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一個深刻的問題,足以幫人打開一個新世界。蘋果落地的問題,成就了《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光電效應的問題,開啓了量子理論的大門。賀鑫凱的一席話雖然沒有那麼發人深省,不過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在朱承遠的頭腦中縈繞不去。自己有真正喜歡的東西在乎的東西麼?對於科研,朱承遠本身並沒有太大興趣,讀研也只是因爲了解太少入錯行罷了。不過不得不承認,他對於科研還算比較擅長的,只要不涉及人際交往,做起來都很順手。久而久之,他也不那麼討厭呆在實驗室了。不過要說喜歡和在乎,還遠遠談不上。其他的興趣愛好,貌似也沒啥,籃球、電腦和閱讀都只能算是消遣,並沒有太大的追求。至於喜歡的人就更別提了,像自己這種自帶拉仇恨屬性的傢伙,配喜歡別人嗎?一個內心喜歡的東西和一個自己擅長的東西,哪一個更能成爲自己一生的摯愛?如同着了魔似的,這些天朱承遠都在思考這些不着邊際的問題,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正當朱承遠漫無目的地思考人生時,暑假已經悄然結束了。新學期開始,實驗室又迎來了一批新鮮血液。很早就有小道消息傳出來,說這次實驗室新進的都是美女小師妹,顏值不亞於之前的羅潔詩。有專家說謠言是人內心願望的投射,果然半點不假。以童永澤和成鑫爲代表的一批老油條都開始摩拳擦掌兩眼放光,準備在新學期好好關心一下小師妹的學習與成長。可最終的結果卻很讓人扼腕嘆息:傳說中的美女小師妹,其實投考的是吳院長的實驗室;夏教授的實驗室迎來的是兩名小師弟。希望之後的失望最是令人難以接受,這羣老油條瘟頭瘟腦了好一陣時間:實驗室本來就男女不均狼多肉少,這回又送來兩個師弟,資源不平衡的狀態豈不是更嚴重了?
新學期實驗室照例開了一次全體大會,會上夏教授向大家介紹了新來的兩位師弟。這兩個男生看起來都很拘謹,眼裡全是緊張。朱承遠彷彿看到了一年前自己被徐博從座位上趕走,那種尷尬而手足無措的狀態。不禁搖頭苦笑,感嘆時光飛逝歲月輪迴。恍惚間,夏教授的聲音傳來:“孫超就安排在多孔合金課題組吧。朱承遠,你就負責帶帶孫超......哎,朱承遠,想什麼呢!”
朱承遠這才從對過去的追憶中清醒過來,茫然地望向夏教授,忽然想起‘孫超’這個名字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裡聽到過......對了,陵芳軒的女老闆孫倩貌似提過一句,他有個弟弟也是這個專業的,好像就叫孫超。不過這也太巧合了吧?一旁的魏老師見朱承遠半天不吭聲,不禁又來了氣:“朱承遠,你聽到了沒有?!”
朱承遠這才迷迷糊糊地表了個態:“哦,哦,知道了......”
夏教授不滿地瞪了朱承遠一眼,若有所指地說道:“現在已經是新學期了,大家都要打起精神來。現在上級對研究生質量抓得越來越嚴,畢業難度也越來越大,別以爲自己還有多少時間,現在還這麼懵懵懂懂心不在焉,到時候可別來求着畢業,我幫不了你!啊,對了,還有實驗室的安全問題......”
朱承遠對這些虛虛實實的陳辭濫調早已免疫,只把它當成背景噪音,內心卻犯起了嘀咕:自己現在都還沒適應師弟的角色呢,實驗室關係處得一團糟,竟然又來了一個師弟要自己帶,自己倒黴不要緊,連累了別人就有點不好意思了。正想着,一個青澀的大男孩已經站在他面前,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朱......朱師兄,我,我該幹什麼?”仔細一看才發現已經散會了,人們紛紛收拾桌椅準備撤離。
“師兄?”朱承遠對這個稱呼很不習慣,可仔細一想,自己現在已經研二了,也該到當師兄的年紀了。苦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就是孫超吧?別叫我師兄了,聽着怪彆扭的。我叫朱承遠,你以後直呼其名就行了。對了,我們交換一下聯繫方式吧,到時候也方便些。”
朱承遠對實驗室裡師兄師姐們拿腔作調耀武揚威的做派深惡痛絕,因此故意擺出一副‘親民’的姿態。卻讓孫超更加誠惶誠恐,囁嚅了幾次都不敢直接叫朱承遠的名字:“這樣好麼......我媽教育我說,出門在外一定要尊重他人,禮多人不怪......”朱承遠心裡納悶,這小夥隨時隨地都把‘我媽’掛在嘴邊,不像個研究生,倒有點小學低年級的風範,但也只好隨他了。交換過聯繫方式,孫超卻並不肯走,不停地纏着朱承遠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反覆地請他多多關照。朱承遠不禁想,真是龍生九子種種不同,姐姐孫倩那麼爽朗大氣樂觀健談,弟弟孫超卻是這麼一種畏畏縮縮的小可憐狀態。真讓人懷疑是不是同一個爹媽生的。爲了打消他的顧慮,朱承遠陪他走了一路,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孫超這才慢慢放鬆了下來。
“孫超,你本科也是學的這個專業麼?”
“是啊,我媽說這個專業能學到真本事,以後也好找工作。”
“那你自己想學什麼,有沒有喜歡的東西?”
“這個,我沒有想過,我一直都是聽安排的。朱師兄,您呢?”
“啊,我貌似也沒有......”就這樣,朱承遠一直把孫超送回宿舍。望着孫超的背影,朱承遠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更自卑更可憐的自己。
有了這麼個小跟班似的師弟,朱承遠感覺自己身上多了份師兄的責任,不敢隨意臨陣脫逃了。每天按部就班地打卡上下班,循序漸進地推進實驗計劃,日子過得倒也平靜。對於孫超,朱承遠並沒有給他安排工作,只是找了些文獻給他,讓他仔細閱讀,有不懂的及時交流。可這個小夥子總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覺,不停地過來問,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朱師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麼?”
朱承遠無奈,正好看到實驗試劑又要用完了,又想起自己被藥劑科列入了‘封殺’名單,不太方便出面領用試劑。便拿出一張試劑領用表填了些東西后交給孫超:“這樣吧,你可以去幫我到藥劑科領些試劑麼?”
孫超如蒙大赦,高高興興地走了。朱承遠搖着頭長舒了一口氣,心想真是世事弄人:自己就是個掃帚倒了都不扶的懶漢,卻碰上一個如同血汗工廠的監工一樣喜歡派活的師兄;等自己成了師兄想要設身處地‘寬仁’一點,可師弟又是個不幹活就骨頭髮癢的勤快人。這樣也好,就是要有這些矛盾衝突,日子才過得熱鬧和精彩吧。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孫超纔回來,兩手空空,眼眶有些發紅。朱承遠有些詫異地問道:“你回來了,試劑呢?”見到朱承遠,孫超彷彿憋了滿肚子委屈終於找到了出口,帶着哭腔說道:“朱師兄,我對不起您......”說着眼淚居然飆了出來。看到這麼個大小夥子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實驗室不少人都過來圍觀。鑑於朱承遠在實驗室裡極差的風評,不明真相的羣衆一致認定是朱承遠在欺負小師弟,各種議論聲嚶嚶嗡嗡或高或低:
“真不要臉,來實驗室才幾天吶,也學着欺負新人了。”
“就是,當初徐師兄說了他幾句,他就要鬧着到處告狀,結果自己做得更過分,什麼人哪。”
“真是小人得志......”
朱承遠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乾脆端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頭,輕蔑地掃視了衆人一眼:“有什麼話直接衝着我說,在背後唧唧歪歪算什麼本事?看我不順眼,直接去反映去告狀啊,你們不是最擅長這個嗎,去啊!”
圍觀羣衆們發發議論本來也是爲了排遣實驗室生活的枯燥寂寞,見朱承遠來硬的,他們反倒覺得無趣,嘀咕了幾句也就散了。轟走這些看客後,朱承遠急忙把孫超拉到一邊,悄悄問他:“有事說事,哭什麼哭嘛,你這樣別人會誤會我的。說吧,發生什麼了?”
孫超見慣了朱承遠的和風細雨,第一次看到他還有這樣凶神惡煞的一面,一時嚇得不敢哭了,嘟囔着鼻子斷斷續續好半天才把事情說清楚。
當時拿到試劑領用表後,孫超像捧着聖旨一樣趕到了藥劑科。在藥劑科值班的是個快退休的老太太,孫超剛進辦公室就被她趕了出來,那表情如同在打發一個叫花子:“出去出去,沒看到我正忙着嗎?怎麼一點眼力價兒都沒有!”
孫超一臉尷尬地在辦公室門外等着,心裡忐忑不安,生怕朱承遠責怪自己辦事拖拉。十五分鐘後,老太太才把他傳召進去。她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領用表:“是你本人領用嗎?”孫超不知其中奧妙,老實地回答:“不是,是我師兄需要。”
老太太頓時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不行,上級出臺了規定,像這種危險化學品,必須本人申請本人領用,不能讓閒雜人等代替!”簡單幾句話就把孫超打入了‘閒雜人等’的行列,他頓時感到內心受到極大傷害。吞吞吐吐了幾次才說出口:“老師,您就行個方便吧,我師兄真的需要這個......”
老太太一臉鄙夷的神色:“不要跟我裝可憐,我哪知道你們領這些試劑去做什麼?你們這些大學生心狠手辣着呢,報紙上都登了,”老太太一揚手中的報紙,上面印着‘高材生宿舍毒殺室友’的驚悚標題,她撇了撇嘴,“別以爲我不知道,到時候出了什麼事還把我連累進去!”
孫超自上學以來一直老實巴交與人爲善,從沒受過這種冷嘲熱諷,一肚子委屈都化爲眼眶中的淚水,雖然知道男生掉眼淚很沒出息,可還是抑制不住,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朱承遠聽完肺都快氣炸了,差點一句髒話飆出來,想想爲了維護師兄的形象,強行忍了下去。他本來就厭惡這種狐假虎威裝腔作勢的官僚作風,而師弟被欺負甚至比他本人被欺負更讓他怒火中燒。他一把抓過孫超手中的領用表,說道:“走!我們一塊兒去!”
到了藥劑科,朱承遠徑直闖入辦公室。那老太太正在一邊品茶一邊津津有味地看着報紙,悠哉遊哉地好不愜意。猛一擡頭看到朱承遠居高臨下俯視自己,嚇得茶水都差點灑出來,當即沉着臉說道:“你們怎麼這麼不懂規矩,我現在忙,出去等着!真是,都大學生了,一點文明禮貌都不懂......”
朱承遠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喲,您可真忙啊,正在日理萬機地看報紙呢?是不是想着給這些國家大事做什麼批示呢?”
老太太被他說得一愣,連忙把報紙收起來,一本正經地說道:“嗯......不管我在幹什麼,你們都不能隨便闖進來。你們是誰啊?哪個教授的學生?你們老師沒告訴過你們這裡的規矩?!”
朱承遠拉了拉一旁的孫超,隨手甩出一張試劑領用表:“這是我師弟,剛纔他已經來過了。您老人家譜大,說要我自己來。好啊,我來了,這下可以給辦了吧?”
老太太一驚:“你就是朱承遠?嗯,這些試劑現在都缺貨!你們還是以後再來吧。”
朱承遠笑得更燦爛了:“這試劑缺不缺貨和我的名字有啥關係?是不是我換個名字,就可以領到了?您吱個聲,只要能領到試劑,我立馬把名字改了,您看如何?”
老太太被朱承遠笑得心虛,但高高在上的架勢可不能丟:“你這學生怎麼說話的呢!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沒有就是沒有!出去出去,別妨礙我做事!”
朱承遠知道自己肯定要不來試劑,索性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好啊,我就信您一回。不過我想問您一句,剛纔我師弟做錯了什麼,您要這麼罵他?”
老太太說道:“我怎麼罵他了?我不過是按規定辦事而已。現在其他學校出了些安全事故,校領導很重視,說一定要加強實驗室藥品的管理。我還不想那麼麻煩呢,就是你們這些大學生,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朱承遠一口打斷道:“這些話您跟我說不着。您不就想拿大學生毒殺舍友的事情借題發揮麼?放心,我和我舍友相處得很好,您與其擔心這個,還不如擔心擔心您自己。您這麼尖酸刻薄,說不定哪天就結下仇人了呢?”
老太太平時最忌諱這些不吉利的說辭,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呸呸呸!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太沒教養了!你跟我道歉!不然我告到你導師那裡,看你怎麼辦!”
朱承遠卻絲毫沒有驚慌:“道歉?行啊。只要你向我師弟道歉。我就向您道歉。咱們的賬就算兩清了。”
老太太一臉不可思議:“我向他道歉?我這麼大年紀還要向一個毛頭小孩道歉?!懂不懂什麼叫尊老!你不肯道歉是吧?好,我會跟你導師反映的!”
朱承遠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您愛反映就反映去吧。不過跟您說一句,沒那個官運,就別打那個官腔。不然就算您老成木乃伊,也沒有人會來瞻仰您的。”
老太太沒想到這小子不但不道歉,反而變本加厲,忌諱話一句接一句往外冒,一拍桌子正準備再罵一通,卻發現二人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