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中的寂靜叫人心寒,沒人說話,紀寧寧早已跌坐在了地上,而喬海能的臉色,和個死人沒什麼區別。
他不是不想反駁,不想爭辯,只是他一看到郭品驥含着微笑的雙眼,就本能地覺得這個人是個可怕的人,在他面前爭論些什麼,都只是無用功罷了。
朱時旺和吳曉楓不知道該去看紀寧寧喬海能,還是該去看同樣面如死灰的林嬌,只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一時間,客廳裡除了電閃雷鳴和瓢潑大雨的聲音,又陷入了完全的死寂。
喬海能感覺,這樣的寂靜,只要再持續十分鐘,他就要被逼瘋了。
而林嬌顯然比喬海能的狀況更加糟糕,她的手近乎自虐般死死扭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看她下手的狠毒程度,似乎是要把那塊肉硬生生地從身上撕裂下來一般。
她的夢囈聲很虛弱:
“我沒有想要殺掉他,我沒有,真的沒有……”
郭品驥嘴角掛上了一絲殘忍的笑容:
“我說過,我最相信林姨了,林姨說沒有,就是沒有。”
話是這麼說,可喬海能沒從郭品驥的話語中聽出一絲一毫的信任。
果然,聽了郭品驥所謂的安慰,林嬌的顫抖更加劇烈:
“幫我,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郭品驥脣角的笑意更盛,單看他的表情,任誰也不會想到,他剛剛目擊了一場殺人案。
他的胳膊上洇出了更多的血,喬海能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可是郭品驥的臉上,絲毫沒有痛感,有的只是計劃達成之後的自得:
“林姨,我已經說過了啊,換位。今天晚上死的是古老闆。小月還活着。”
郭品驥的語氣是如此肯定,以至於喬海能一瞬間以爲他所說的是事實。
半晌之後,朱時旺才哆哆嗦嗦地問:
“爲什麼一定要……換位呢……”
郭品驥微笑着,用鼓勵的、安慰的聲線說:
“必須換位,一定要換位。因爲古老闆的病症很特殊,我想,他也許是發生了身份的混亂和錯位,把自己當成了古小月了,剛纔,他還抱着林姨的腿喊媽媽呢。關於這件事。我已經叫黎醫生去確認了。按照黎醫生的能力。應該不難做出初步的推斷。現在假設吧,假設他真的發生了身份認知的混亂,我們也不好改變他的意志,乾脆就叫他以爲。他是真正的古小月,如何?把他囚禁起來,對外宣稱,古老闆死了,現在活着的就是古小月,只不過她的精神有些問題,不能見人就行。”
林姨混亂地擡起頭來,神經質地問:
“這怎麼能瞞得過去……”
郭品驥像撫摸自家的貓咪一樣,撫摸着林姨。溫柔地笑道:
“絕對能瞞得過去,你相信我,一定能。這樣纔有意思啊……”
郭品驥的後半句話聲音很小,但喬海能還是捕捉到了。
就是這句話,叫他的汗毛再度直立了起來。
有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能用“有意思”來形容這件事?
在他仍驚疑不定的時候,郭品驥衝他伸出了一隻手來,說:
“來吧,現在你也是我們的盟友了。記住,今天晚上死去的不是古老闆,而是古小月。”
喬海能夢遊一般盯緊那隻手,不知道自己是該伸手握上去,還是該轉身逃離。
如果握上去的話,喬海能有種預感,他的一輩子都會被這個眼前的小惡魔糾纏……
沒錯,就是小惡魔。
他似乎有着一雙窺伺着一切的眼睛,他能看到自己和紀寧寧所做的遺棄嬰兒的勾當,能看到林嬌和黎醫生在背地裡勾搭,他能看穿所有人的軟弱和顧忌,在掌控了這一切後,所有的人都將被迫按照他的意志這樣行進下去。
看着喬海能發呆的臉,郭品驥露出了一個勾魂攝魄的微笑:
“怎麼?不願意和我握手嗎?遺棄嬰兒的罪名,一旦被告發的話,大概會有幾年的牢獄之災吧。”
以一個完全無所謂的口吻提及這件事後,郭品驥仍保持着伸出手的紳士手勢,笑容滿面地說:
“嗯,而且看樣子,這雨還得下上幾天,在這期間,你們還是無法離開的。你覺得,假如不成爲我們的同盟,我們會叫你離開嗎?”
他一句“我們”,已經把除了紀寧寧和喬海能之外的所有人囊括到了他的陣營中去了,至於還在檢查古老闆狀況的黎醫生,郭品驥似乎也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確定他會站在己方的立場上。
喬海能的額角冷汗滾滾而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絕望,一種無處可逃的絕望。
紀寧寧早已被嚇癱了,是靠着喬海能才避免跌坐到地上,而喬海能被拉扯得搖搖欲墜,一雙眼睛死死地落在郭品驥伸出的手上。
最後打敗他的,還是郭品驥的一句話。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喬海能許久,呵地輕笑一聲,就要把手收回去:
“我開玩笑的~”
但就是這句話,徹底打破了喬海能僅剩下來的理智。
他無法判斷郭品驥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感覺,郭品驥在開玩笑地說出這句話後,就會從哪個地方摸出來一把刀,笑着一刀捅向他。
這樣的設想叫他險些直跳了起來,條件反射似地猛地伸手抓住了郭品驥行將縮回去的手,用力地抓握住,像是哀求一樣猛晃了兩下。
郭品驥卻像是早有預料一樣,對於喬海能的激烈反應不爲所動,只是揚起嘴角,輕笑了一下。
喬海能無法忍受這樣的壓力,這種人爲製造出來的壓力,所以他只能屈服。
郭品驥是吳曉楓和朱時旺的朋友,而他們兩個都是以郭品驥的命令爲主的,再加上他們沒有碰見過這樣的事情,全都被嚇傻了,只能遵從本能。向他們最熟悉的人求助。
而林嬌和喬海能、紀寧寧,都有把柄握在郭品驥手裡。他們也都被嚇傻了,所以只能機械地按照郭品驥的指示行事,甚至忘記了,如果他們同心協力的話,說不定還能夠制服郭品驥。
只是他們都不敢,他們都有自己的忌憚。
林嬌怕被警察誤認爲和人通姦,解釋不清而獲罪,喬海能是怕遺棄罪行暴露,甚至怕無法走出古家旅館。所以。他們全都成了郭品驥言語下的俘虜。
他們一羣軟弱的人。但卻因爲要維護他們的軟弱之處,他們只能強硬。
這是一個悖論,卻被郭品驥運用得淋漓盡致。
喬海能在之後的人生中,無數次地想起郭品驥的提議。
那個荒謬的提議。讓一個瘋癲卻活着的人在名義上死去,讓一個死去的人依舊存活下去,聽上去簡直是在異想天開,也無法隱瞞,但是更荒謬的是,所有的人都鬼使神差地遵照着郭品驥制定的法則,無意識地向前走去。
黎醫生從古老闆的房間回來後,和郭品驥在客廳的角落裡談論了許久,沒人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只知道,他們達成了某種觀念的一致,在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古家旅館,都變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主場。
他們聯合着所有的人。給古小月做了一口棺材,將她匆匆埋葬。
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編纂一個謊言,然後把這些謊言力圖變成真實。
這個謊言聽起來其實不像是個謊言。
一般的謊言,都是盡力簡單,砍掉一些細枝末節,只着力強調一件事即可,比如說,假如叫喬海能來撒謊的話,他會直接說,在這天,在八月末的日子裡,古小月死於肺炎,而古老闆瘋掉了。
可是郭品驥編織的謊言是什麼?他似乎極力想把這件事編成一個恐怖懸疑小說,其情節跌宕起伏,充滿詭異的色彩。
在他的故事裡,古老闆是以一個無比悽慘詭異的方式自殺的,他把古老闆瘋癲這件事完美地和故事融合在了一起,真假參半,就構成了之前吳曉楓和朱時旺講給木梨子聽的故事的雛形。
其實喬海能剛開始不知道爲什麼他要編織這麼一個謊言來欺騙活人,既然他都沒有打算報警了,那撒謊的意義,又在於什麼呢?
可後來,他就漸漸明白了。
謊言,是用來欺騙活人的,欺騙自己的。
而另一邊的古老闆,則成爲了謊言中最重要的一個道具,同樣也是構成謊言的鏈條之一。
古老闆瘋了,他的確瘋了,而且不知道是恰好,還是郭品驥的詛咒起了效果,他把自己代入到了古小月的身份角色裡去。
他滿口瘋言瘋語,堅持要住在古小月以前的房間裡,不停地模仿着生前的古小月的神態、動作和言語,甚至學着古小月生前的愛好,不停地在紙上畫着形態各異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瘋言瘋語裡,出現了這樣的場景:
在那個發生了命案的夜晚,他趴在地毯上,眼睜睜地看着“古老闆”用某種利器自殘……
要知道,古老闆對於自我身份的認知早已經混亂了,所謂的“古老闆”,其實就是古小月。
也就是說,古小月是突然發瘋而自殺的,並不是古老闆所殺……
喬海能的故事敘述到這裡,他顯然也已經混亂了,接下來的話怎麼說也說不清楚,而在木梨子這方,除了她自己,修和也明顯跟不上思路了。
木梨子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也感知到了,在這片混亂的背後,郭品驥到底是有着怎樣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