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躺在病牀上的安可真的是連一絲一毫的旖旎心思都無,這一次的疼痛比之前發作的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得多,她的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疼得直想打滾,可翻個身都困難,手背上止痛針的針頭從血管裡戳了出來,可她一點都沒感覺到痛。
她全身都沒知覺了,只有右下腹部,疼得要死要活,修一來,看到的就是她這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對和木梨子剛纔在電話裡說的,他更是深信不疑。
安以前開玩笑地總結過,雖然沒見過修着急的時候,但根據他的日常表現來看,如果真的碰到什麼非常嚴重的事情,他的情商智商絕對統統都會歸零。
在送安回了殯儀館後,他的心情更鬱悶了,他說不上來,是因爲看到安不舒服,還是因爲前半個月的堅持因爲安而泡了湯,乾脆回到車場上飆車,馬達的轟鳴聲把本來睡得很死的隊員老黑都吵醒了,他正在心驚膽戰地擔憂老大這麼誇張地玩高速,會不會一個失手把自己摔下車弄個半身不遂,木梨子的電話就打到了車場裡。
在通過老黑的口說出“簡遇安快死了”的話時,修的腦海裡頓時出現了她捂着肚子蹲在路燈下虛汗淋漓的樣子,而在接通電話後,聽到的哭聲,他的腦子當時就徹底進入了死機狀態,壓根沒思考過真假的問題,出了房間一腳油門,就朝東城醫院開了過去,反正安家裡的殯儀館和修所在的車場距離非常近,修又是一路飆車,五分鐘不到就到達了目的地。
看着安已經接近死人般蒼白的面色,修臉上冷酷的表情再也掛不住了,他剛把手覆蓋在安緊捂着腹部的手上。安就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修的手腕,好像是想把自己體內的疼痛通過抓握宣泄出去一樣。
她的力氣對修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可從她輕輕顫抖着的指尖和抓握的力度中,修能感受到她有多痛苦。
他最不會的就是照顧人和安慰人,但現在木梨子和都出去了,他被安抓着也不能離開,這種事情也只有他來做不可了。
修笨手笨腳地彎下腰去,先把她滿頭的冷汗揩去,然後把另一隻手按在她的腹部位置,按了幾下。
安終於講話了。她明顯是在剋制着疼痛,從聲音就能聽出來:
“……別按了,疼……”
修觸電一般把手縮回來。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手懸在半空,只能放在了她緊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她的手冰涼,弄得他心裡一陣不舒服。但憑他的遲鈍細胞,完全沒辦法判斷自己心底裡的古怪是源於什麼。
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稍微安慰一下她,可他醞釀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一點兒都不體貼的話:
“誰讓你喝酒的?”
聽到這句話,安動了一下。蜷得更緊了,她完全沒心思和修拌嘴開玩笑了,只是蒼白地笑了笑。好容易才吐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活該啦……疼死了……別說我了好不好……”
她這麼說的殺傷性比她貧嘴時要大得多,修一下沒話說了,心裡翻涌着的奇怪感覺加劇了。
爲了緩解這種壓抑的情緒,他只能沒話找話:
“我去找護士好不好?”
安好像已經難受得神志不清了,不說話。死活抓着修的手不肯放,修沒辦法。又不捨得太用力地掙脫她,只好任她這麼抓着自己。
他現在還沒發現和木梨子撒了謊,以爲安的確處於危險期中,尤其是在看過她疼痛的樣子後,他更堅信了的說法。
在以前,他只在乎過一個人,而現在,他的情感更加複雜了,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以前那種單獨一人的生活方式更好,還是這樣煩惱但時時能感到愉快的生活方式更好。他必須得承認,被安抓住手的時候,他的心裡除了擔憂,還包含了其他的一些不應在此刻出現的感情。
眼前的緊急狀況外加上內心的糾結,堵得他無路可逃。
他說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無趣到了極點:
“等你出院,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
“嗯……帶你去看我的訓練?”
安根本沒辦法迴應他,翻江倒海的劇痛遲遲不肯退去,她的前後衣服都被汗水沁透了:
“……”
“我……載你去買東西……”
說到這兒,修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他把眼睛微微眯起來,看着安脆弱異常的樣子,那股在心口洶涌的難受感覺再次氾濫起來,弄得他心尖發癢,熱血逆流。
他這算是心疼了嗎?
修從來不想去剖析自己的心理,但現在的情況,讓他本能地去思考,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想來想去,他沒有得到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而那奇怪的感覺卻沒有停止作用,它漸漸演化成了一股強烈的驅動力,在他胸腔裡鼓譟,好像在催促他趕緊去做什麼事情。
出於這股奇怪感覺的驅動,修一把反握住安的手,不自覺地下了猛力。
他的話和他此刻的動作一樣唐突:
“你得好起來!出院後……我們倆在一起!”
這話一出口,修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可他看安好像還沉在痛苦中難以自拔,一副根本沒聽到他的話的樣子,心裡又彆扭起來,不知道算是遺憾還是慶幸。
他自己回味着自己剛纔說的那句話。
“在一起”,聽起來似乎也有歧義,就算她聽到了,估計也搞不清楚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眼下,只有這個勉強得不能再勉強的藉口,才能讓修狂跳不止的心臟慢下節奏來了。
……
手術是在上午十點和木梨子心虛地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修則在她們對面站着,臉色陰沉。
他並不是在擔心安的手術。
他在十分鐘前才知道。對經驗豐富的大夫來說,闌尾炎手術是個再簡單不過的手術了,就算是消炎針不起止痛作用,也會抑制體內的細菌,不會有生命危險,頂多多吃點苦頭罷了。
修冷冰冰地瞄了一眼在他對面坐着的、噤若寒蟬的兩個女孩。
發現修的視線後,木梨子覺得不能讓他先問出口,自己得先發制人纔不會被修活活拍死,便搶先說:
“修,昨天晚上我也是情急了。她難受成……那個樣子,是吧?我也沒辦法,所以就……”
修舔了舔嘴脣。目光轉移到身上立刻也推卸起責任來:
“我說的都是事實啊。你看,你來的時候,安肚子疼得很厲害吧?消炎針不起作用吧?我沒撒謊……”
講最後四個字的時候的氣勢越來越弱。她心虛地揉揉耳朵,朝別的地方看過去,儘量不和修產生眼神交流。
修看木梨子和都裝模作樣地看着別處,只能壓下心頭的火,發狠地瞪着腳下的地板,木梨子用餘光看到修那惡狠狠的樣子。悄悄嚥了口口水。
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在這兩個小時裡,木梨子和如坐鍼氈。木梨子甚至覺得,這種無形的壓迫感,比她前幾個月考二級心理諮詢師證的考場還要大。
闌尾炎手術果真是個小手術,大概在下午四點左右,安就從麻醉的藥效中甦醒了過來。
其實。她還算甦醒得晚了,也難怪。從凌晨兩點開始一直痛到麻藥注射時,她早已經全身脫力了,就算甦醒後也是臉色蒼白,動一下都很困難,刀口的疼痛也夠她受的了。
爲了照顧她,修連續兩天都沒閤眼,替她跑上跑下,連偶爾從工作中脫身來探班的簡白,都很欣賞修,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未來女婿一樣,無比慈愛。
安住院住了整整一週,而修這周睡眠的時間不超過18個小時,安趕他走,他就坐在那兒,頂着一張冷臉和黑眼圈,語氣淡漠地說:
“不困。”
期間,江瓷和龍熾也來探病,江瓷對於當天讓安喝了那麼多酒,導致她闌尾炎急性發作表示了懺悔,正好,在江瓷悔過的時候,約好一起來的夏綿、木梨子和也進來了,七個人擠在一個病房裡,顯得很熱鬧。
安把雙手交疊放在腦後,躺在牀上,看着其他五個人打鬧說笑,修則坐在一邊,笨拙地削蘋果,蘋果皮上連着大片的果肉,深一刀淺一刀,修削得很慢,但很仔細認真。
安盯着修冷峻的側臉,看了很長時間,非常專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江瓷發現了安的視線,立刻示意大家去看,並率先調侃道:
“怎麼了?隊長?都看了這麼多天了還沒看夠?”
安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收回了視線,轉而問江瓷:
“聽說這週末你要帶龍熾去看……木梨子的導師?到時候我也去吧。”
江瓷打量了一下安,問:
“行嗎你?能出得了院?”
安摸摸腹部的刀口位置,笑着迴應說:
“沒問題,本來就安排是週末出院,我提早一天,週六出院,在家休息一天,第二天陪你們一起去,不耽誤。”
修把蘋果遞給安,插了一句嘴:
“週末出院。到時候我直接接你出去。”
修的語氣很堅決,沒有半點可以商量的意思,安掃興地癟癟嘴,小聲咕噥道:
“我都快憋死了……”
修還是不容商量的語氣:
“說不行就不行。”
看着這兩個人一來一往地討價還價,是個人都能聞出空氣裡曖昧的味道。
江瓷乾咳了一聲,故意提高聲音說:
“哎,咱們這幾個局外人還是先走吧,當燈泡會折壽的。”
其他五個人心領神會,紛紛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龍熾最後一個出去,他在出門前,轉過身來,朝修比了一個大拇指。
修再遲鈍也能明白這幾個人是什麼意思,他忙低頭去拾落在地上的蘋果皮,藉機猛搓自己的臉兩下,以掩飾自己紅了大半的臉。
好容易壓制下了尷尬的情緒,他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對安說:
“我也先走了,車場有事。”
安沒多說話,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但在修走到門口,快要出去的時候,安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修?”
修回過頭來,微微眯起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在露出這個習慣性表情時,有多像在放電。
安把一直墊在腦後的手撤下來,交叉在胸前,笑眯眯地說:
“什麼時候請我吃飯啊?”
修一時沒回過神來:
“什麼?”
安耐心地重複並補充道:
“不是說要帶我去吃飯,帶我去你們車場,還要載我去買東西嗎?前幾天晚上剛說的,就忘了?”
修先是愣了一會兒,繼而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疼得失去意識?
她聽到了自己先前的那些話,那麼……最後的那句話呢?
修還正在愣神,便看到安的眼睛慢慢彎成一彎漂亮的月牙,略帶着笑意的聲音充滿了別樣的情緒:
“我們……應該可以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