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大宅的門沒有關,安輕而易舉地就進去了。
她打量着兩邊的景物,但原本普通的景物,卻讓她的心漸漸陷入了慌亂的沼澤中。
兩邊的荒地,井口,紅色的院牆……
這些景象,在她眼睛裡,居然慢慢地扭曲了,異化了,好像產生了液化效果,變得朦朧一片,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景象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詭異。
不要……
安的瞳孔慢慢放大。
她終於明白,方寧叔說的自己的秘密是什麼了。
看着這四方的牆,四方的天,安的記憶閘門,被硬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在她心裡蟄伏已久的洪水,以決堤之勢奔騰而出!
不要……
安這次沒有頭痛,也沒有出現任何身體上的不適,可她感覺,身體裡的血液一下子都被抽空了,骨頭也被硬生生地拆離了原先的位置,胸口一陣一陣發虛。
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仰望着四面的牆,眼裡的神采,漸漸地褪去。
這裡,曾是自己無法離開的監獄!
她想起來了,這裡是她的監獄……
她是洪城人,因爲被一撥人綁走,她在第九公寓的爆炸中僥倖逃生了。
她被綁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呆了一段時間之後,就被送到了這裡來。
現在,她唯一想不起來的,就是——
她到底是左伊人,還是舒子伽?
安僵硬地擡起手來,撫摸着自己的臉頰。
不知道爲什麼,這張臉摸起來,無比地陌生……
雖然木梨子說,從越千凌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左伊人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可是,萬一自己整過容呢?自己連自己的來路都不清楚,爲什麼就不可能在以前整過容呢?
安茫然地環視四周,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是誰了。
我是簡遇安?
是舒子伽?
是左伊人?
還是……別的什麼……
無比的混亂讓安狠狠抱住自己的腦袋,試圖讓裡面奔走流竄的糟糕情緒平息下來。然而沒有用,越來越多的複雜信息鬨堂涌入她的腦海。
她到底是誰……
在混亂中,有一個人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但安本能地想阻止,不想讓這個人出現在眼前。
可是事與願違,那人的聲音。無比清楚地在耳邊響起:
“哇……”
那是嬰兒的哭聲!
她腦中突然不可控制地冒出了一個嬰兒的身影。一個身受重傷的嬰兒,一個全身腐爛的嬰兒,一個哭喊不休的嬰兒。一個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嬰兒。
弟弟……
我的弟弟……
那個嬰兒,那個腐爛了的嬰兒,還有奶奶……
安的呼吸越發急促,她的眼珠在眼眶裡疲憊地轉了幾圈之後。停住了。
她癡癡地擡頭,盯着被四面牆分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一隻落單的烏鴉撲騰了幾下,落在了牆頂的一角上。
突然,毫無預警地,安張開嘴。抱着頭,發出了一聲無比淒厲的悲呼:
“啊!!!!!!!!”
那隻烏鴉受到了驚嚇,也呼應似地淒厲地大叫一聲。扇着翅膀飛走了。
安卻沒能停下來,繼續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不要!!!!!!!”
她的聲音,在北望村上空迴盪着,盤旋着,擴展成了層層疊疊的回聲。
村子裡靜悄悄的。沒人對這裡突然響起的聲音有任何反應。
此時的北望村,就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荒村。沒有人煙,迴應安的喊叫的,只有烏鴉的鳴叫,和撲扇着翅膀逃離的聲響。
……
木梨子剛剛從外面回來,她一出門就把隔壁的女孩跟丟了,鬱悶地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後,她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間裡,卻是睡意全無,她連衣服都沒脫,準備好好看一下再次從紅色大宅的冰箱裡帶回的照片,就被在暗夜裡突然響起的尖叫聲,驚得從凳子上直跳而起。
她好像聽到了安的聲音!
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拉開房門,衝到了二樓的走廊上。
在她打開門的瞬間,那呼喊聲的尾音就消失了。
木梨子愣愣地站在走廊上,手扶着欄杆,朝遠處眺望着。
那是自己的幻覺?
這時,木梨子看到,小陳姐端着一盆水,從樓下她自己的房間裡鑽出來,倒在了院子的角落裡
她的腳步很平穩,像是壓根沒有聽到什麼異響一樣。
木梨子叫她:
“小陳姐,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小陳姐聞聲,擡起頭來,笑了:
“什麼聲音啊?”
話音剛落,一聲更爲淒厲的叫喊聲就無比清晰地從紅色大宅的方向傳了過來:
“不要!!!!!”
木梨子這回聽得清清楚楚,這絕對是安的聲音!
她把目光轉向小陳姐,卻發現小陳姐還是眼睛轉也不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她的嘴脣一張一合,吐出一句話:
“沒有聲音啊,真是的,趕快去睡吧。”
木梨子倒退了一步。
小陳姐是真的沒有聽到聲音?還是……
在愣了一會兒後,她轉身下了樓。
既然聲音是從紅色大宅那裡傳來的,那就去紅色大宅裡看個究竟好了。
可是,等到木梨子衝到樓下,小陳姐不知何時已經不緊不慢地移到了門邊,她慢條斯理地把門閂上好,才扭過頭來,對滿臉不解的木梨子說: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裡?”
木梨子聽着小陳姐的口吻不對,就朝後退了一步,保持了和她之間的安全距離。
她早就覺得小陳姐不對勁,而現在,她是要原形畢露了嗎?
果然,小陳姐背過身來。沒用幾秒鐘就熟練地拆卸下了自己的假肢。
她把這條假腿雙手捧起,託到木梨子面前,口吻曖昧地問她:
“好看嗎?”
木梨子別開了視線,她已做好了防禦的準備:
“對不起,小陳姐,讓我過去行嗎?我好像聽到了我朋友的聲音。”
小陳姐還是保持着雙手捧腿的姿勢:
“那個不是你的朋友。”
“你讓我過去,我得去看一眼。”
“不行。”
“爲什麼?”
小陳姐露出了一個嘲弄的笑容:
“你不配。”
木梨子的眉頭微微蹙起來:
“什麼意思?”
小陳姐嘴角一挑,眼角眉梢之間頓時變得風情萬種起來,一點兒沒有了木梨子初次見到她時的淳樸溫柔。她把假腿掣起來,伸到背後。當癢癢撓在自己的後背上搔了幾下:
“你確定你有朋友嗎?你來調查你的好姐妹,卻不告訴她,你這樣的人。會有好朋友嗎?”
木梨子已經做好了從她那裡會得到一些超乎自己預料的消息的心理準備了,但在小陳姐當着她的面,如此直白地說出這番話時,木梨子還是吃了一驚。
不過她在面上完全沒有顯露出來:
“我想,那應該是我和我朋友的事情。和你無關。”
小陳姐卻仍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你放心,外面的那個,不是你的朋友。我纔是你的朋友,知道嗎?”
木梨子無暇去搭理她的瘋言瘋語,她已經準備硬闖了:
“你絕不可能是。讓開,她沒有自我保護能力。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呆在外面。”
聞言,小陳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彎了腰。
笑罷。她擡手擦了擦笑出了眼淚的眼角,語帶笑意道:
“天啊,你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她沒有自我保護能力?她的能力,不知道比你強出多少倍呢。但就算這樣,她也只是一個玩具而已。玩具。懂嗎?”
木梨子冷靜地看着眼前一臉瘋態的小陳姐,她正在努力剋制自己對這個瘋女人動手的衝動。她垂下眼瞼。冷聲問:
“你到底是什麼人?”
小陳姐抱着胳膊,攔在門中央,笑道:
“你猜啊。”
木梨子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猛地擡了起來,下一個瞬間,她就一個劈掌砸在了小陳姐的頸間,把小陳姐劈倒在了地上。
她翻了個白眼,連一點反抗都沒有,就暈了過去。
只不過,在她暈過去的時候,她的嘴角還是帶着一抹詭異的笑意。
木梨子拉開了被小陳姐拉上的門閂,急急地向外跑去。
剛纔她聽到的絕對是安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充滿了恐懼、悲傷、絕望和無助。
住在自己隔壁的,難不成就是她?
她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但在拉開門閂、衝出招待所之後,木梨子踉蹌了一下,停住了腳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紅色大宅的方向。
滾滾的濃煙,正從紅色大宅的方向升起,濃煙中跳躍着鮮豔的火光,嗆人的煙味瀰漫了大半個村落。紅色的院牆襯着火焰,詭異感更加濃重了。
在愣了大約有幾秒鐘之後,木梨子纔想起來自己要去幹什麼,拔腳就向着火的紅色大宅跑去。
但是,一切都晚了。
木梨子站在大開的紅色大宅的門口,呆呆地看着那幢堂屋被熊熊的大火包圍,吞噬,明亮而充滿侵略性的火焰,嗶嗶啵啵的爆裂聲,還有刺鼻的電器燒焦的味道,刺激着人的感官神經,讓人的神經一寸一寸變得麻木僵硬了起來。
木梨子四下張望着,卻沒看到安的身影。
難不成,剛纔真的是自己的幻聽?
她的半個身體,被燃燒的火焰照亮,灼人的熱浪烘烤着她的臉頰,讓她有些頭暈目眩起來。
不對……她的確清楚地聽到了安的聲音……
可是……
木梨子正在愣神,一陣整齊得讓人心慌的腳步聲,從她身體的一側傳了過來。
木梨子側過臉一看,頓時就愣了:
一羣老人,不知何時,如一羣荒地裡的幽靈一樣,出現在了她的身邊。
領頭的老人打着火把,他的身後跟着幾十個風燭殘年的老頭老太太,眼神木然,像是已死去多年但沒有腐爛的的屍體一樣,他們渾濁的虹膜裡,跳躍着火光,看起來有種恐怖的熱情。
領頭的老頭她認識,就是她來到北望村那天,和她在田地邊聊了一個下午天的老頭。
此時,他慈祥的表情已經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了冰冷的面容,乾癟的身軀,和尾隨在他身後的,如同木乃伊一般的夥伴們。
從他殘缺的牙縫間,蹦出一句話來:
“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