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記住,
修眼睜睜地看着老人的身體晃了晃,便從半空中消失。幾秒鐘之後,他才漸漸意識到發生了些什麼,瞳孔慢慢地放大了。
武誠也傻掉了,他站在牆根底下,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牆頭,好像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修從冷冰冰的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想要往門外跑,卻不小心一腳踩在了裙襬上,摔倒在地,牙齒磕破了嘴脣,血腥味充斥了他整個口腔,地上的砂石肯定把他的胳膊蹭破了幾處,血順着他的手肘緩慢地淌了下來。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這一切,可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修跌跌撞撞地重新爬起,衝出了院落,衝進了老人的院子
。
他曾經的天堂,他在這人世間唯一感受到真切溫暖的地方,好像一瞬間冷下來了,變成了一個冰窖。而在這個冰窖的一角,躺着一個黑色的人影,躺着一個給了他幸福與溫暖的人。
修拔腿衝了過去,踉蹌着伏到了那身影旁,看着這張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修感覺自己的胸口在麻木了半晌之後,突然猛痛了一陣,痛得他彎下了腰,貼得離老人的臉更近了些。
而越靠近老人,就越能嗅到一股嗆人的血腥氣息。
劉家老人頭下的陰影處,一灘紅白色的液體漸漸地暈開在了砂石土地上。
老人的眼睛還沒有閉上,蒼老的瞳仁僵在眼眶裡動也不動,只有還未來得及消散的驚恐殘留在他眼睛裡,但他的眼中已全然失卻了活氣,眼神空空蕩蕩得叫修心慌意亂。
修哆嗦着手,摸向老人的面頰,觸手的冰涼感讓修立刻收回了手。
這是怎麼了?
修跪在老人的身邊,頭腦一點一點地放空了,他木木呆呆地注視着老人驚恐未消的臉,像是從未見過老人一樣,眼神陌生而茫然。
他轉開面對着老人的視線。把渙散的視線瞄到了井沿邊,上面有一灘暗紅色的血跡,刺得修眼睛疼。
這是……死了嗎?
修對於死亡只有一個初步的認識:人死了,就一輩子就見不到他了,聽不到他的聲音,也無法和他對話,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
可是,母親死的時候,修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心口憋悶得他想哭。眼圈酸脹難忍。他得猛力地咬着嘴脣破掉的地方。用疼痛不斷刺激自己的神經,才能夠勉強保持住他的身體不癱軟在地上。
那熱騰騰的餃子,溫暖的懷抱,慈祥的話語……這些回憶似乎都統統地化成了有形的實物。全部哽在他的心頭,叫他難受欲死。
武誠緊趕着闖了進來,看到修傻愣愣的樣子,喉嚨上下滾動了幾下,低低問了一句:
“咋啦?”
見修沒有迴應,武誠不確定地問:
“死了?”
修仍沒有反應,跪在地上,背挺得筆直,背對着門口
。像是根本沒聽到武誠說話。
武誠也來不及發怒了,不敢置信地朝後倒退兩步:
“不關我的事啊,是……是他自己摔下去的,不關我的事兒啊……不是我……”
但是武誠說的話修全然沒聽到,地上的寒氣激得修膝蓋痠疼。他的耳邊響起了老人曾說過的話:
“你還這麼小,穿這麼少,萬一以後凍出什麼毛病來可怎麼好?”
武誠見修一動不動,鼓了鼓勇氣,還是大步跨進了院門,把手抖索着探向了老人的鼻下,然後觸電般把手縮了回來!
沒氣了!
武誠也沒了主意,瞬間冰冷了的手攥緊又鬆開,嘴張張合合了數次,纔想起來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不由分說,把修從地上拖起來,像拖死狗一樣把修拖回了家。
修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向老人躺倒的地方,任由武誠拎着,也不反抗。
他彷彿看到了一個幻覺。
他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還跪在那裡,而老人正仰面朝上,對他露出溫和慈祥的笑容。
那是來自天國的笑容啊。
爺爺……
爺爺……
……
武誠把修帶回了堂屋,把門死死關上,面對着修,臉色蒼白得像只鬼,眼珠更是通紅通紅的,一字一字地對修說:
“武樂修,你給我聽好,是那個老東西爬牆到我們家偷東西的時候從牆上掉下去的,他的死活跟咱家沒關係,記住啊
!如果有人來問你那個老頭是怎麼死的,你就說和我們沒關係!沒關係!……你聽見沒啊?給我重複一遍!”
修的雙眼放空,像是靈魂被抽走了一樣,對於武誠的叮囑近乎於充耳不聞。
可武誠的話,他句句都聽在耳朵裡。
老人到他們家偷東西?
老人的死,和自己、和父親都沒關係?
要不是因爲他管自家的事情,要不是爲了自己……
修突然擡起了眼睛,一道充滿殺意的目光赤裸裸地射向了武誠!
武誠的情緒經過剛纔的一番大起大伏,見修這種眼神,更是大怒,一腳跺在了修的腰上,把他踹趴在了地下:
“就知道要你沒用,滾滾滾,滾出去!!!你胳膊肘朝外拐,你個敗家子賠錢貨!老頭子死了你就跟死了爹似的!”
武誠越罵越惱,也越罵越心虛,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完全摸不透這個兒子的心思,萬一老人的死暴露了,他可吃不準,這個平日裡悶聲不吭的兒子會不會出賣自己!
尤其是在看着他趴在地上,在他那還顯得稚嫩的臉龐上,仍浮現出了那種毫不避諱的赤裸裸的殺意後,武誠就更害怕了。
要是被這個兒子出賣了……
而且,就算他不出賣自己,反正這個家要敗了,以後出去靠討飯維生,還得多替這兒子討一份……
武誠心一橫,又一腳跺在了修的肚子上,強裝鎮定地繼續罵:
“滾出去!一輩子別回來,我武誠沒你這樣的兒子!你滾出去了的話你可別說你認識我!”
修突然說了話:
“你放我走?”
雖然覺得修的說法有點兒奇怪,武誠還是繼續心虛地堅持着:
“滾
!早滾我早安心!”
修居然順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抹了一把還在往外滲血的嘴脣,在武誠攙和着不解和心虛的目光下,走出了堂屋。
外面不知道何時開始飄雪了,砂粒一樣的小雪從天上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冷硬的顆粒順着北風不斷鑽入修的眼睛,滿眼都是冰冷的刺痛與酸澀。
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沒了老人的保護,他一個人能去哪兒?
修就這樣僵硬着腳步,漫無目的地在這個風雪天裡踉踉蹌蹌地前行。
他能去哪裡呢?
在路過一個陌生的衚衕口時,他被幾個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面目可怖的男人攔了下來。
修沒來得及開口,那個看上去爲首的大鬍子就粗聲吼他:
“小鬼。你認識武誠嗎?”
修看着這些人的神情。敏銳地察覺他們來者不善。又想起了剛纔武誠的話,很平靜地回答道:
“我不認識。”
另一個戴塑膠眼鏡的男人,一嘴濃烈的劣質煙味和蔥花味,他晃着大腦袋細脖子。滿面痞氣地說:
“靠,少他媽裝大頭蒜了,我們都跟了武誠三四天了,你就是那個死貨的野種吧?”
修很平靜地回答:
“我不是。”
不知道爲什麼,那個爲首的人一聽修這樣講就火了,打了個唿哨,拖起修就往死衚衕裡塞。
衚衕的盡頭被一堵紅牆堵死了,兩邊是空落落的院子,長滿了狗尾巴草和蜘蛛網
。牆角還有一隻耗子的尾巴影子一閃而過。
他像一個破麻袋一樣被丟棄到角落,那個塑膠眼鏡的流氓衝上來,直接朝他的胸骨一腳跺下!
接下來,那個大鬍子拔拳要砸他的腦袋。修一閃,那一記拳結結實實砸在他的肩膀上。聲響沉悶,他的頭閃得太急,也狠狠撞上了一邊的牆,發出碰咚的悶響。
接下來,滿弄堂裡迴響的都是物體碰撞皮肉發出的血肉顫動的聲音,以及不堪入耳的咒罵。修緊縮着身子,聽着身後圍牆上方電線上,一羣棲息的麻雀尖叫着四分五裂地逃亡,一根膠皮破損裸露在外的電線帶點悽慘意味地哆嗦起來。
從圍牆左邊跳下一隻驚慌失措的野貓,落地聲傳入了修的耳朵,一聲淒厲的貓叫更是叫修一陣頭暈眼花,眼前甚至出現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色彩幻覺。
在拳頭和皮肉的碰撞聲中,貓足底肉墊的踢踏聲越來越遠。
修抱着頭,手指尖緊抵着頭皮。他覺得自己出現幻覺了,要死了,因爲他可以聽見腦部神經的掙扎聲和腦液的流動聲。
這樣毆打了十分鐘後,那羣人覺得教訓夠了,但仍不罷休,指着修惡狠狠地罵:
“叫你爸快還我們七千塊錢,躲也沒用!他媽的,沒錢就別來賭場玩!下次要逮到你,就活活弄死你個小兔崽子!這次打的是他的兒子,下次卸的就是他的胳膊腿兒!”
修看着那些人走遠,才扶着牆壁站了起來。
他始終沒機會告訴他們,自己就是被武誠趕出家門來的,沒辦法替他們轉達他們要轉達的話。
他活動了一下手腳,那些人顯然很有經驗,打得修很痛,但是沒有傷筋動骨。唯一傷得有些嚴重的就是他的胸口,微微一動就傳來針扎一樣的疼痛。
修試着呼吸了幾下,但每一口吸納好像都帶了血,鼻腔和口腔瀰漫着嗆人的甜腥味。
他擦擦淤青的嘴角,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血水。那片經稀釋的血液明晃晃地攤在一片陰暗裡,和剛纔從老人後腦上流下的血一樣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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