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丹爐火焰滾滾,炙熱難耐。時不時迸出熔漿,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如民間大多數人所知,此爐一開,寸草不生。即使是最堅硬的寶劍,落入這爐子裡,也定然是化成鐵水,不見蹤跡。
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子,翻滾在煉丹爐裡。如玉的肌膚沒有絲毫破損,只因一片龍鱗化作冰繭,將她層層包裹在內。
桃千尺已經失去知覺。她只記得,龍墨在她被丟入煉丹爐的時候,露出的那種解恨的表情。她曾爲自己愛上了一個威震天下的男人,而感到心花怒發。而今,這炙熱的溫度和燙心的背叛,讓她恨透了他。
龍鱗慢慢回縮,桃千尺被熔漿烤煉地,只剩下一縷薄如絲的魂魄。
***
尼姑庵。
大師離殤,端跪在堂前,手中的念珠,隨着木魚的敲打,有節奏地滑動着。她褪去了皇室的榮華,身着素袍,卻已然知足。
瑾蕭炎端着一碗水進來,恭敬地遞給離殤。滑動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處形似龍鱗的胎記。
眉間日月星辰並藏,眼中清澈不留一絲渾濁。瑾蕭炎是離殤的弟子,在尼姑庵長大。從小便聰慧地很,對於醫術有着極高的天賦。
離殤沒有接過水,仍舊閉眼滑動着念珠,瑾蕭炎身上的桃花香徐徐飄來,讓離殤心裡的復仇執念越發深重。
離殤的三十三個弟子裡,唯有瑾蕭炎算是拿得出手。而今瑾蕭炎也已經十六歲,離殤心裡思忖着,是時候讓她代替自己,去毀掉這個王朝。
木魚不再有節奏,念珠的繩啪地一聲斷裂,珠子滾落一地。離殤來到這裡已經二十年,每日強迫自己靜心如意,卻只會讓心頭的仇恨越發濃重。
門外突然嘈雜,混亂的腳步聲和馬蹄聲接踵而至。三兩個弟子驚慌失措地跑進來,說是門外來了幾十個身着獸皮的男人。
瑾蕭炎和衆弟子還未踏出門去,那羣人便衝進來,血淋淋的獸皮讓人觸目驚心,瑾蕭炎細看,才發現是這羣人受傷的緣故。血跡沾染在獸皮上,讓人不寒而慄。
爲首的男人,就算是再行僞裝,瑾蕭炎也一眼認出,他便是朝廷通緝的匪首——鐵融。只因他截下官銀,賑濟江南發水的百姓,便被當朝通緝。
眼下這大王朝,恐怕沒有一個人不想取他的性命。懸賞九萬兩,誰能不動心?
***
尼姑庵的草藥所剩無幾,偏偏這還是荒野之外,要採藥,須得翻山越嶺,到迷魂谷去。鐵融傷勢很重,身上紮了十幾箭,箭羽上方,刻着宮廷九皇子的字號——子墨羽林衛。
瑾蕭炎是聽過這個名字的。邱子墨是衆多皇子中,還算是有腦子的。心狠手辣地恰到好處,麾下很多能人志士,心甘情願地做他的門客。
只是他一向無心於朝政大事,此番,爲何會帶人前來,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一定要斬殺鐵融呢?
原本聲勢浩大的鐵甲山寨,現在已經被戰火燒去了七成。僅留下的幾十根獨苗,便是現在圍躺瑾蕭炎周圍的這些身負重傷的人。
劫富濟貧本不是錯,只因他們惹錯了人。鐵融所搶的那一批官銀,是當朝三皇子邱子玥的不義之財。三皇子一直在暗中籠絡兵馬財寶,野心人盡皆知,卻不知爲何,宮裡的那位主子遲遲不肯動他,到底是顧念父子情深,又或是苦衷難言。
從鐵融微弱的氣息和其他人悲傷的哭訴裡,瑾蕭炎得知,現在九皇子正在迷魂谷裡附近圍剿他們。子墨羽林衛,浩浩蕩蕩數萬人馬,鋪天蓋地,正朝着這個方向前來。
如此,瑾蕭炎飛快地想着法子。以羽林衛汗血寶馬的腳程,就算是中途有些耽擱,不出一兩個時辰,必然會到這尼姑庵來。到時候且不說這些人的性命保不住,就是這廟裡幾十口子人,也留不住命了。
正在犯難時,離殤攜着念珠走進來。衆人見到恭敬行禮,離殤緩緩道,她自有辦法能將數萬人馬攔在這小小的尼姑庵之外。
瑾蕭炎心中雖疑惑,但是她深知離殤的城府。她決定先去迷魂谷,如果能在他們前來的路上做以糾纏,便可爲鐵融一行人的撤離贏得時間。
***
迷魂谷煙霧繚繞,傳說,一百人走進來,無一人歸還。山路錯綜,河溪複雜,一旦進入谷裡,不見天日,根本無法辨別方向。
九皇子是第一次來到此地。身後跟着三員大將和數萬羽林衛,騎着高頭大馬,徑直朝着迷魂谷相反的方向走去。瑾蕭炎一路聽着馬蹄聲,果真找到了這浩蕩的隊伍。看着他們在迷魂谷周圍盤旋,卻始終不進去,瑾蕭炎心生一計。
行軍勞累,九皇子下馬,和一衆官兵坐在樹下。寒風凜冽,前幾日的雪還沒有化。如此惡略的天氣,紫勳也不知道爲何九皇子一定要來。
來之前,九皇子曾經摸索過這裡的地形。無奈自己實在路癡,即使是不好容易分清楚了方向,繞過一段路,卻又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
紫勳略顯擔心,這附近有一個迷魂谷,稍不留神便會葬身。羽林衛數萬人,一旦落入其中,後果不堪設想。
瑾蕭炎揹着竹簍,穿着單薄的棉衣,手裡提着自己的紅松念珠,從遠處走來。警惕極高的羽林衛迅速攔住,紫勳看向九皇子,示意後,方纔讓瑾蕭炎靠近。
被寒風凍紅的臉蛋,一雙清澈的眼睛,九皇子看地有些出神,隨即移開了目光。語氣平淡地問了句,瑾蕭炎是何人,爲何獨自在此。
瑾蕭炎將身後的草藥筐放在雪地上,渾身冷地發抖,故意地哆嗦着,說明了自己的身份。
九皇子看着一臉單純的瑾蕭炎,不知她說的話是真是假。但是自己總是一看到她的眼睛,就移不開目光。
瑾蕭炎也有異樣的感受。手腕上那塊龍鱗的胎記,越靠近九皇子,便愈發疼痛,鑽心之感,只能咬牙忍耐。
離殤曾透露過天機,能讓瑾蕭炎手腕上的胎記疼痛的人,便是她的孽緣人。因此,離殤雖然收了她爲徒弟,卻不讓她遁入空門,手持紅松念珠,卻不讓她誦經。
白晃晃的天空,沒有絲毫徵兆地,飄起鵝毛大雪來。九皇子原本身體不好,止不住地咳嗽。在紫勳的攙扶下站起身,瞥了一眼凍地發抖的瑾蕭炎,給紫勳使了個眼色,把自己的絨袍披在瑾蕭炎身上。
眼看九皇子便要繼續走,瑾蕭炎一聲喊,讓數萬羽林衛停住了鐵騎。九皇子看着瑾蕭炎,此去尋那鐵融,迷魂谷是必經之路。如若這個丫頭真能帶大軍走出,倒是爲自己卸下了一番心頭大患。
且看她手中的紅松念珠,是六根清淨之人,不會有歹心。九皇子讓紫勳騎馬帶着瑾蕭炎,浩蕩的隊伍,直闖迷魂谷。
瑾蕭炎帶着大軍,不慌不忙地在迷魂谷中穿行。一開始的路紫勳倒還有些印象,越往深走,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誰都不知道瑾蕭炎是如何辨認方向的,但是她每一步指引都十分堅定。
九皇子已經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平日裡在皇宮都不敢隨意走動,生怕到了一處自己不相識的地方,去找宮女問路,屬實丟人。
雪停了,天色暗下來,高頭大馬在雪裡深一步淺一步地走着,無數條看不見盡頭的路,讓人越發絕望。此刻,瑾蕭炎反倒是成爲了這一羣飽經沙場的男人心裡的掛念。唯有她,可以帶他們走出這個地方。
瑾蕭炎雖不是淨門之人,但是也知生命可貴。雖然她從小受離殤的耳濡目染,對皇宮之人深惡痛絕,但爲了救下鐵融一行人,反倒讓這些人送了性命,她心裡也是不忍的。
每走一步,瑾蕭炎都在盤算着辦法,如何能既不傷害這些人的性命,還能讓他們放棄搜尋?
天色越來越暗,一旁的九皇子喘氣明顯嚴重了很多。紫勳不斷地催促着,希望能夠在天徹底黑之前,走出迷魂谷。
瑾蕭炎心生一計。如果他們的主子不在,這羽林衛就算是再想找到鐵融,也是無濟於事。
就在離出口還有一里的地方,瑾蕭炎突然昏倒,摔下馬去。紫勳匆忙下馬,九皇子上前把脈,脈相有些弱,四肢冰冷,看來是凍着了。
九皇子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瑾蕭炎身上,將瑾蕭炎抱起,放在了士兵們烤熱的乾草上。無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腕,一看,竟然有一塊龍鱗的胎記。
唯一的指路人昏迷不醒,九皇子有預感,應該很快就要出去了,天色眼看就要黑透,這偌大的迷魂谷裡,連一處可以遮蔽的地方都沒有。官兵們席地而坐,縮在一起取暖。
點燃的篝火,在白晃晃的大山裡,顯得十分突兀。雪狼們嗅到了獵物的訊息,腳步輕微地埋伏周圍。尖銳的獠牙迫不及待,殷紅的口已經淌出口水,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而被寒風折磨的羽林衛們,還沒有絲毫察覺。
突然,頭狼一跳,一口咬住了馬腹,一陣劇痛,數千馬匹悲涼慘叫,整個山谷頓時混亂不堪。
紫勳拔出劍,牢牢護着身後的九皇子。三匹雪狼前來,虎視眈眈地瞪着他們,一個縱躍,咬住了紫勳的胳膊。
九皇子正準備拔劍,被裝昏的瑾蕭炎匆忙拉走。到了一旁的山峰上,九皇子看到了山下的情景。到處都是血光一片,但是似乎,那羣狼並沒有咬死人或者馬,只是添了一些皮肉之傷。
瑾蕭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這些狼是她從小養大的,從一隻只勝似雪貓的小傢伙,到今天成爲可以上戰場殺敵的狼羣,它們訓練有素,但也尊重任何一條性命,更爲關鍵的,瑾蕭炎的指令,便是它們的聖旨。
九皇子拔出冷劍,抵着瑾蕭炎的脖頸,瑾蕭炎涼地往後一退,側過臉看着九皇子。
鋒利的下頜,滿是修羅的憤怒。九皇子精於兵術,卻不想到被這個傢伙狠狠擺了一道。他憤怒地質問瑾蕭炎爲何如此,瑾蕭炎只道,只許他草菅人命,不許百姓鳴鐘伸冤?
九王爺反應過來,那逃跑的鐵融,多半就在這迷魂谷前方的尼姑庵。那鐵融看似劫富濟貧,實則手段狠辣,打劫官銀也罷,若只是爲了錢財,九皇子不會如此大動干戈。
可當時押運官銀的士兵,沒有一個人是完好的,斷臂斷腿是常見,更爲殘忍的,九皇子行軍很多年,都感到詫異。士兵於戰場上殺敵,縱然陣營不同,倒也不用如此折磨。
因爲事關皇家顏面,世人都只是從小道消息得知了鐵融的所謂“劫富”,而不知這個人背後所隱藏的變態殺人慾。
不等九皇子動手,瑾蕭炎自己便從山崖上跳了下去,毫不猶豫。九皇子震驚,前去靠近一看,只見瑾蕭炎在地下的一個山腰出伸出來的樹幹上,給自己得瑟地揮着手。
隱約還喊着,往前一里路,便可出去。可如今沒有了馬匹,人也都受傷了,就算是出了迷魂谷,再翻山越嶺去尼姑庵,勢必不可行。
九王爺轉身往山下走去,憤懣於自己竟然相信了這個傢伙。明明手裡是紅松念珠,卻毫無善意。走了幾步。他一擡頭,面前是三條路。
剛纔是從哪裡上來的?九王爺使勁地回憶着,卻滿腦子都是剛纔瑾蕭炎向自己揮手的情形。
再退回去,九皇子朝山下喊了幾聲。山谷聲音迴盪,出奇地響,可是聲音也來自四面八方,紫勳一時無法辨明是從哪裡喊出來的,帶着人到周圍的山上開始尋找。
天已經黑透了,九皇子越發感到心跳加快,剛走幾步,一個不慎,掉進了一個暗洞。厚厚的雪迎面撲下來,他原本想要上去,四周幽閉的環境加上黑夜的恐懼,他的幽閉恐懼症發作了。
不停地大口喘氣,天寒地凍,他卻開始出冷汗。九皇子用盡力氣把劍從洞口扔了出去,隨即到底不起,不停地抽搐。
***
子時,瑾蕭炎回到了尼姑庵。鐵融一行人半個時辰前已經離開。離殤在正堂中,摸着木魚,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念珠。
自打瑾蕭炎記事以來,師傅離殤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看着念珠發呆。離殤的念珠同其他的師傅們都不一樣,對於她來說,似乎有着很獨特的意義。
可是離殤也常說,身外之物,無論多喜歡,都不需停留。如此,倒是和自己的行徑相悖了。
瑾蕭炎準備離開,被離殤叫住,進去了廟裡,給那串念珠磕了三個響頭。正疑惑,離殤緩緩道,瑾蕭炎到了離開的時候。
明知她的情絲不可能斷,離殤卻依舊收留她,等待的,就是這麼一天。瑾蕭炎清楚自己的使命,也知自己是離殤的一顆棋子。但當今的朝政實在混亂,就連最聰慧的九皇子,也不過如此,現在,可能還被她困在迷魂谷。
離殤給瑾蕭炎定下規矩,只要出了尼姑庵,便不可以再說話,要用啞巴的方式在宮裡生存。瑾蕭炎覺得如此太過於小題大做,但還是應了下來。