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時候已是久病纏身, 這些年許多故人先後離我們而去,我們互相扶持着走出了那些艱難的日子,走完了最後無憂無慮的時光。
我本抱有希望, 甚至打算把程婧文找來, 他卻是比我更釋然, 太醫也不是沒來瞧過, 我就算真把她找來, 左右也不過求個心安。
我一直自我催眠,告訴自己會好的,直到看到手絹上他咳出的血, 再難強顏歡笑,那一瞬間就像被人抽空了一般, 癱坐在地上哭幹了淚水。
巧月找到我的時候我不知坐了幾個時辰了, 她叫了我好幾聲我才聽到, 她將我扶起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 癱軟在她身上,聽她哽咽地問:“王妃您還好嗎?”
我張了張嘴,疼痛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痛。”
“哪裡痛?”她上下檢查着。
我垂眸怔怔道:“哪裡都痛。”
她便不再問,輕輕抽泣着,扶着我往院子裡走。
我自己都沒想到, 我能做得到, 放縱自己頹廢了半日後, 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把身體養得更甚從前, 然後成天守在他身邊,他醒着的時候, 我的嘴便沒停過,好玩的段子隨口就來,逗得他笑得合不攏嘴,也會煽情,一起追憶過往。
他說,走到現在才發現我那時的決定都是對的,就像事先看透了結局一般,他也不是沒想過我真的早知有今日,可有些時候,南牆非得自己撞才知道回頭,這也是他剋制不住情緒時會忍不住怪我的原因。
我當然懂,我曾故意激他,甘願去做那個爆發點,只想讓他不要顧及我去發泄一番。
他說,遇見我之前的人生就是規劃好的,被教導、塑造成一個性情溫厚,重情重義的形象,成爲皇阿瑪最貼心的人,做一顆暗棋,將一部分勢力先放到老八,等他們整垮了太子兩敗俱傷,再來坐收漁翁之利。
是我讓曾心懷天下,馳騁沙場的他變成了如今和我一起滿足小幸福的人,是我強行澆滅了他一腔熱血豪情壯志,我不知道我如果完全不插手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局,也許他真的能成爲皇上,又或許是八爺黨那樣的下場,無論哪種,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拼命想把歷史推回原位,想讓他做個閒散王爺陪我安享天年,卻從未問過他想要什麼。
他卻說,如果放棄皇位是能夠遇見我需付出的代價,他一點也不後悔。
他說他唯一後悔的,就是太過害怕失去我,所以一直不曾給我個孩子,現在他要先走了,留我一人孤苦伶仃,放心不下。
有什麼要緊呢,能與你一世相守,這根本算不上遺憾,更何況你還全是爲了我。我心裡這麼想着,開口卻道:“你欠我的,總有一天要還給我,我會生生世世等你,你給我記清楚了,你賴不掉。”
“好,我記着。”他笑答,卻突然又一陣猛咳,咳得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掙扎着握緊了我的手:“你走吧,回你的世界去,現在就走。”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眼淚開始倏倏往下流,我使勁兒搖頭:“我會守着你,一直守着你,我不怕看着你走,不要在現在趕我走,你最後看不到我你不難受嗎?你這個狠心的傢伙,總是對自己這麼狠心。”
他費勁地擡起手來擦我的眼淚,我握住,將臉枕在他手中:“還記得初見你時,我把你惹得那般生氣,你卻去而復返劃破了自己的手爲我解圍;後來四姐的事,我難受你就抱着我安慰我,你自己心裡的痛就獨自拿酒去澆;我與你爲奪嫡意見不一,你爲了護我周全寧願疏遠我自己一個人承受那兇險;還有我最心痛的,我們遇上刺殺,你竟替我擋箭,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後來你在薊州找到我,故意讓自己生病留在那裡多日,要不是高旭替你抓藥被我偶然撞上,還打算只是偷偷看我……”
我細數着他的“罪責”,埋怨道:“你讓我一再傾心,卻又如此不負責任,連現在…都要我送你,你說你是不是欠我很多?我可是個很記仇的人,我去我的世界等你,你要是不來,我會一直記恨你。”
“去……”他張着嘴,卻再說不出話來,緊蹙的眉忽的一鬆,似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眼皮也似越來越沉重,卻仍是努力張嘴,我終於看清了那口型:“我去找你。”
我知道他這已是彌留之際,抽泣着不能自已:“好,我知道了,我等你,你累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他的手已經軟到根本握不住我的,全憑我的力氣纔沒有滑下去,鼻息越來越弱,我將頭埋進他牀邊,不一會就溼了一片。
感覺到他的手指動了動,我震驚地擡起頭,見他緩緩睜眼,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快要好起來一樣。
“胤祺。”我輕聲叫他。
“過來。”他笑道。我忙湊過去,他捧起我的頭,在我額上印下一吻:“好捨不得我的洛洛,我愛你。”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的手就已垂了下去,這回是一絲生氣也沒了。
我愛不釋手地撫了遍他的臉,將手放進他手中,一手拿起了刀,對準了胸口的那塊玉石,閉上了眼。
“吱呀”一聲,門開了,我循聲望去,形容枯槁的宜妃怔怔地望着我落淚,她本就不再年輕,這一刻卻又好似瞬間老了十歲,她看牀上的胤祺,又看看我,什麼話也沒說,扶着門框轉身,踉蹌着走了。
當天晚上,詩蕊自盡了。
而我繼續在古代活了下來,沒有了愛人胤祺,沒有了知己葉楠楓程婧文林氏姐妹,也沒有了可以說說話的宛凝和不再心狠手辣的詩蕊。活在這樣的古代,是我自己的選擇。
瀟瀟不止一次在夢裡勸我,可我們約定好了,讓我自己動手。
本打算隨胤祺去的,可我看到宜妃滄桑的臉和跌跌撞撞的背影的那一刻,突然決定要替他繼續他沒有走完的路,也許是那不忍促使我異常堅定。
我去求了雍正,將胤祺的陵墓定在薊州賈家山,我們曾在那裡度過了一生最愉快的時光,他不是王爺,我不是王妃,我們只是普通夫妻,遊山玩水,上有額娘,下有侄子,三世同堂,和樂幸福。與額娘告別時她也曾提到,有那段回憶,此生足矣,有胤祺在我身邊,她也再無需掛念我了。
雍正還接納了我的意見,讓弘晊襲了恆親王之位。宛凝臨走時把弘升託付給了我,可自從胤禟死後弘升強行出頭被削了世子,我便讓他多與雍正的四皇子弘曆交往,他衝動的性子易惹怒雍正,弘晊卻是沉穩許多,詩蕊死後他成長地更快了,將王府打理得井然有序。
弘升弘晊這些孩子我都親自養過,生母去世後對我更是尊重,胤祺,我竟是現在才明白你的苦心。
時光荏苒,我也年華不再,可每年清明我都堅持親往,去看看胤祺,給老八、昤初、老九敬一杯酒。恩情,我和胤祺終究是還了,我們去求了老十三,給幽禁在獄中生不如死的他們送了杯毒酒。
宜妃時常看着我發呆,說繁華易逝,這辛苦一世究竟得了什麼。我扶着她笑而不語,她便絮絮叨叨與我講了許多,臨終前竟對我說了感謝。
我即使知道她心中對我是感謝,也從未指望過一生驕傲的她,會在這樣的時代對我這個晚輩說出感謝二字。
我笑道:“您是我額娘,您不用說感謝,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她離世前最後一句對我說的話,是“還好還有你,讓我不至於一直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她到底還是真心把我看成了自己的孩子。
胤祺,我總算幫你了了所有心願,這下你不會再有牽掛了。
我取下脖子上的玉,放在手中,它卻突然自己碎成了粉末。我微笑着閉了眼,原來天意如此,剛剛好。
我原本以爲,愛一個人是奮不顧身可以爲他去死,可當胤祺爲我擋了那一箭,我的心痛得快要撕裂,只有害怕和無助;後來我覺得,愛一個人就是爲了他再辛苦也要活着,我離開他的日子就像行屍走肉,沒了靈魂,度日如年,可只要想想終能再見,度秒如年我也甘願。可是失去他的第二年,我還留在這裡,我終於悟得什麼是真正的愛,愛是你想做的我都替你完成,你走後的人生,我連你的一起活過。
再次醒來,是在我臥室的韓式軟牀上,依稀還能聽見客廳父母看電視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叮”的一聲響,我拿起手機,顯示一條新消息,來自“男神”:瀟,我接受了你的心意,欠你的表白是時候補起來了,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見。
我點開了那個“男神”的資料,存了一張照片,放大來看,那張臉,不是胤祺是誰!我又點開相處,有很多張,的確跟他一模一樣,其中還有我上次見到的那張鎖屏的側臉照,難怪我覺得熟悉。
我往上翻了翻聊天記錄,想看看他所說的老地方是哪兒。
瀟:我們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是怎麼有交集的呢?
男神:你對我窮追不捨唄。
瀟:也對,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認定你了。
隨着文字,我腦海開始浮現出一幕幕我並不熟悉的記憶,我穿了一身古裝在學校藝術節寫毛筆字,他出現的第一眼就吸引了我的眼球,是他!畫面突然轉回古代,額娘偷偷指給我看我未來的夫君,翩翩公子顏如玉,我羞紅了臉,芳心暗許。
他就像唯一可以抓的救命稻草,明知他是學校有名的不可接近對女生毫無憐惜之情的冷傲帥哥,我卻不顧手上還有墨汁,踩着花盆底鞋就衝過去抓住了他,從此開始了這段緣分。
男神:其實我也是,看到你寫字的樣子,就莫名的心動,想站到你身後和握着你的手一起寫,突然覺得也許這麼多年沒一個女生讓我有好感,或許就是在等這一刻。你狼狽的樣子跑過來,我有一瞬間腦海中覺得你就是總會令人意外,那感覺那麼熟悉,就好像我很瞭解你。
那是瀟瀟的記憶,他叫她瀟,他並沒有胤祺的記憶。
我要去見他嗎?看着那張心心念唸的臉,把我當成別人對我溫柔以待?我和瀟瀟擁有同樣的身體,卻終究是兩個不同的靈魂。
一夜都沒怎麼睡着,糾結許久,我還是在約定時間等在了約定地點,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哪怕只是再看看那張臉,我也願意來心痛一次。
我從下午等到日暮,又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來,始終不見他的蹤影,我坐在一直坐在那裡,像一尊雕塑。
直到電話響起,我接了,不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朋友,告訴了我他出車禍的消息。
手抖得手機險些握不住,我顫抖着打的趕往醫院,看到他插着氧氣的那一刻,眼淚決堤。
我趴在牀邊睡着了,醒來時他的手輕撫着我的臉。
“你醒了!”
“瀟?”
我目光黯淡了下去,卻聽到一聲熟悉的叫聲:“洛洛?”
我不可置信地望過去,看到他帶着笑意的眸子裡映着一臉詫異的我。
“是我。”他輕聲道,伸手將我拉進懷裡:“我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