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瓷的故事進行到這裡,桌上又躺滿了酒瓶,不過,裡面的酒都是摻假的,江瓷並沒比剛纔醉多少,因而她能夠順利地把她所經歷的地獄全都講述完畢。
江瓷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卻不再急着說話,像是故事到此爲止了一樣。
安也呷了一口杯中的白酒,卻品不出什麼味道來,她看着眼前已經醉了大半的江瓷,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沒話找話地問:
“……什麼是西地獄?”
江瓷冷笑一聲,用杯子在自己眼前劃了個圈:
“你算是問對人了,經過那件事後,我就是地獄的研究專家。上九層,有拔舌地獄,剪刀地獄,孽鏡地獄,鐵樹地獄,蒸籠地獄,油鍋地獄,冰山地獄,銅柱地獄,刀山地獄,即東地獄,其他的九層地獄,就是西地獄。什麼牛坑地獄,石壓地獄,舂臼地獄……”
說到這兒,江瓷突然湊近安,小聲說:
“安,你知道,過了這麼多年,我覺得那個人說得哪句話最對嗎?”
“哪句話?”
江瓷用空酒杯點點自己的太陽穴,語氣裡甚至帶了幾分笑意:
“他說,我算是幸運的了,抓鬮的時候,選中了東地獄的拔舌地獄,不用經歷西地獄的折磨。真他媽的對,我現在這麼變態,都不敢想,要是經歷石壓地獄的話,會是怎麼一番光景。石壓地獄你知道嗎?石壓地獄,就是一個方形大石槽,上面用繩索吊一塊與大石槽大小相同的巨石,將人體放入池中,用斧砍斷繩索後,啪嘰……”
“別說了!”
安生硬地打斷了江瓷的話。
而江瓷露出了稍稍驚訝的表情,然後笑出了聲。伏在胳膊上樂不可支:
“安,你膽子不是挺大的嗎,怎麼光聽我說就怕了?我當時……當時過冰山地獄的時候,和那麼多凍在冰塊裡的屍體跳貼面舞,我都沒怎麼着。我就這麼說說,你就怕了?”
安一反常態地默不作聲,拿起一瓶已開蓋的白酒,咕咚咕咚地倒在杯子裡,舉起來一飲而盡。
按照安的吩咐,白酒已經兌了水。不過口感還是辣,水似乎還放大了酒的苦味,安喝下酒的時候。感覺像是嚥下了一口苦藥,難受得雙眼發花。
江瓷估計也看出安的表情不怎麼對,她一把拍下安的手,但因爲喝多了,她沒法很好地掌握自己的力道。所以她差點一把把安的杯子連帶着拍到地下去。
可江瓷顯然已經沒了這個自覺,問:
“喂,你沒事兒吧?噁心着你了?”
安擺擺手,說:
“我沒事兒,你接着說吧。”
江瓷笑了,她今晚笑得格外多:
“接下去說?我接下來更加悽慘哦。你如果聽到現在就覺得噁心,最好還是別聽下去了~”
安也笑笑,說:
“還有比跟屍體跳貼面舞更噁心的事情?”
江瓷的臉色黯淡了黯淡。指指自己的心臟部位,換了個戲謔的語氣,:
“當然有。”
看到江瓷做的這個動作,安的眉頭少有地皺了一下。
她已經大致明白,接下來事件的走向了。她去池城調查到的事情。已足夠她推演出來接下來的劇情。
可是,江瓷還對自己調查她的事情一無所知。自己現在只能安安靜靜地聆聽,不必,也不該插嘴。
不過,安還是有個疑問,她問出了口:
“江瓷,你一個人,怎麼把龍熾帶出來的?”
江瓷抓着酒杯的手一抖,半盞酒灑了出來。
她又一段痛苦的回憶,就此開啓。
……
小江瓷跌跌撞撞地穿越無數破碎的鏡子碎片,那些脆弱的碎片在她的腳下咯吱咯吱地呻吟,碎裂成更小更尖銳的晶體,有幾片已經扎透了她的鞋底,鏡子的尖茬正刺着她的腳底,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感,只麻木地看着前方。
或許是剛剛從寒冷的地方出來,眼睛還不適應正常的光線,她感覺眼前出現了白茫茫的繚繞的霧氣,這樣的霧氣阻斷了她的視線,讓她的焦點只能放在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身上。
那是哥哥嗎?
她艱難地挪動着步子,原本手上的腳踝也漸漸恢復了知覺,疼痛又如同潮汐一樣一波一波襲來,她緊咬着牙關,拖着腳,一步一瘸地朝那人走去。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龍熾,表情恐懼,緊閉着雙眼,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刺滿了鏡子碎片,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倒在一片令人生寒的尖銳碎片中。
在她的印象中,哥哥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應該永遠是開朗的,應該永遠是站在她身前的,應該是比她要堅強勇敢數十倍乃至數百倍的男人,應該是她永遠的依靠……
自己的依靠,就倒在自己的面前,像一隻鬥敗了的困獸,翻起肚皮,躺倒在地,向那看不見的對手證明自己的失敗。
這就是自己小時候甚至奉若神明的人?
她心中的偶像和夢幻,在這短短的十幾米距離中,一點一滴地幻滅,破碎,如同這落了一地的鏡子。
原來,他也是普通人,他面對這樣的考驗,也會恐懼,也會害怕。
這本來是人之常情,可最讓小江瓷難以接受的事,在面對廣播中的那人反覆的問詢時,他所表現出來的動搖和懷疑。
他也不想想,自己要怎麼樣才能把他這麼大一個人囚禁起來,而且,他是自己的親生哥哥啊,自己這麼折磨他,總該有個目的吧?
在這十幾米中,小江瓷感覺自己思考了比以前過的11年更多的事情,還有那些自己從來沒思考過的問題。
然而,在靠近龍熾之後,她心中翻涌着的傷感、無奈、害怕、恐懼、無助,統統演化成了心疼。
那些鏡子碎片,好像盡數插進了她的心臟。她的胸口悶得像塞進了一大塊廢鐵,連呼吸都帶着鮮血和鐵鏽的味道。
她不顧鏡子碎片扎手,跪倒在龍熾的身邊,抖索着雙手,想要去觸摸龍熾的臉,可他臉上駭人的幾片碎片,讓小江瓷不知道該在何處下手。
她的雙手在龍熾身體上方遊離了幾分鐘,眼淚簌簌落在了手背上,她感覺自己的喉嚨疼得要命,快要冒火了。發出的聲音也如蚊蠅般細弱:
“哥哥……”
她凝視了龍熾許久,才突然從迷糊中驚醒:
必須帶龍熾出去!否則留在這裡,夜長夢多!
她數了一下龍熾左右胳膊上的玻璃碴總數。右胳膊的稍少一點。
她在腦中回想了一下哥哥以前把自己橫抱起來轉圈的樣子,把龍熾的右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撐着雙腿想要站起來,卻發覺,自己靠一隻腳。想站起來的話,根本用不上勁!
她掙扎着,費了半天力氣,好不容易把龍熾的身體擡起來了一半,可一個趔趄,她和龍熾一起倒在了地上。
在倒地之前。她條件反射地把自己的身體墊在了龍熾的身體下面,在倒地之後,龍熾安然無恙。而由於沒有穿衣服,她的背上頓時多了十數處劃傷,幾塊玻璃也鑽進了她後背的皮肉裡。
這一次次的失敗,已經刺激得這個平素乖巧膽小的孩子失去了耐心,她低吼一聲。先把壓在自己身上的龍熾推得半坐起來,把他大部分的重力轉移到自己的腿部位置。她也半坐起來,先抽出來一條腿,雙手扶住龍熾的右胳膊,在撤去另一條腿支撐的同時,她的雙手也使出吃奶的勁,把龍熾向上托起。
龍熾因爲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能力,一點也不配合,軟趴趴地往下滑,她看這種狀況,乾脆狠狠心,把自己受傷的腳腕朝地面上使勁一跺,在酥麻感轉換爲疼痛之前,用上了這隻腳一起支撐,終於把龍熾的身體支撐了起來。
儘管把龍熾成功扶了起來,可她剛纔的自殘性舉動,讓她疼得眼前發黑,冷汗冒了一身,她極力控制着自己,不讓自己暈過去,並不斷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也不算什麼大事,疼一點就疼一點吧,就當沒了這隻腳……
她搖搖晃晃了半天,好歹算是止住了暈厥過去的衝動,她四下環視了一圈,周圍都是破碎的鏡子,而且房間深處,都是一排一排裝飾雕刻皆精美的鏡子,像是一個鏡子迷宮一樣,角角落落,都放着棱鏡,小江瓷可以在鏡中看到無數張自己的茫然的臉龐。
要放在平時,看到這麼多鏡子,小江瓷也會害怕,她一直覺得鏡子是個邪惡的東西,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面鑽出來,可現在,她的腦子因爲疼痛已經混沌了,感覺整個世界都壓在自己的身上,哪會管這些事情。
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出去。
爲了這個目的,她決定採取暴力的手段,和龍熾一樣,敲碎每一面鏡子,但不是像他那樣毫無目標的。
她把龍熾的衣服下襬撕下一截來,纏在自己的手上,做了一個簡易的保護套。
像是一隻揹負着自己房子的蝸牛,小江瓷架着龍熾,開始了她長途的旅程。
腳腕的傷,發燒,頭暈,耳鳴,一面一面鏡子的碎裂聲,到後來,她感覺自己就是一架機械,只知道前行,揮手打碎玻璃,再前行。
循環,循環,再循環,無休無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暈倒的。
是在砸碎一面鏡子後和鏡子碎片一起面朝下摔到地上的?
還是在邁步的時候絆到了鏡子框,摔在了地上,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但無論怎樣,她最終還是暈過去了。
而在暈過去前,她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讓龍熾壓在了自己的後背上,避免了他再次受傷的可能。
而她醒來時,是在一天後,在自己家的門口。
家門口?
小江瓷從極度疲勞中甦醒,用疼痛不已的雙臂把自己支撐起來,落入她眼睛的,是家裡熟悉的防盜門,還有去年兩兄妹和父親一起合力完成的春聯:
“四季時時勝意,千家事事舒心。”
她來不及去想自己爲什麼會從倥城瞬間移到自己的老家池城,在她看來,從她昏倒到醒來,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
她還以爲自己又看到了幻覺。
但不管是不是幻覺,她還是想試一把。
她顫抖着擡起手,在防盜門上敲了兩下。
當手指接觸到冰涼的防盜門的時候,她才放下了心:
不是幻覺。
腦中浮現出這四個字後,她就再次安心地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但,若她知道,在她敲響門後,會發生一系列怎樣的變故,她可能不會去選擇敲開這扇門,甚至,她會祈禱,讓自己死在家門口,也是件不錯的事情,至少,她的心,不會受到更深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