驕傲地一笑:“那是當然。你也比我預想的能幹不少。對了,馬上就要中期分流了,你有碩博連讀的打算麼?”
朱承遠也不回答,而是反問道:“我想你肯定是要讀博士的吧?”
王武鋒傲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問道:“難道你就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朱承遠似乎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半晌才說:“我跟你不一樣。你要讀博,大老闆小老闆都會張開雙臂熱情歡迎;要是我讀博的話,沒準兒他們就先給氣死了。再說了,你想讓我讀博麼?”
王武鋒還沒來得及答話,朱承遠已飄然走遠,上廁所去也。
不多時,魏老師衝進實驗室,大聲拍着手喊着:“研二的,研二的!趕緊去學術報告廳集合,有重要會議!有重要會議!所有研二的同學趕緊集合!”
幾個研二的學生無精打采地拿着本子走出去,邊走邊抱怨:“一天到晚哪兒來這麼多會議啊,還怪我們弄不出學術成果來,成天開會哪兒來的時間搞科研啊......”
趕到學術報告廳,夏教授早已在臺上候着了。臺下卻只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顯得整個廳裡愈發空虛寂寞冷。這次他倒沒啥廢話,顯得單刀直入:“這次開會,主要是說一下中期分流的事情。對於表現優秀的同學,這是你們更上一層樓的好機會,可以申請提前讀博。對於表現不好的,沒有完成規定的學習和科研任務的同學,可就要小心點兒了。研究生和本科不一樣,我們不保證你一定能畢業!像這裡的某位同學——具體是誰我就不說了,自己心裡清楚——就收到了中期分流的修學警告,三個月以後,若是再收到一次警告,就不用在這兒呆着了,自己收拾收拾東西走人吧!”
說完帶着寒意的目光冷冷掃視了會場一週,整個會場頓時如同被寒潮侵襲過一般,底下本來不多的幾個同學被這突如其來的冷空氣弄得瑟瑟發抖,除朱承遠仍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神色,其他人都端出肅然且羞愧的表情。
夏教授對這樣的狀態很滿意,略略點了點頭接着說道:“你們這一屆,可真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了!論文是重要的學術成果,現在研二都快結束了,你們這些人連一篇SCI文章都沒發出去!這簡直是我這幾十年教學科研工作的敗筆!看看你們魏老師和楊老師,他們也是我帶的學生,研二的時候這樣的文章已經發過好幾篇了。”
在一旁的魏老師和楊老師聽到這話,很配合地擺出一副自豪的神情,傲然地仰望着天花板。夏教授讚賞地盯了這二人一眼,轉過頭繼續語重心長:“就你們現在這種狀態,也好意思說自己休息時間太少?也好意思成天考慮吃喝玩樂的事情?說得不好聽點,你們沒發論文沒寫專利沒出成果,就沒有資格談休息,更沒資格和我講條件!”
在夏教授的嚴厲訓斥下,會場的氣氛十分凝重,夏教授正準備乘勝追擊來個當頭棒喝,忽然一陣類似臭雞蛋的氣味迎面襲來,再看看臺下,個個皺着眉頭面面相覷,還拿着本子在鼻尖扇風。心知是臺下某人從消化道釋放了不明氣體,頓時一陣煩悶,也不想在這污染空氣裡多做逗留:“啊......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散會!”說完把一摞表格往桌上一砸:“自己來領表格,週末前交上來!”就匆匆離開了。
衆人都被夏教授的三寸不爛之舌給嚇怕了,擔心他又要長篇大論幾個小時,誰知這次會議結束得如此輕鬆,內心反而有點感激那個排泄氣體的無名英雄。
朱承遠掃視了一眼表格,覺得從設計上依然秉承了校方的一貫傳統:能費事的地方絕不省事,能累贅的地方絕不節約,中期小結、個人自評、努力方向......給各類空話、套話、廢話充分的發揮空間。底下一欄“是否自願就讀推免博士生?”卻又吝惜起筆墨來了,只簡單給出了‘是’和‘否’兩個選項,讓人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朱承遠將表格塞進書包裡,轉身去構思他的第二篇論文了。
柳天豪在美國順利完成了註冊會計師考試,感覺這次才氣側漏發揮超常,直到坐在回國的班機上,還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夢幻感。不過他剛下飛機一打開手機,一條閃進來的微信瞬間把他打得跌落雲端:柳天豪同學,你在本次研究生中期分流考覈中不合格,需要接受修學警告。三天內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仔細一看,是小老闆秦老師發來的。柳天豪暗罵一聲晦氣,把手機塞進褲兜。結果微信電話又響了起來,是他老爸打來的,劈頭蓋臉就把他罵成了一堆垃圾:“X的!你在學校裡是混啥啊?!你們老師半夜三更給我發微信,說你開題報告不交,論文不寫,你還讀個P的研究生啊!你們老師說了啊,再這樣下去,你就會被開除的!你可給我當心點,我們柳家從來不出開除學籍的二流子,你要是真被掃地出門了,可別怪我不認你!你多跟你弟弟妹妹學着點,人家在美國門門功課全A,再看看你,國內讀個研究生都混不下去,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我的種......”
由於時差的關係,此時正是美國的凌晨,顏面掃地的氣憤加上清夢被擾的起牀氣,使得柳爸怒火中燒,說出來的話彷彿一把把尖刀透過網絡直直地紮了過來。柳天豪也是個倔脾氣,直接祭出防護盾牌:“你還有臉說弟弟妹妹,你自己親手**出來的,自然和我這種有娘生沒爹教的野種不一樣!血統純正不同凡響!”
要是平時說這話,就足以激發柳爸內心深處的愧疚感,態度自然軟下來。可這次卻失了靈。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好,這可是你說的!你既然這麼有志氣,要是真被學校開除了,就自己去找錢吧,別指望我會給你什麼資助了!”這句話像是直接打在了七寸上,柳天豪的氣勢一下就萎靡了,乖乖答應着保證繼續完成學業。
秦老師的辦公室裡,氣氛寧靜而詭異。秦老師將一張表格遞給柳天豪:“看看吧。”柳天豪接過來掃了一眼標題:E大碩士研究生中期分流考覈表。隨後目光移向了後面寫得滿滿當當的“導師評語”:該生在學習和科研工作中不能遵守組織紀律,不服從指導教師安排,不能按時完成規定的科研任務,導致培養計劃滯後,與預定目標存在較大差距,給予修學警告一次。
秦老師盯着他的臉面無表情地說:“怎麼樣?這個評語還算實事求是吧?沒冤枉你吧?”
柳天豪抿着嘴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猶豫半天才說:“沒冤枉。”
“既然這樣,你就該明白後果。”秦老師好整以暇地品着茶,細細說道:“算起來,你也有半年多沒光顧實驗室了,開題報告現在都沒交呢。如果再不補上來,你就該接受第二次警告了。到時候就沒機會讓你補了,直接退學,作肄業處理。”
柳天豪見秦老師滿臉得意之色,心裡恨得牙癢癢,但想到父親斷絕資金的威脅,他用‘好漢不吃眼前虧’勸住了自己,咬牙切齒地說道:“給我點時間,我會補上的。”
秦老師滿意地放下了茶杯,感覺這次任務完成得比預想要順利,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實話告訴你吧,就算你把開題報告補交上來,都還要保證質量,通過我們的審覈纔算數,不然依舊算你不合格。話說你這段時間都幹啥去了?這個時候纔想着開題,確實晚了點吧?”
柳天豪再也忍耐不住了,下死眼盯着秦老師,一字一頓地說:“我這段時間賺錢去了,賺的錢說不定比你老人家還多呢。”秦老師臉色瞬間就變得很難看,他後悔自己多那麼幾句嘴幹嘛,想要反駁又覺得沒啥必要了。於是無聲地揮揮手,示意他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柳天豪拿着那張表格,似乎上面每個字都在嘲笑自己。他索性將表格團成一團,藏進了書包最深處,然後一甩書包離開辦公室。走在校園裡,望着來來往往的人羣,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遠遠地卻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和自己一樣一臉懊喪,仔細一看卻是賀鑫凱,他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凱哥,怎麼了?瞧你這一臉晦氣。”
賀鑫凱無奈地搖搖頭,從包裡取出一張表格:“唉,修學警告......哎,你回來了?”
柳天豪的表情頓時陰轉晴,顯得一臉陽光燦爛:“是啊,我纔回來,迎接我的也是修學警告。”二人再次成了同呼吸共命運的難兄難弟,沮喪感瞬間減輕了不少。
一張白紙,驚破了懵懂的迷夢;一張表單,就是一條通往不同人生的道路。晚上在寢室裡,三人圍坐在一塊兒開了一次正式的會議,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雖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但這三個碩士生湊在一塊兒,卻依然對未來何去何從一籌莫展,拿着表格翻來覆去,大眼瞪小眼。磨蹭了半天,賀鑫凱提議:“要不我們出去找個吃東西的地方,邊吃邊說吧。”
卻被朱承遠一把按住:“凱哥出去肯定要喝酒,一喝酒就要喝得不省人事。到時候就啥事兒也說不成了。”
賀鑫凱無奈地坐了回去。朱承遠知道,作爲寢室裡的學霸,這正是自己挺身而出的機會,於是一本正經地擺出一副會議主持人的樣子:“我先談談我的看法......”
一旁的柳天豪撲哧一笑:“朱少,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可以這麼像個領導。”
朱承遠眼睛一瞪:“別打岔......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覺得苦逼,是因爲我們在做的都不是自己擅長的事,我們需要對自己的亮點進行重新發掘,找到適合自己的事情。”
柳天豪打斷道:“不用發掘我就知道,我的亮點在金融方面。當年我就是覺着學校裡方便聊妹,才選擇本專業讀研,現在真是腸子都悔青了。要是我穿越回兩年前,我絕對不會選擇這條路!”
賀鑫凱也插嘴:“我擅長的就是炒股,此外我都不感興趣。要不是爲我父母那點兒面子,我纔不會來呢。不過我也不後悔,即使我拿不到學位,我不還有你們兩個好哥們兒嘛?”
聽完他們的抱怨,朱承遠嘆了一口氣:“說來可笑,我在上大學以前,一直都想當個科學家。也自以爲自己會擅長當一個科學家。現在想來,真是莫大的諷刺。”
二人望着朱承遠:“科學家?你不會想要碩博連讀吧?”
朱承遠一笑:“我們看到那些大教授手底下的小老闆,大多都是碩博連讀出來的。你看他們像科學家麼?要是科學家都是他們那副脅肩諂笑媚上欺下的油膩嘴臉,我寧可小時候沒有這個夢想吧。”
聽到這兒,賀鑫凱也是滿臉冷笑:“說起來,我們小時候的夢想都很沒創意,幾乎都是科學傢什麼的。卻沒想到,現實比夢想更沒創意。”
“所以我到了大學就沒啥這方面的念想了,選擇讀研,純粹是不想在職場上伏低做小被人呼來喝去,沒想到讀了研還是逃不過這種命。”朱承遠的神色有些黯然。
賀鑫凱上前勾肩搭背地調侃道:“哥們兒,我看你在實驗室混得挺好啊,各種獎學金都拿着,如果繼續讀博,說不定真成了未來的大科學家了呢。我看好你喲!”
朱承遠卻顯得很無所謂:“哼,實驗室那幾個老傢伙,正巴不得我早點走,換個聽話懂事的來呢。我何必招他們的不痛快呢?”
幾個來回都把柳天豪晾在一邊,他有點不樂意了:“哎,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啊。人家朱少不管讀不讀博都是鐵定畢業的,咱們二位可不一樣。對我來說,考證賺錢肯定是最重要的,我還想考一些證書掛靠出去變現呢。可我爸那個老古板,把面子看得比親兒子還重要,竟然打算斷我的糧。你說這......”
柳天豪還打算絮絮叨叨地說下去,賀鑫凱卻說道:“兄弟,自己考上的研,哭着也要把它讀完。其實我覺得咱倆都差不多,讀研都是爲了糊弄家裡,他們考覈也是爲了糊弄上頭。要是真出個退學肄業的,他們教授的臉上也無光。所以不會相互爲難的。配合着把戲演完就是了。”說着還唱了起來:“該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視而不見,別逼一個最愛你的人即興表演......”
中期分流表平整地攤開在桌上,朱承遠望着面前‘是’和‘否’兩個選項,盯得視線都模糊了,也還沒下定決心。一方面,他確實在科研方面幹得還不錯,第二篇期刊論文也呼之欲出,如果繼續讀博,或許能發揮更大的價值?可另一方面,自己也確實厭倦了實驗室複雜的人際關係,想起來,最耗費心力的並不是科研本身,而是和導師同門的明爭暗鬥。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朱承遠舉着筆在兩個選項之間遊移不定,索性扔下筆,玩起了手機。此時,手機裡卻跳出來一條新聞:新晉博士陪酒醉死誰之過?朱承遠饒有興趣地點了進去,隨後他心裡的答案逐漸清晰,在表格上堅定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